长笙季事 第二十七章 往事依稀

作者 : 暮十六

在那之后,我很是忙碌了一阵。

首先是博物馆八十周年庆的日子愈加临近,很多事情虽说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但依然忙得不可开交,连带最近甄翕的脾气都不是很好,当然,他的脾气一直以来也称不上好。不过平时的甄翕,顶多只能说是性情冷淡,寡言少语,但最近因为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暴躁,连带周身气温都自降二十度。

这可苦了林晏晏,因为她是他的特别助理,也是与他接触最多的一个人。为此她叫苦不迭,还好心提醒我们记得最近离甄翕远一些,少惹祸上身。

对此我们都有思想觉悟,但每周的例会却不是说躲过就能躲过的。这天的会议室里,笼着一层低气压,几乎每个人都被甄翕狠骂了一顿,虽说大多数情况下甄翕骂人也断然不会超过三句话二十个字,但问题在于他的气场实在过于强大,着实叫每个人都如坐针毡。

各个特展的布置情况令甄翕很不满意,有关十八件镇馆之宝如何展出的讨论也没个结论,他扫视我们所有的人,手里的钢笔敲着桌面,怒极反笑:“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

大家都尽可能地将头埋低,没一个敢说话,甄翕迅速地将几分计划书反驳掉之后,双手交叠思考了那么一会,突然决定增加一场有关古代服饰的特展,他说:“微生长笙,你来负责。”

全场都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有惊讶,但更多的是同情。我十分震惊,愣了一下才站起来说:“甄翕,这个方面我们事先没有准备,现在突然决定,恐怕展品都来不及准……”

他手里握着钢笔指向门口,打断我的话:“做不到就出去。”

副馆长在一旁忍不住为我辩解:“这个难度的确有点大,何况长笙她并不是负责这方面的啊。”

甄翕皱着眉说:“只有废物才说做不到。”顿了顿,一字一句,“这里不需要废物。”

没有人再敢提出质疑,甄翕转过脸来继续问我:“能不能做到?”我掐着虎口,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没问题。♀”

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人都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表示安慰,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绝非美差。林晏晏在那里夹着狮子头表示不可思议,容俊彦搁下筷子对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罢,甄翕是一介传奇,作为传奇人物必备的特质,自然得特立独行,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长笙,就算是特立独行的一种,知道吗?”

林晏晏摇头:“可是长笙学的是文物保护技术,又不是博物馆学专业的!何况她根本不算是咱们馆的正式员工啊!这不是存心为难她吗?”又对我叹叹气,“甄翕就是这样一个人,你直接说做不到他也顶多骂你一顿,何苦答应下来。”

我长嘘一口气,说:“我要是做不到,他真的会叫我走人的,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主要是甄翕这个人的性格,我深有体会。

我说过,我的专业是文物保护技术,研究方向偏向于出土服饰的复原和研究。大一的那会,为了研究明代服饰,我探访相关的织造局博物馆,跟着前辈学习传统工艺,整天与花楼机与草木染为伴。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遇见了甄翕。

那一天是暮春时分,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路上行人并不多,回忆起来似乎是一幅荒凉凄清的景象。我穿着一身长裙,忘记带伞,匆忙跑进屋子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

被我撞到的那个人转过身来,他比我高出许多,有着淡漠的容颜,和冰凉的眼神。那是一种威慑的眼神,仿佛他的人生里,只需要睥睨这一种方式去看别人。

我对他说:“对不起。”

他不过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径自离开。

第二天再度遇见他的时候,我正对着自己的失误苦恼不已,那时我刚刚学习草木染,错误地将嫣红色染成品红色,他从一旁经过,三言两语指出我的错误,言辞严厉,毫不留情面。♀

但我羞愧之余还是很感激他的帮助,说:“谢谢,你真聪明。”

檐外细雨缠绵,天气清明时候,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忽然问:“这很难么?”声音冷淡。

我反问:“这对初学者来说不难吗?”

他修长的手从一旁用于草木染的原料上划过:“茜草、苏木、红花、姜黄……这么简单。”望向我的眼神仿佛是三九天的寒冰,直接冷到了心里去,他冷静地说出结论,“不过是你做不到而已。”

因为他这句话,我记住了他许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尝到被羞辱的滋味,一个陌生人,站在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是我做不到。

但我没想到,自己还会遇见这个陌生人。那是在初夏,学校里的湖泊上翠绿的莲叶一望无际,荷花不过露了一个尖尖角。donna因为周令的劈腿大病了一场,整个人迅速削瘦了十余斤,我实在看不过去,怒气冲冲地去体育馆找周令讨个说法。他的好哥们在一旁趁我不注意,悄悄伸腿绊了我一脚,我摔在地上,在周围一片哄笑声爬起来,也顾不得拍衣服上的土,伸手便给了周令一拳。

我原以为那天自己注定要和周令打上一架,结果身后突然出来一人。后来发生的一切像极了武侠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场面,那个穿着黑色手工西装的人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连闪避都巧妙到了极点,从头到尾只用一只手便将周令打趴在地上。

我第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因为他的眼神实在叫人记忆深刻,但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转身便走。我本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没想到下午人满为患的报告厅,我会再一次看到他。

原来是他受邀过来给我们学校做一个演讲,ppt上显示着他的身份:甄翕,省博馆长。

演讲结束后,前来听讲的学生都陆续离去,我还怔怔地坐在位置上没有动,直到偌大的报告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抬头望着我,我拼命将心底的波澜压下,隔着十几排的位置低声赞叹:“你真是一个天才。”那是一场令我感到震撼的演讲,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博学多识的人,能用这样从容不迫的声音将枯燥乏味的专业课程讲得妙趣横生,穿插了无数冷门知识。

他打量着我,忽然说:“省博在招人。”

我点头:“我知道啊,可是我还是学生,不能去应聘。”

他轻蔑地反问:“因为你做不到?”

怒火在那一刻从我心底燃起,我站起来,双手撑着前排的座椅靠背,忍不住说:“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那么,二十八号截止。”他说完,转身离去。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建议我去省博应聘,但我还是义无返顾地去了,因为他说我做不到时眼底流露出的那种轻蔑,我生平从未被人那样轻视过。

后来,我终于过了层层笔试关卡,也过了甄翕主持的面试。但我心底并没有喜悦,只有难以置信,我想问甄翕,为什么要录取我这样一个学生,因为我在这堆求职者中,是唯一一个在读学生,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录用我。

但这个疑问,我直到大三的时候才真正提出来。那时我们一群人在考古工地上,我水土不服发着高烧,又被领导灌了许多酒,爬回去的时候在半路上吐得苦胆都出来了。结果一抬头,看到甄翕双手插在口袋里就那样站在我面前,满天星光下,他的容颜有些模糊。

我醉狠了,笑着对他挥手说:“嗨,你好啊。”

他皱着眉将我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了他的住所,那一路我拽着他的衣襟,反复念叨着,我不过是个学文物修复技术的学生,不是在实验室修复文物就够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他最后对我说了两个字:“闭嘴。”

醒来后是接近凌晨,窗外有些是一片灰蒙蒙的天色,我小心翼翼地走出到客厅,看到甄翕和衣屈腿躺在沙发里,难得不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令我忍不住轻笑。但他迅速地睁开眼睛,一双不带什么感情的眸子就这样落在我身上,我赶紧止住了笑声。

他站起来,去厨房给我熬粥,简短地吩咐我,如果下一次再碰上这样的情况,只需叫他来就好。我一时没忍住,将藏在心底接近两年的疑问说了出来,想要一个答案。

他淡淡地说:“你有梦想,而我负责实现你的梦想。”

我问:“那如果我的梦想很难实现呢?”

他毫不犹豫地说:“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畏惧甄翕。

从小到大,我在别人眼里都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因为我有着优渥的家境,美丽的容貌,卓越的能力。我也一直为自己感到自豪,但当我遇见甄翕之后,我才明白,我的优秀,顶多算是个凡人的优秀。我学一样东西,或许要花很久才能学会,我理解一个道理,或许要吃很多的苦才能记住教训。

可他不一样,他是接近于神的甄翕,是高高在上的甄翕,是无所不能的甄翕。他有着超高的智商,和几乎超越一切人的天赋,容俊彦开玩笑说还好他不会印钞票,还不是万能,可是他偏偏还有着甚至能命令央行印钞这样权力的家世。

就是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他能实现任何一个人的梦想,只要他愿意,这对他而言,不过只是简单的施舍。

小时候我天真地以为笨鸟先飞是个褒义词,它告诉我们,只要足够努力,你就可以和别人一样优秀。但长大后,越来越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对自己的折磨,哪怕你付出比别人多十几倍、二十几倍的努力,甚至也达不到别人的二十分之一,那时候我们不得不畏惧于命运,因为命运赐予了我们每个人不同的人生。我们不得不心服口服,有些人,就是比你幸运,比你有天赋,而天赋这种差距,根本不是笨鸟先飞能弥补的。

我们经常会遇见比你优秀的人,若他只比你优秀一点,你会妒忌;若他比你优秀很多,你会羡慕;若他比你优秀太多,像云泥之别,那么你可能会绝望。可是如果你只是凡人,他却是接近于神,那么你只能去畏惧。

所以我畏惧甄翕,像凡人畏惧神一样。

我也深刻地理解,若我对甄翕说自己做不到,那么明天我就别想踏进博物馆半步,他的身边,从来不允许废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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