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笙季事 第二十八章 季老

作者 : 暮十六

负责展厅陈设,对我这种并非毕业自博物馆学专业的人而言本身就是极大的挑战,何况除了特展的事情,我还需面临论文答辩的考验,毕业一天天临近,要忙碌的事情也越来越多。♀都说人间最美四月天,但这个四月,在我指间几乎毫无痕迹地,就这样溜走了。

我是在去拜访季老的时候才惊觉时间竟已经到了暮春,说起来这还是我在大年初一的相亲会后第一次拜访季老,这倒不是我不尊重季家老爷子,不肯来探望他——实在是我根本见不到啊。

季连越二十年前真正地从上面退了下来,十年前原配夫人陆玘因肺癌去世之后,就常年别院静养,外界都传言他是因发妻之死而悲恸过度,可上次听季清让同我说的话,我才醒悟过来,其中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上一辈的恩怨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事实摆在那里,季老年事已高,深居简出,季家上下都难得请动他一会,大年初一那次相亲会上他会出现着实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后,我也没能再看到他。

至于这次我能够前来拜访,还是他老人家自己想见我的缘故。

我按着约定的时间提前了足足一个小时到达季家别院,在大门口审核完身份后又在客厅里端着一盏茶等了许久,最后才被人领着走进季老休息的阳光房里。

季家别院的阳光房建在花园里,头发雪白的老人家躺在躺椅里,精神矍铄,真不像耄耋之龄的人,我将带来的百合花束双手奉上,他显得很高兴,当下叫人拿来一个花瓶插进去。又叫我陪着他下了两局棋,他望着我手上戴着上次他叫季清让送给我的红玛瑙珠子,连声说好看,十分衬我。

我自然是笑:“爷爷,就算你夸我,这落子无悔,你也别想偷偷拿掉那枚棋子。”说着目光暼向他方伸到棋盘上的手,季老见状十分委屈地将手伸了回去,嘟嚷着说:“既明也是这样,你们一对小夫妻,怎么都一个样子,一点不肯让着我这老头子?”

说得我脸都红了。

季老似乎觉得逗我玩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何况棋盘上他的已是一局死棋,索性也不同我悔棋了,接下来的时间全用在逗我上了。♀我虽说过自己有个优点,是脸皮厚,且格外地厚,但也架不住他这样丝毫不顾我和季清让分明什么关系都没有,就一口一个小夫妻的叫啊。

不过望着他笑得开心的样子,我默默地想,算了,能让老人家开心,也是晚辈应该做的。

于是我又趁热打铁给他唱了一段高敏最新出的单曲《自从有了两只蜈蚣》:“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手牵着手手牵着手手牵着手手牵着手手牵着手手牵着手……”他老人家给我打着拍子。

可以说除了我时常喘不过气之外,气氛还是很愉悦的。

只是临走前他忽然低声问我:“阿婉她还好吗?”

我愣了足足一分钟,在这一分钟内我都在想季老口中的“阿婉”究竟是在指谁,而我究竟认不认识这么一个人,他为什么突然要问我这个人。一分钟后我终于回想起来,好像我认识的,可以称之为“阿婉”的,只有我女乃女乃郑湄女士啊!

之所以我能联想到我女乃女乃,是因为我以小时候偷偷翻过她多年前的书信,末尾的署名除了她的法文名yvonne外,其余多是郑婉婉。我还好奇地去问过我三姑姑,她告诉我,婉婉是我女乃女乃的小字,但是由于老一辈亲友的相继离世,已经很多年没人这么叫了。

我意识他是在问我女乃女乃,连忙笑:“女乃女乃她身体还好,过段时间就要出院了,不过到底不如您健朗。”

他这才点点头,叹了口气:“我也不过随口问问。”

我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星光依稀,梨花翩跹,季清让说过什么来着?

“我们全家人都知道他爱的那个女人单名一个婉字,所以我女乃女乃过得不快活,一生郁郁而终。”

那时我以为这些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根本没想起来我的女乃女乃小字正是婉婉。

当初我们全家都在疑惑为什么季老一定坚持要两家联姻,甚至是不管是谁,只要是微生家的人就可以了,那时我女乃女乃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半生之约,早不作数。♀”而这句话,在季清让拜访我女乃女乃的时候,她也曾说过,甚至叫季清让将这句话带回给“他”,她口中的这个“他”究竟是谁?

一切似乎都昭然若揭,这让我心底疑惑,但这心底的疑惑又不能当着季老的面说出来,表面上依然微笑着同他道别,走出来时才惊觉自己额头全是冷汗。回头望了一眼玻璃房内闭目养神的老人家,我拭去额头上的冷汗,长吁一口气。

一个人沿着走廊往外走,花园里由一池人工湖泊,湖泊宛若一面精心雕磨的镜子,微风浮动间,波光粼粼,在阳光下,好像撒了金子般耀眼,周围栽着许多桃花树,正值败落之时,凋零之姿,状如飞雪。行路两侧还栽着一排柳树,枝条低垂,柳絮在空中肆意弥漫。

这真是一幅美景,我停下来,随口吟道:“东风依旧,著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

有懒散地笑声从我身后传来,伴随着含着几分轻佻的嗓音:“我说微生小姐,无缘无故地,怎么能念这么不详的词?”

不详?我猛地回过头去,那个站在我身后,穿着一件宝蓝色衬衫,丹凤眼危危上挑的男人,不是季清照又是谁。我惊讶:“怎么会是你?”

他两步走到我身边,懒洋洋地只手撑在旁边的桃花树干上,身形颀长:“许久不见了,微生小姐。”

见我没有说话,他侧过目光,落在我身后,沉吟道:“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他念这阙《清平乐》的时候嗓音低沉,吐字的语调都恰到好处,他本是风流蕴笑的声音,此刻只余悲戚,加上身后桃花凋零,此情此景,下半阙的词句听在耳里更觉萧索,连我都不由黯然了几分神色。

但我还沉浸在这莫名的感伤里时,他已轻笑,一派轻松地同我说:”微生小姐,人说今日语,明日谶,你今天念这样不详的词,会不会明日就有应验?”

这话说得已经很不好听,明明白白在咒我早死,我皱起眉头,心下恼怒,但想起季清让临行前吩咐过我对于他能避则避,段空青也对我说过季家的家事我不该掺和,于是我退后一步,客客气气地说:“季先生,您是前辈,我为晚学,还望您慎言,晚学慎行,莫落他人口实,方是道理。”又对他颔首,“那么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他在我身后慢悠悠地说:“上次在蒋家喝酒的时候,可没见你记得晚学慎行四个字啊。”走到我身旁,“走罢,微生小姐,不介意我送你出去?”

我刚想拒绝,他抢先低声笑着说:“爷爷可在看着。”我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阳光房,果然看见季老正朝这边望过来。总不能被老人家看见我们两个起争执,只好深吸一口气说:“那就谢谢季先生了。”

从花园里出去是一条蜿蜒小路,漫天花瓣飘零在我们头顶,暮春诸花皆败,但荼蘼花却在这种情形下悄然盛开,我一路看着花园的景色,走到人工湖泊的时候,前面的季清照忽然开口:“董其昌的画作,听说现在在省博展厅里挂着,微生小姐真是大方啊。”

怎么我的事情他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蹙眉,笑了:“所以呢?”

他继续往前走,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不过是感叹一下,我倒是好奇。”他回身看了我一眼,“微生小姐觉得你这季家少夫人能当多久?”

这人说话真是,我不动声色地:“季先生说笑了。”

“开玩笑?”他笑了一声,“那么我就开个玩笑好了,微生小姐看上去还真是我女朋友高敏的歌迷啊。”

我愣了愣:“你刚刚在外面?”

他点头:“唱得还不错。”

我:“……”逗老人开心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古圣贤尚能彩衣娱亲,我这样的俗人自然做不到彩衣娱亲这样的高度,但唱一首网络流行歌还是能做到的,不过听季清照这样评价,我也只能嘴角抽了抽,说不出话来。

他见我不说话,继续说:“微生小姐比我想象得要可爱些。”

我嘴角继续抽了抽,这若算夸奖,他今天的剧本是没拿对吗?

他一路送我到大门外,转身望着我,敛了面上的轻佻神色,斯里慢条地说:“微生小姐,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当好季家的少夫人?”根本不等我说话,他已经自顾地说了下去,“如果你仅仅是凭着一点点的可爱,那么恕我直言,你最好还是离开他。”顿了顿,“因为你仅仅适合微生家这样和睦的大家庭,而不是季家。”

他眼底的不屑彻底惹怒了我,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去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这门亲事是爷爷定下的,季先生似乎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轻笑:“正因为是爷爷定下来的,所以你只有爷爷一个人的支持,我来回答你罢。”说完他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爷爷能活多久,你这个季家少夫人就能当多久。”

我纵然知道季清照此人放浪形骸,却也不想他敢这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乎气极:“季先生,你放尊重些!”

他将食指压上唇,示意我噤声。“你不清楚leo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却清楚;你不清楚他为什么肯和你订婚,我也清楚。连你的全部底细,你是谁的软肋,我都清楚,所以,微生小姐以后最好不要再反驳我什么。”他笑了一声,斯里慢条地,“其实我这个人,脾气不是太好。”

我实在是被他气急了,冷声说:“季先生,虽然于情于理,我骂你不该带上椿萱,但是你和季清让异母兄弟,说话行事却相差这么多,不得不令我怀疑,令堂是否该闭门思过!”

他闻言一把捏住我的手腕,举在半空,眼底满是阴冷:“你怎么敢!”

我毫无畏惧地看着他:“我怎么不敢?孟母三迁为教子,季先生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是令慈的过失?”

他眯起眼睛,喉结动了一动,忽然放开我,依然是那样懒洋洋地样子。“家慈?家慈十三年前就过世了,其中缘故,你倒是可以去问问我的那位好弟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眼底有痛苦的神色闪过,但声音根本听不出一点异样,可是说出来的话那样悲凉,“真是巧,今天还是她的冥寿。”

我一时哑然,方才的确是气狠了,竟伤及亡人,说出这样不该的话来。不管怎么说,这事的确是我的不对,且很不对,于是我缓了缓语气,诚恳道:“我不该那样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季清照嗤笑一声侧过头去:“你真是……”耸了一耸肩,“不是你的错。”说着转过身,“如果你真的想做这季家少夫人,那么就去学着保护leo,如果你不能保护他,你就不该与他并肩而行,不管前方是归途还是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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