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笙季事 第三十二章 恶业

作者 : 暮十六

我说:“我知道啊。♀”又笑,“或许你根本不需要,但我认为我们作为一个团队,一直在并肩作战,从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甄翕面色一凝,眼底一闪而过的不知是失望还是其他,还未作答,隔壁客厅里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接着又是什么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然后稀里哗啦几乎能砸碎的东西都被砸在了地上,接着是暴跳如雷的声音:“你躲着我?你凭什么躲着我?”

回答他的是女人害怕的尖叫,听上去这两个声音都有些耳熟。

这阵混乱来得过于突然,我第一反应是吓得跳起来,不小心碰着了脚上的伤,疼得呲牙咧嘴,心想外面究竟是怎么了,感情来了拆迁办?那声音还在继续怒吼:“你给我记着,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也许是过于愤怒的缘故,声音都有些变调,因此我虽然听着耳熟,却琢磨着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至于那个尖叫的女声,此后再未出现,任由男人如何一遍遍地质问:“你说啊!你给我说清楚!”一边将更多的东西扫在地上,她都仿佛下定决心,咬死了不肯开口哼一声。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看一看,一看甄翕倒是很镇定,斯里慢条地调整自己的袖扣,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外面又一只玻璃杯摔在墙上。

对于他这种反应我并不稀奇,甄翕素来是个泰山崩于前也能处变不惊的人,我们将理由归结于他内心太强大。就好像佛,虽在永远地凝视俗世,但俗世里的任何波涛惊澜却无法惊起佛的回眸顾盼,这不是没有理由的,佛就该跳月兑千丈红尘,只余遥遥一瞥,他若是投身其中,折煞的会是芸芸众生。

容俊彦以前和我开玩笑说:“可能只有咱们馆的镇馆之宝——”他努力想了一会,仿佛在犹豫十八件镇馆之宝究竟挑哪一件好,最后比划着说,“就是那只元代的水月观音碎在他面前,甄翕才会震惊一下。”顿了顿,做出抹脖子的动作,哀嚎着下结论,“当然,真发生那样的事,我看我们都得死。”这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隔壁的响动还在继续,听这架势像是要把整间房子都给拆了,但甄翕理完碍事的袖扣,十分平静地继续我们刚刚的话题:“……团队?”他垂下眸子,慢慢地问,“你?”顿了顿,低笑一声,“我?”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古怪,脸色亦是古怪,像是在生气,但又不像是平时处在暴怒边缘的那种表现。省博私下流传着一句玩笑,叫甄翕的心思与其猜,横抹一刀更痛快,据说是林晏晏某年某月拿脑袋砸桌子冒出的警示名言,真是完美体现了我此时的心境。

方才他站在窗边的一刹那,背影透出些许寂寞,仿佛是高高在上的神终于踏足尘世——但只有那一刹那,他表现出了一点点的真实感,而这不过是我的幻觉。♀我终于确定,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样子,甄翕从来表里如一,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所表现出的高傲矜持,眼底一派冷漠,他不会拥有任何普通人该有的喜恶,也不会面临任何挫折。

面对这样的他,真是叫人除了畏惧,别无他法。

客厅里的响声还在继续,看样子是不将客厅砸干净不罢休,男人一遍遍地质问:“为什么?”声音痛苦,但一墙之隔,我们身处的卧室氛围却是格外凝重。我一时也拿不准究竟是自己的那句话触碰了甄翕的逆鳞,只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阴晴不定的脸,一字一斟酌:“我知道你很出色,能和你并肩而行的人很少,但是请你相信,我们是一个团队,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

他没有说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沉默在彼此间漫延,这时客厅那边似乎又有人进来,然后接连不断的响动终于略略止住,我听见有人开口询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说这话的声线偏于清冷,语气寻常得仿佛在问天气,那是属于季清让的声音。怎么会是他?那、那刚刚在客厅里一通乱砸的人莫不是——

我来不及多想,连忙单脚站起来,想出去看看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结果甄翕无声地阻止我,平静地拿起遥控器,下一瞬电视里就出现了客厅里的监视器所拍到的画面。

他示意我坐下来,我万万没想到酒店套房里竟然还会装监视器,愣了那么一愣,甄翕似不耐地扫了我一眼,问:“很意外?”我诚恳地点了点头,他并不解释:“坐下。”

这是命令的语气,由不得我拒绝,但我有些如坐针毡,纯粹是觉得这样偷窥不大厚道。

刚才季清让抱着我进来的步伐太快,我没来得及打量客厅,匆匆一瞥似乎是个简洁现代的布局,印象深刻地是百宝架上放着各式瓷器,像是主人特意展示的收藏品,与一般的酒店套房装饰风格有明显区别。

但眼前画面里的客厅已经一片狼藉,季清让手里拿着什么,踩着满地碎片往前走了两步,整个人看上去很随和,甚至是微微笑着:“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对面,季清照一手扶着百宝架,一手扶着额头,声音含糊地冷笑:“你管我?”听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

角落里江昔双手抱头,她今晚穿着一条粉色短裙,整个人瑟瑟发抖。季清让走过去将她拥入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大哥,你喝醉了,还请早点回去休息。”

季清照望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可真是兄妹情深。♀”他刻意咬重最后几个字的读音,一边伸手去揉太阳穴,嘲弄地笑起来,“江昔也算是我的妹妹,我和我的妹妹说几句话,你管得着吗?”

季清让春山含笑,语气听不出什么怒意,只是眸光偏冷:“我倒是不知,大哥何时将阿昔当过妹妹。”

季清照沉吟了那么一会,大笑:“也是,江昔怎么能是我妹妹呢?”慢慢止住笑容,玩味地,“不过leo,你大概也没将她当妹妹罢。”

“大哥,我似乎说过,我没什么敢,也没什么不敢。”季清让扶着江昔的肩膀,语气还很客气,“所以你最好不要太过分。”

季清照丹凤眼微眯:“哦?”

季清让拍了拍江昔的后背,后者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她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低声啜泣。江昔仿佛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害怕地伸出手扯住他的衣领。而季清让平静地松开她的手,又将手里的一堆东西丢到茶几上,哐当一声,他这才转过身,从容地:“你想试试?”

说这话时他眉头微微拧起,说出口的并不是多么发狠的重话,但不知怎么的,整个客厅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连我隔着电视屏幕都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这算是个什么剧情?我果断放弃自己脑补的可行性,将脸转向甄翕求助,他则看也不看我一眼:“怎么?”我迟疑地问:“你和季清让是邻居,呃,你知不知道些……”

“不知道。”甄翕直截了当地打断我,顺便抬手关了电视机,然后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我见状连忙单脚站起来,一跳一跳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凌乱不堪的客厅里,我跳跃的脚步声太重,客厅里的三个人齐齐抬眸,将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神色各异。

金鸡**的难度系数过高,我整个人摇晃地厉害,摔倒之前果断揪住甄翕的衣袖,至于身上的晚礼服裙也已经皱得不像样子。我想我这个姿势一定很滑稽,因为我看见季清让眉头反倒拧得比刚才更严重。“你的脚……还好吗?”他问,我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他刚刚拿进来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冰袋。

我赶紧说:“没事,真的没事。”注意到客厅的氛围比方才还要古怪,全因甄翕的加入,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神睥睨,周身强烈的气场直接将本来就凝重的气氛彻底降至冰点。他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两步,是对季清照的警告:“这里是我的房间。”

甄翕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这居然是他的套房?怪不得客厅里会有监视器,连忙扫视地上各种残骸,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堆深红色的瓷器碎片,我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在滴血,甄翕素来偏爱宋器,摔碎的这件八成是货真价实的宋代钧红釉!

我不免痛心疾首地想,季清照发酒疯就算了,干嘛来砸甄翕的地盘,我们这一行都希望将文物展现给大众欣赏,但同时因为博物馆库房有限,而且各个博物馆收藏文物总要考量其本身的历史价值,有些东西博物馆不需要,难免只能拿来私人收藏。连季清让给我的两件文物,我也只将董其昌的画放进了博物馆,顾绣扇子因为馆里已经不少了,只能被我放在家里。我尚且如此,甄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他收藏了太多价值连城的古董,随随便便打碎一件都有可能是元青花。

我光顾着心痛,一抬头发现甄翕的话让季清照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彼此间是剑拔弩张的阵仗。甄翕固然是气势沉沉,看人是居高临下的倨傲,而季清照眯起一双丹凤眼,眼神锐利如刀,几乎像是一头在看猎物的老鹰,但只有在那一刹那,他突然整个人放松下来,露出熟悉的轻佻笑容,懒洋洋地说:“哦~那真是对不住了。”又看向季清让同江昔,“也罢,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了。”最后对我眨了眨眼,“一个人喝酒没意思,微生小姐酒量好,下次记得和我来两杯。”说完转身离去,甚至不忘挥手作别。

季清照这个人,真是……我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转头注意到江昔还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神采尽失,眼睛无助地落在一个点上,局促地咬着下唇,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想想也是,刚刚那阵响声我在卧室里听得都心惊胆颤,何况季清照是当着她的面砸的,我心念一动,果然发现江昔一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有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指缝落下来,虽不严重,但也着实吓人,我失声问:“江昔,你还好吗?”

她摇摇头,表示无碍,我问季清让:“这究竟算是个怎么回事?”忍不住问,“江昔和季清照有什么矛盾?”

季清让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将江昔护在身后不让我看见,回答说:“没什么,阿昔有些不舒服。”

他既然已经这样说了,我自然不好多问些什么,只好点头,又补充:“你看一看她的手,可能是被瓷片割到了。”

季清让果然低头去看江昔的手,然后果断地:“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说着就要拿手机。

江昔嗫嚅着说:“哥哥,不用麻烦你了。”她又看了我一眼,竟有些紧张,“我没事的,你应该去照顾微生姐。”

她这副委曲求全的表情让我莫名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像是个来捉奸的原配,这令我哭笑不得。不过通过我与江昔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我也大概悟了,她可能是个兄控,这表情是在担心我会将她当做自己的情敌。但问题是他们兄妹感情好我并没什么意见啊,我虽说喜欢季清让,也不至于去吃他妹妹的醋,我心底转了这么大一个圈,最后试图以微笑回应她。

真不知道在这位大小姐心底我是个什么形象,我动用自己全部的颜艺天赋,通过面部表情告诉江昔,让她别这么紧张,我总归要比她想象得稍微大度一些。她和季清让兄妹感情这么好只会令我羡慕,再一想我和段空青见面,要么他奚落我,要么我回敬他,唉,果然这世上有种哥哥叫别人家的哥哥。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这厢我挤眉弄眼甚是辛苦,而甄翕自打进了客厅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待季清照走后便始终面无表情地望着季清让,此时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你该收拾好自己的烂摊子。”

季清让眉头微蹙,反手拉着江昔的手臂,彬彬有礼地回答:“我的家事我会处理,今天大哥酒喝得有些多,给你添了麻烦,我代表季家向你道歉。”又扫了一眼地上残骸,“这些瓷器十分珍贵,用金钱衡量显然不够,但我会照价赔偿。”

“赔偿?”甄翕难得反问了一次,语气十分冷淡,“东西尚且可以用金钱弥补,口业呢?”

甄翕说得突然,我也听得莫名,但这句话显然别有深意。我突然想起来,刚刚季清让送我进来似乎是拿房卡开的门,这么说季清让有甄翕的房卡?而且城郊的别墅区他们又是邻居,那这两人似乎不是简单的关系,我狐疑的目光在两人直接来回扫视,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

甄翕这话在我听来是不知所云,而季清让闻言却眼神一滞,又缓缓露出微笑来,他今夜白色衬衫配着黑色长裤,整个人温文尔雅的模样,却也丝毫没有被甄翕强大的气场所震慑。“这是我的家事,我自会处理。”他说,语气是少有的不容置喙。

甄翕说:“自然,我不是你的家人。”顿了顿,“我带她去找医生。”

说句真心话,我第一反应还真以为甄翕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我,刚想说自己伤得不重,没必要那么麻烦。结果江昔从季清让背后走出来,她的情绪显然已经稳定,挤出笑容来:“谢谢甄先生。”

季清让亦不反对,颔首:“那就麻烦你替我照顾阿昔。”

甄翕走到门外等待,江昔捂着伤口也走了出去,我看到甄翕极为阴沉地看了留在屋里的我们一眼,才不轻不重地关上门,留下满室狼藉。

也留下我和季清让四目相对,他抢在我前面开口:“微生,你的脚需要去医院吗?”

我忍不住问:“季清照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皱着眉,不动声色地避开我的问题:“微生,让你看笑话了。”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些疲惫,“我送你回去罢。”

他蹙眉的样子一向极好看,算得上是赏心悦目,但此刻我却很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我知道这一切似乎没那么简单,可他并不愿意告诉我,他方才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的家事,他自会处理。

那是他的家事,而我不是他的家人,不能过多干涉。这样啊……我琢磨着,跳上前握住他的手:“好,我们走罢。”

他低头凝视我片刻,眉头舒展,缓缓绽出一个微笑,漆黑的双眸像一滩浓墨缓缓散开,那一笑看似云淡风轻,却又仿佛藏着无尽的云涌诡谲在背后。

“微生,”他轻声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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