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笙季事 第三十四章 平沙落

作者 : 暮十六

我没想到自己和季清让说过的话她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愣了一下才说:“当然喜欢。”

她上车后似习惯性地拿出墨镜,但今日车外光线并不刺眼,她犹豫了会重新将墨镜搁下,双手握着方向盘,闻言婉声答:“微生小姐喜欢就好。”顿了顿,回眸冲我一笑,“因为我很喜欢哥哥,所以也很喜欢微生小姐。”正午的阳光状似随意地洒在她的脸上,那真是一张很好看的脸,鼻梁高挺,下颌弧度柔和,嫣然一笑间,月韵霞姿。大约只是表兄妹,血缘并不很近,其实仔细看上去,江昔和季清让并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其中最不像的大约就是眼睛,季清让的眼睛十分深邃,清澈澄静,总是安静地落在某处,四目相对时那双漆黑的眸子几乎有摄人心魄的魔力;而江昔有着一双深褐色的杏眼,睫毛颤颤,笑起来卧蚕很美,总让我感觉似曾相识。

路上江昔一边开车一边随意地同我聊天,我也说过,在此之前我对这位季清让的表妹着实没什么具体印象,几次见面下来她同我说话并不热络。只知道她大约是个兄控,似乎很舍不得季清让,具体脾气秉性一概未知。但今日真正交谈下来,却发现她原是个挺好相处的人,总是笑盈盈的。

这样的人,偏偏不知道和季清照之间有着什么纠葛,我心底感慨了那么一下,注意到她手上贴着一小片透气网纱,于是问:“你的手,没什么大碍了罢?”

她连忙摇头。“并不是什么大事呢,伤口也不深。”说着叹了口气,“不过似乎打碎了甄先生的一只钧窑笔洗,他一定很伤心。”

那堆深红色的瓷器碎片啊……我想起来就心如刀割,还是试图安慰她:“没事的,虽说是钧窑,但甄翕其实不会太在乎。”我倒没有说假话,那只瓷笔洗虽然贵重,但还没贵重到独一无二的地步,而甄翕眼光一向太高,能入他法眼成为他心头挚爱的东西,其实世上真不多。

“怎么会没事呢。”她瞥了我一眼,忧心忡忡地说,“那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啊,甄翕、甄先生他……”

我倒没想到:“那是甄翕母亲的遗物?”

江昔点头:“是啊,我记得很清楚,那是郁姨生前最喜欢的一只笔洗,一直放在画案上,爱不释手。”

我想起昨天晚上甄翕走进客厅,甚至连一眼都没扫向地上残渣——以他过目不忘的记性,不可能会忘记自己将那只笔洗摆放在哪里。♀连母亲的遗物被砸得粉碎也无动于衷,当然啦,这也不能怪他,一个人如果性情冷淡到一定境界,自然什么都不在乎。

忍不住问:“听你这样说,你和甄翕是旧识?”

江昔温声说:“也算不上,以前哥哥家和甄家住得近,而我常常去玩,所以大家都认识。不过甄先生从小就不怎么和我们几个来往,他太聪明了,你能想象一个□□岁的小孩子一本正经地同诺贝尔奖得主聊天吗?而且聊的还是专业知识。”

江昔笑盈盈地回忆往事:“那样的天才叫人怎么敢亲近,所以说啊,小时候我还是同既明、既安——”似乎提到什么不该提的名字,江昔的声音戛然而止,面色有些仓惶。过了片刻,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和我说:“总之我和甄先生并不熟,也很少同他说话。”

既安,我心底琢磨着,既然季清让的字叫既明,看来既安大约就是指季清照了,难怪她会这样的反应。话说回来,既明二字出自屈原九歌中的《东君》,原意为天色明亮,怎么看都更适合季清照,反而是既安,不管是取义既来之则安之,还是既久而遂安之,都更像是季清让的字。

季家人取名字,倒也有意思。

大半个小时后车开到一处偏僻地方,江昔不断查询着导航仪,半晌抬头歉然地对我说:“导航仪说的是这里,但好像不太准确……”顿了顿,“我迷路了,你认识路吗?”

我打开车窗,外面是陌生景象,于是我转头诚恳地告诉她:“真不巧,我是个路痴。”

她:“……”

关于迷路这件事我很有经验,越是想找到路越是找不到,还不如老老实实放弃,说不定就能得来全不费工夫呢,于是提议说:“我们还是打车过去罢。”

下车后才发现这里是一条老街,路两边的建筑有些古旧,还是上世纪□□十年代的风格,墙上布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看上去有些可怖,真不知我们是绕到市区的哪个角落了。我们并肩而行,想走到路口打车,江昔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大年初一才回国,对s市不是很熟,真是给微生小姐添麻烦了。”

我笑着说:“没关系啊,我在s市住了二十多年,走出来照样迷路。”

巷子曲折,走到路口前有一座寺庙,匾额上写着“普昭禅寺”几个字,我这才想起来,欣喜地告诉江昔:“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了,这里是公主巷,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然后左拐就是你要找的遍吉街。”

江昔有些好奇地望向我:“公主巷?”

我点头:“就是因为这座庙,所以才叫这个名字。”觉得迷路能转到这里,也是种缘分,不如就顺道去寺里看看。江昔对我的提议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问:“你知道其中的来历?”

我一边走一边解释给她听:“因为这座寺庙是明朝一位公主建的,她是崇祯的女儿,传言李自成进京后,崇祯自尽,她南下逃亡,后来出资建了这座寺庙,并且在里面削发为尼。”想了想,又补充说,“据说庙里还存着那位公主为崇祯帝超度抄写的许多经书,不过我想大约也被老鼠啃得差不多了。”

江昔听完抿唇一笑,垂下眸子:“真是父女情深。”

我听她语气有些古怪,也不多想,便说:“那位公主也是可怜人,偏偏生在帝王家。”

她细声说:“是啊,出身是没得选的。”

普昭禅寺是隐匿在居民区里的一间寺庙,规模自然同古刹名寺没得比,进门便是大雄宝殿,释迦牟尼的立佛像置于中央,是一贯祥和庄严的模样,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拜。再一起身,发现江昔一直怔怔地站在那里,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便问:“你怎么了?”

按理说大多数人哪怕不信佛,进了寺庙总会拜一拜,等等,江昔好像是美国回来的。我突然想起来,指不定人家信基督,我偏偏拉着她到寺庙来,可不是在替释老先生同西方那位抢生意。

我便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原来你不信佛。”

江昔说:“是啊,我不信佛。”抬头凝视大殿中央的金身佛像,“道说今生佛曰来世,而我不信今生更不信来世。你看菩萨坐在那里,看似垂眸而观,怜悯世人,其实世人面临的苦难,他一概不知,也一概不问。什么口业恶报,什么业障难除,我若不信,漫天神佛能奈我何?”

置身经声环绕的正殿,眼前檀香袅袅,江昔声音温婉,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令我难以置信。她仿佛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的话,连忙转头对我说:“抱歉啊,我一时失言。”努力挤出笑容,“不过是我陋见罢了,微生小姐莫要往心里去。”

忽然想起那天在女乃女乃的病房里,季清让背影似玉山倾颓,嗓音儒雅清冷:“虽说这世间一切,迷的是当局者,清的是旁观者,但晚辈若不认为这是业障,反而是缘分,若是晚辈甘愿沉迷,那么纵是三世诸佛,又能奈我何?报应吗?我不信报应,若真的有报应,那么那些罪孽深重的人现在就不该还活在这世上,包括晚辈自己。”

我摇摇头:“没什么,你和你哥哥很像。”

——都饱读佛经,却不信佛。

我们兜兜转转,终于来到遍吉街上,望着眼前饭店古旧的招牌,我赞了一声:“这地方很难订到位置。”

江昔说:“是啊,托了哥哥的面子。”

这家饭店是旧时府邸改造而成的,环境十分雅致。进门便是人高的假山,一路走过三进三出的庭院深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满眼苍翠绿竹,曲径通幽。重帘背后有乐声传来,琴声散漫,箫音悠扬,两者平分秋色,音调时高时低,清静而舒缓,我细细听去,原是一曲《平沙落雁》。

平沙落雁是一首曲子,而这家饭店名叫平沙落,听闻是因为老板死去的爱妻名字中携了一个“雁”字,此店名寓意平沙皆在独失雁。上次段空青带我来这里,提起这件事还唏嘘了一阵,我感慨如今这样长情的人不多见了,段空青笑了一声说:“你称赞的那位陈先生刚刚结束了自己的第三段婚姻,原因是又同一位女明星好上了,哦,离婚协议书还是我草拟的。”耸了耸肩,“所以我才能订到这里的位置。”

我听完顿时哑然,良久无言。

无论如何,这地方位置难订,规矩繁多,价格高昂,却还是广受食客追捧,全因这里的广府菜是s市一绝,叫人尝过一次后就念念不忘。

我们被侍者领到预订的位置上,红木彩雕插屏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落地窗外可见连绵的山脉层层叠叠隐在云后,是一派秀致风光。s市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历史上都说这是块灵秀宝地。

帘子后一曲奏毕,片刻沉寂后换了琵琶声响起。侍者端上来的茶是普洱茶,这也是这家店的规矩,只上普洱茶,江昔微微地皱眉,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喝这个。”

我抿了一口:“我倒是挺喜欢的。”

她说:“微生小姐,哥哥最讨厌普洱茶了,他只喜欢明前龙井。”又看了我一眼,“你……”

我默默记下季清让的喜好,同时觉得稀奇:“我怎么了?”

她垂下眸子,婉声答:“微生小姐以后要和哥哥在一起,可能也要顺着他的喜好来罢。”

我搁下茶盏,淡定说:“他喝他的龙井,我喝我的普洱,其实没什么关系的。”顿了顿,“何况他讨厌的是普洱,又不是我。”

江昔怔了一下才说:“是我失言。”

正说着话,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我抬眸望去,顺着铮铮琵琶之声,侍者引进来两个人,皆是西装笔挺,而我一眼就望到了其中的段空青。

他是这家店的熟客,在这里遇见他倒是不稀奇,他显然也看到了我,同身边的人低语了几句,抬步便径直往这里走来,笑着说:“十一,你怎么也在?”发现江昔也在显然吃了一惊,还是客气地打了招呼,“江小姐你好。”

又恭敬地给旁边的人介绍我们,说:“甄先生,这是我的表妹微生长笙,这位是江昔江小姐。”

这个姓氏让我吃了一惊,迅速地抬头去看他,眼前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面庞冷肃,看上去有些不苟言笑,甄翕和他并不很像,也许甄翕更像母亲多一些,但眉宇间的冷淡一脉相传。我万万没料到会在此地遇见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且身后居然没有跟着众多保镖保驾护航,倒像微服私访的派头。来不及多想,连忙站起来,说:“甄先生你好。”

段空青补充说:“我妹妹也在省博工作。”

甄江不过微微点头,说:“是吗?”嗓音冷淡,看人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的犀利,“后生可畏。”

这眼神叫我心底一颤,我硬着头皮说:“哪里,甄先生谬赞。”

他又望了江昔一眼,并不说话,段空青见状连忙说:“那甄先生,我们先过去坐罢。”

听他们脚步逐渐远去,想来定是去了雅座,我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后背上都出了一身冷汗,甄家父子真是如出一辙,叫人望而生畏,常年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要折寿的啊!

我转向江昔,却见她还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两人消失的地方失神,我见状问:“你怎么了?”

她似回过神来,勉强对我露出微笑,摇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的大人物。”

我说:“你既然和甄翕认识,也该见过甄江几次。”

她扯着裙角坐下来,淡淡地说:“他那样的人物,岂是我们能轻易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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