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传 第二十九章

作者 : 徐刚

这是海洋文明对上海最初的冲激。♀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青龙镇就像一粒种籽,后来的上海正萌芽其中。

唐宋时,苏州由青龙镇、福山镇沟通海外,尤以青龙镇为重,远洋而来的船只及“珍货远物”大多经青龙镇“毕集于吴市”。至北宋元丰年间,巳是“海商辐辕之所”。南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于青龙镇设市舶务,次年将两浙市舶司从临安迁至华亭,青龙镇市舶务是所辖中最重要的一个。南宋时青龙镇有36坊,街道堂馆、坊巷桥梁与一县城相仿。四海百货云集,海内海外人口杂处。其时青龙镇已小有洋气,但为求海上平安又广建寺庙,佛教盛行,出港进港必烧香火。上海地区中西文化的最早交流碰撞处,当首推青龙镇。

繁忙近一个世纪的青龙镇日渐衰落,却是因为苏州河的逐渐淤浅,河之不畅,水之日浅,航道阻隔,青龙镇能不黯淡?苏州河下游入海段东高西低的地势,导致河曲众多,夏秋漫溢,水灾频频,海潮倒灌,来时汹涌,去时势缓,泥沙沉积江口。1038年为治理苏州河开凿盘龙江,1061年再凿白龙江,此段苏州河便有了新旧之分,新江即今苏州河,旧江临青龙镇因非主流所经而更加束狭,成为岔流,叫青龙江,渐堙,大船无法进港。元末,青龙镇已不能停船,到明代萧条沉寂。

青龙镇日渐衰落,上海镇悄然兴起。

上海镇位于青龙镇下游苏州河南岸,因东临苏州河支流上海浦而得名,为一天然港湾,比青龙镇更近海。南宋咸淳初年,上海建为镇,并设市舶务。1291年上海建县。上海镇的海运商务未能发达到青龙镇的地位,根本原因是苏州河的既浅又狭,并在下游河段时有堙塞。《上海县志》载,宋初诸番市舶直达青龙镇,后江流渐隘,在今县治登岸,故称“上海”。

历史上苏州河的淤积主要在下游。上游昆山青阳港以西,江面依然宽阔;而下游江口段宽仅50米,太湖排水已经艰难,何况海船来往?1287年开浚太仓境内通海河港,将太湖水引往浏河人海,浏河代替苏州河成为太湖主要泄水道,从而也成为太湖地区出海的主要航道。元代漕运航路在江南开辟过三条,均从浏河口刘家港出海。刘家港临江水深,可泊万斛之舟,成为长江口的主要港口而繁荣一时。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在太仓设市舶司,永乐、宣德年间郑和下西洋,都从太仓刘家港出发,时称“六国码头”。其通洋外贸地位,显然已超过上海港。不过太仓的迅速繁荣从一开始就埋伏着危机,由于浏河口长期受海潮顶托,口门外渐渐形成一条横亘10多里长的拦门沙,严重影响了船舶的进出。

上海港依然在等待中。上海在走向繁荣之初是不急不躁、小心谨慎的。

上海一直在创造自己的过程。

上海港的再度兴起,为以后的大上海奠定格局,却是因为15世纪初黄浦江的开浚。

黄浦江原先是苏州河下游的一条支流,南宋始见记载。

元时,黄浦江很窄,阔不过“尽一矢之力”,约50至70米。元中叶以后,两岸涨淤沙滩,长芦苇,农民也开荒耕种,使河道更形瘦小。明初,范家浜阔不过30余丈。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开范家浜接通大黄浦,淀柳之水自南而北通流入海,水量充沛江面渐宽,并吞了上海县城东面的上海浦,范家浜从此也不再与闻。黄浦江成为太湖下游的主要泄水道,苏州河反而成为其支流,对江河而言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黄浦江下游江面宽度超过600米。在苏州河游塞日益严重之后,明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李允嗣率领民工废弃苏州河下游故道——今上海虬江路一线,拓宽宋家港70多里河道,引苏州河水在陆家嘴汇人黄浦江。

黄浦江开浚后,上海的通海之利、水陆要津的地理优势,已经无有竞争者,在明代便成为全国最大的棉纺织手工业中心,松江、上海所织的布远销全国,有“衣被天下”之称。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上海设江海关,黄浦江中樯桅林立,资本主义兴起的欧洲,为寻找市场,已经把资本的锐利而贪婪的目光瞄准了上海,当时上梅已有20万人口。1843年,英国强迫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上海为5个通商口岸之一。美国、法国相继而人,从此西方列强在上海强占租界,到1915年,租界范围北至今虹口公园,南到十六铺、旧城及肇嘉浜,东临今复兴岛一带,西及徐家汇与中山公园一带,面积达46平方公里。在中国的国土上,殖民者霸占海关、驻扎军队、设立巡捕房,并获得领事裁判权。上海外滩树立着这样的招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江海要津、东南都会,自此更加迅猛发展,繁华而畸形,成为冒险家的乐园。

黄浦江导源太湖的最后支流与上海炮舰与侵略的战火之下,中国的国门被轰毁,轰毁之后便是无奈的洞开了。欧风美雨纷纷登陆上海,形成震荡,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开始了碰撞、磨擦与交汇的历史过程。

黄浦江畔的一个小渔镇,经过千百年的寂寞之后,至此巳经是个大都会了。

也许历史学家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大上海是一夜之间崛起的。

上海,有自己的筚路蓝缕的过程,这一过程始终是华夏先人在长江流域的生存活动的一部分,就连它的更容易为海洋文明吸引、熏染,也是长江带来的,因为长江就要入海了。从这意义上说,所有的大河文明都要面对海洋,不能不、不得不面对着海洋文明。作为过程,文明的冲突与文明的交汇都是不期而遇、不得不然并贯串始终的。

崧泽古文化遗址位于青沪公路旁的崧泽村,原为土丘,相传是晋时将军袁崧墓地。1958年发掘出古墓群和一批文物,距今约5000年到6000年。文化遗存为三层。上层出土一的几何彩纹硬陶与彩陶为春秋战国的遗物;中层是5000年前的各种石器;下层为马家浜文化,有6000多年前人工栽培的稻谷和兽骨制成的农具。♀福泉山古文化遗址位于青浦县,一土山,状若覆舟,又名覆船山。1977年起开始发掘,清理了崧泽文化、良渚文化墓葬及战国、西汉、唐宋墓150多座,出土陶、玉、骨、象牙雕刻等2000余件,文化层次完整,上海史前历史井然罗列:早在6000至7000年前,长江下游的先人已经在这里劳作生息,缔造上海家园了。

长江文化的源远流长,在长江下游人海口,便体现为上海地区中土文化的源远流长了。

史书有载的“云间二陆”,即西晋文学家陆机、陆云两兄弟,吴郡今上海松江人,自其祖父东吴大将陆逊被封为华亭侯,陆家就一直居住在松江九峰一带。陆机、陆云在九峰攻读12年,诗赋文论名震海内,陆机的《文赋》为文学批评经典。太康末年兄弟俩应召同赴洛阳,因文采风流轰动一时,时称“云间二陆”,与“三张”一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同为太康文学的代表作家。

陆机思乡写有《怀土赋》,谓:“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陆机兵败受诬,为成都王司马颖杀害,临刑前还留下一叹:

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徐光启,生活于公元1562年至1633年,上海人,明代著名科学家。43岁中进士,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以毕生之力研究天文、历法、水利、数学、农学、测量。其最重大的成就,是与利马窦等西洋传教士合作,把西洋的科学知识介绍到中国’实为西方文明传播中国的大无畏的先行者,近代科学的伟大先驱。与利玛窦等共同翻译的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前6卷,是西方传教士来中国后翻译的第一部科学著作。徐光启还对利马窦带来的第一张世界地图惊喜有加,并参照西方天文学理论重新修订历法,编《崇祯历书》。1617年,徐光启因为与外国传教士过从甚密,为政敌攻击后离开京城,到天津海河边带领农民种植水稻,获得丰收。晚年辞官回到故里,编写60卷50多万字的《农政全书》,分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农器、树艺、蚕桑、种植、牧养、制造等若干项,集我国古代农业科学之大成,其中6万多字是徐光启自己的研究成果。

当中国古代科技由鼎盛辉煌走向停顿没落之际,徐光启是最后闪烁的几颗星星之一。

旧上海有民谣道:潘半城,徐一角。潘半城者指抗倭将领潘恩及其后人,潘家产业几乎占了上海城的一半,“豫园”即为其中之一。徐一角指徐光启家,为官40年旧庐依然,只占城之一角。按古例,以籍贯称呼名人为表尊敬,如康南海、李合肥等。上海名人多矣,以上海为称号的独独只有徐光启,因而老上海尽知徐上海却少有人说徐光启之名的。

徐一角残址位于上海大南门乔家路徐光启故居,称“九间楼”。故居大门原在太卿坊,明末毁于火灾,仅存九间。徐光启谢世,葬于南丹路现光启公园,子孙世居周围。这里是肇嘉浜与法华泾的汇合处,遂名徐家汇。

愿上海人不忘徐一角、徐上海。

自清道光、咸丰至同治、光绪年间出现的上海画派,上承唐宋以来的传统,受扬州八怪之影响,并吸收了维新思想,融汇西洋画派的用色、投影、解剖技巧,画风清新,笔势豪放,他们多流寓上海,落款中常署“作于海上”,称为海派。

海派艺术中的佼佼者任伯年,少小时便从浙江到上海,在扇庄当学徒,后得任熊指授,画艺精进。任伯年一度造反,在太平天**队中司执军旗,战斗时冲在最前线。城隍庙茶馆是他常坐之地,五光十色及各种人物都到了他的画笔下,对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虫鱼、走兽、肖像画,均有极高造诣,从工笔到泼墨写意皆已出神人化。尤其是任伯年的人物画,选**间传说题材,描画现实生活,是另辟蹊径的开创之作。

自1843年上海开埠,它的五光十色以及海洋气息吸引了众多的仁人志士。1882年,康有为途经上海小住,从租界这一西方大国掠城夺地强抢在手的窗口,看到了西方工业文明的欣欣向荣,遂求购新书,订阅上海出版的《万国公报》,“自是大讲西学,始尽释故见”,开始其向西方探究中国封建落后根源、寻求救国救民之策的路程。1896年《时务报》创刊于上海,梁启超出任该报主笔。青年梁启超以其昂扬激情、滚烫发热的文字揭露黑暗,呼唤变法,由此而创造时报新文体,影响了整整几代人。梁启超在《时务报》写的《变法通议》风传全国,痛快淋漓: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

因为《时务报》,梁启超在上海滩声名鹊起,本是康门弟子,左右奔走,忽而康梁并称,平分秋色。

鲁迅,浙江绍兴人,生于1881年,1936年在上海辞世。鲁迅先生奔波流离,最后定居上海,以自己的文字,在十里洋场垒起了中华儿女可以引为自豪的丰碑。在先生写于上海的著作中,有一篇短文正随着时代的演进,而越发显示出夺目光彩。这就是1930年5月,鲁迅在大陆新村寓所写的《(进化和退化)小引》。《进化和退化》是周建人的译著集,其中涉及到人类破坏森林而导致沙漠南徙及当时国人普遍的营养不良问题。据此,鲁迅先生发出惊人预见,于今读来依然字字金玉掷地有声,他说:“我们生息于自然中,而于此等自然**的研究,大抵未尝加意。”世界和中国土地荒漠化并非始于今日,鲁迅先生以天才的目光看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

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巳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

极为省俭笔墨的鲁迅先生,这一次大约觉得意犹未尽,不吐不快,又写道:

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非常之大了。♀

怎样解决沙漠扩大的问题,鲁迅说,在自然科学的范围,“那给与的解答,也只是治水和造林。这是一看好像极简单,容易的事,其实却并不如此的”(《鲁迅全集》第4卷第250-251页)同鲁迅先生引了史沫特莱在《中国乡村生活断片》中的两段话作证:因为军阀混战加上自然灾害,北京南苑农民“没有收成,没有粮食,没有工做”,“南苑在那时(军阀混战时)除了树木之外什么都没有了”,饥民去剥树皮,被警察捉进监牢。可见一个混乱的、**的、贪官污吏横行的不公正社会,林是造不起来的,水是治不好的,“结果是增加剥树皮,掘草根的人民,反而促进沙漠的出现”(鲁迅语)实际上鲁迅先生已经指出:所有的环境问题都是社会问题。

上海日趋繁华的过程中,环境压力也在日益加重中。

首先是人口。近100年来上海人口的增长速度一直列居中国乃至世界大城市的前列,除了自然增长因素外,主要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1855年上海的租界只有2万人口,至1885年租界人口增加到近15万人,这是上海作为移民城市的开端和第一次人口高峰期。此后,政局动荡,战火连天,灾害不断,以及上海经济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使外来人口源源涌人。1927年,国民政府在上海设特别市,辖区包括现在的市区及近郊一带。北至吴淞,南接上海县,西连嘉定、青浦、松江三县,东至川沙和南汇,这就是1949年前的上海市范围,面积630平方公里。1948年的全市人口为520万,相当一部分市民住在闸北、南市、沪西及浦东的棚户陋舍中,污水横流,臭气四散,环境极为恶劣。

到1990年,开发开放浦东,上海市人口已经达到1200万。几年时间上海便以蓬勃生机和历史性的巨变,吸引了中国和世界的目光。浦东地处中国黄金海岸的中月复,为辽东、山东、闽东、广东之中,正确的可持续的战略将使浦东牵动长江流域纵深的发展,改变中国西部经济相对落后的状况,形成沿海开放、沿江开发、东西互动、沿边渗透的态势,为21世纪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打下基础。

但是,如同上海迄今为止获得的所有成就均有赖于长江的支持和依托一样,未来岁月关于经济开发的全部蓝图,又怎么离得开长江自身的状态呢?

也就是说,假如长江中上游的沙化得不到控制,森林禁伐只是一纸空文;假如长江中下游河道的挖沙船仍然横行霸道;假如每天仍有5000多万吨废水排进长江;假如洞庭湖继续萎缩,太湖黑臭期不断延长;假如中央用于加固长江堤防的专款,还在被挪用侵占……那么,关于长江未来的各种可能中,就决不能排除长江生态环境全面恶化的可能,人类的宏伟设想将——付之东流。

我们还将向长江索取多少?索取多久?

人啊,多少才算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一部《长江宣言》,向苍天大地布告中华民族呵护长江这条母亲河的精神和行动?

人口之外,水的话题是上海的生命话题。

世界十大超级大城市中,中国占两席:上海位居第六,北京为第八。上海与北京都被联合国列为严重缺水的都市,上海还是“水质性缺水”。

上海全市内河保有一、二类水质的几乎为零,而五类水或比五类水更恶劣的河道占6790。上海岂只有一条又黑又臭的苏州河,30多公里长的虹口港是直通黄浦江的上海市区骨干河道,如今河底淤泥超过1米,各种垃圾纷纷倒人其中,流经虹口区的河段已经成为黑臭河段。

上海市河道管理处的一份统计说,近5年来上海每年填埋河道上千处,城市水域面积占区域面积的比例从1170下降到8,偌大一个上海市区,除徐汇区外,各区河道水域均不足区域面积的2%。

上海郊区,那是有3000多条乡村河流沟通环绕的江南水乡,是浇水灌溉种稻养鱼之地,现在已经无一例外地被污染了。在三类水质以下,不可饮用,其中700条为严重污染。

在乡下,我的农民朋友无奈而自嘲地说:“阿拉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快成苏州河的支流了!”即便苏州河,原先也是清水粼粼、游鱼历历的啊!1883年6月29日,上海开埠后第40个年头,中国第一座现代化水厂杨树浦水厂落成,60岁的清廷总督李鸿章抒动阀门开闸放水,哗哗流水声中,近代中国城市供水史翻开新的一页。杨树浦水厂日供自来水3400吨,其取水口正好在今天号称亚洲第一桥的杨浦大桥下的黄浦江江段。如今,这一段江面的每年黑臭期已达318天!1910年,日供水量9000吨的闸北水厂落成,这是上海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以苏州河为水源的水厂,当时的苏州河水清可饮。闸北水厂的寿命是14年,14年后苏州河污染加剧水厂关闭。从此,苏州河作为一条生命的河流,实际上已被废弃,成为地球上所有大都市中,一条流经市区河段最黑最臭最脏的河。

至今,上海每天有300多万吨工业废水排人河道,其中大量是未经处理或虽经处理而仍未达到排放标准的;与此同时每天有300万吨生活污水直接进入河道。上海河道每年淤积700万至800万立方米。1997年的一场暴雨后,市区92条马路被淹,6000户居民家中积水,郊区75000亩农田水渍成灾。

为了饮用水,上海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新的取水口。

本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市区的自来水取之于黄浦江中下游。1987年,黄浦江上游引水工程竣工,取水口移往一处城郊结合部,不到10年废弃。耗资30亿元的二期引水工程又往上游推进了几十公里,至此离黄浦江源头已是咫尺之遥了。

黄浦江源出太湖,关于太湖污染前文已经写到。水啊水,中国从根本上说是一个严重缺水的国度,同时又是水土流失惊人的国度,而且对不少河流来说还是源头都已经污染的国度!黄浦江,长江的最后一条支流,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最辉煌的一条小小支流。

今天,负载过重的黄浦江的污浊,它的每年超过150天的黑臭期,都是对人们的一种深切警醒:当辉煌时,你要看到水危机的阴影。

长江就要流进大海了。

一个春日细雨蒙蒙的早晨,我从上海宝山登上去崇明岛的客轮,看着浑浊的长江之水波涛涌动时,不禁喜极而泣。一个久别的远方归来的游子,把一句诗永远地刻在了回乡路上:多么好啊,我听见长江涛声依旧……

黄浦江,导源太湖的最后支流与上海隹所有的深刻都深刻在海洋中了,烙印在沙洲上的是浅显,每一粒沙子都是细节。

长江的尾声依然是流出,流出的启迪依然是:何为飘逝?怎样稳固?

人在边缘。

梦在边缘。

长江尾声―长河之沙天使驿站,人在边缘江经过江阴,江面走向宽阔,从宽近1公里扩张到临近人海口的80多公里,这最后的铺张是长江为了从容面对大海。万里长江一路奔突时的穿山裂石,接引支流,汇纳千川,以及需要在冲突中调适的江湖关系,到这里成为江海关系。海洋是如此大,长江是如此长,此种关系一旦确立就会发生各种故事,我们看见的便是人海口的沧桑巨变。

所有的深刻都深刻在海洋中了,烙印在沙洲上的是浅显,每一粒沙子都是细节。

大约6000年前,在大海的进逼之下,长江人海河口退到今天的镇江、扬州一带。河口江面宽松,坡度低缓,江海际会,互为托顶,大量泥沙因流速减慢和海水盐分的凝聚而沉积河口内外,悬沙沉淤,底沙推移,分秒不息,日积月累,发育了长江三角洲。

公元4世纪起,长江南岸沙嘴开始向东推进。东吴征服山越及晋室东渡后,人口增多,环境压力增大,大量山地被开发,长江人海河道两岸森林遭到大规模破坏,随之而来的水土流失使泥沙更大范围地沉积河口。两晋时,据《太仓州志》载,海岸已伸展至太仓东北20公里。到公元10世纪以前的唐代,今上海市区除杨树浦东端及复兴岛外,均已成陆。

有宋一代,海岸线又有大幅度的向东增长。北宋时,海盐至松江(即吴淞江、苏州河)有75公里长的捍海塘。又据明曹邛儒《海塘考》说,南宋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再建)“起嘉定之老鹳嘴以南,抵海宁之澉浦以西”的里护塘,其塘址河口段大体上在今高桥以东,南经川沙、祝桥、南汇、大团、奉城以迄柘林一线。“说明从4世纪到12世纪的**百年间,海岸线从冈身东侧附近推向里护塘,达30多公里”《银色巨龙长江》,卫家雄、华林甫宋代以后江岸向东伸展的幅度不大,公元14世纪至18世纪,长江主泓在崇明岛北沿的北支人海,长江口南岸因泥沙沉积量有所减弱而涨速趋缓。明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修筑的外捍海塘,位于黄家湾以南至南汇以东,川沙东北处伸展最大部分约5公里。清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南汇知县钦连重修海塘,世人念其治水功德又名钦公塘。19世纪之末的光绪年间,在钦公塘外增筑外圩塘。

长江口南岸的伸展时快时慢,泥沙涨淤的位置也不尽相同,呈自由散漫状。长江口的流向由西北往东南入海,这一指向使南岸的所有沙带、贝壳带、江岸、江堤,也由西北而往东南井然罗列。

长江的方向,就是这一区域中人类活动的方向。自然的涨淤坍塌,人为的护岸堤坝,成为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为依存而制约,因制约而依存。

距离给家园以美感。

长江北岸江口及位于此一江口的崇明岛,也因长江主涨道的南北游动,而在风波浪涛中游动着。

唐朝武德年间,两个面积仅10多平方公里的小沙洲,陌生而又羞怯地冒出长江口水面。无以名之,根据其位置称之为东沙、西沙。这两个小沙洲不断涨大,其上有野生的芦華,春夏时晃动着青枝绿叶。不知道最早的踏访者姓甚名谁,渐渐有渔民和农民聚集在东沙与西沙上了,先是筑堤修岸,再把生田垦成熟田,用秋天收割的芦苇搭起“环洞舍”,这就是最初的崇明岛和岛上最初的家园。《舆地纪胜》称,五代时吴越王钱镠在西沙设崇明镇,崇明之名由此而来沿用至今,顾名思义取其崇高光明之意。以万里长江流沙之遥,累积之难,却能高耸江面,为日月之光所照耀而成为田园,岂非崇而明之?明正德年间《崇明县志》载:宋天圣三年(公元1025年),与东沙接壤处又涨出一沙洲,名为姚刘沙。建中靖国初(公元1101年),在姚刘沙西北25公里处的江中,又出现三沙,并向北淤涨。公元1222年,曾在姚刘沙建盐场,有流放犯在这里烧盐。元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改置崇明州,在三沙岛上设三沙镇。

作为崇明岛初始显现的东沙、西沙,已经相继坍塌淹没于江中,在托举出“崇明”二字之后,它们退隐了,让新的沙洲重新聚集。

江流摆动,此消彼长。

公元14世纪中叶以后,长江主泓改行北道,海门江岸全线崩溃,全县只余下39顷54亩土地,废县为乡。同时,姚刘沙及三沙的北侧土地也大量陷落。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崇明降州为县,姚刘沙与三沙全部坍没,但马家浜、平洋沙、长沙又先后升出江面。崇明岛屡涨屡坍,坍而复涨,在1000多年间,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漂流沙岛。崇明县治先后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迁马家浜,21年后再迁到平洋沙,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又迁至长沙,即今天崇明县治所在地。随着泥沙的大量淤积,先前隔水而望的各沙洲互相靠近,最后连接。明末淸初,已初步形成今日崇明岛的基本轮廓。

入海之前的长江是充满激情的,而且不安分,因为它就要涌进汪洋大海了。猜想此时此地的长江情怀,不知是铸踏满志呢还是更多绵延回想?18世纪中叶以后,长江人海主流重归南泓道,北面江岸沙洲大涨,海门县得以恢复,还淤出了启东地面。到1940年后,崇明岛为潮流牵引伸向西北,把江流挤向北岸,启东、海门两县江岸又连续崩毁。今日崇明岛北沿的芦滩线,正是1940年时北岸青龙港的江岸。崇明岛向北岸并岸的趋势延续至今,离开海门、启东最窄处的江面,只有1.5公里。崇明岛面积在1954年为600多平方公里,现在东西长79公里,南北宽13至18公里,面积为1160平方公里,是中国第三大岛,也是世界最大的河口冲积岛。

崇明岛南岸的不断崩坍,历经200年。最初,县城离南岸有20公里,到1949年仅剩半公里,崇明县城再一次岌岌可危。本世纪50年代开始修筑环岛大堤,并兴建了1000多个丁字坝,南岸的崩坍得到控制,绿树成阴的堤防使岛上家园得以稳固。长江挟带的大量泥沙,有一部分淤积在长江口,成为崇明岛的滩涂资源,岛上每年新增的土地为500公顷。崇明岛北沿广大而密集的芦苇荡,曾经是一道难能可贵的绿色风景线,数以百万计的候鸟及别的野生鸟类的聚居地,如今已全部围垦成农田。崇明岛临海的东滩不断有新女敕涨的滩涂,芦苇迎风摇曳,已辟为候鸟保护区。

长江的尾声依然是流出,流出的启迪依然是:何为飘逝?怎样稳固?

江水又东……

一江滔天巨浪在崇明岛西端分作两股洪流,拍打着南沿与北沿的长堤,汹涌而去,于崇明岛东端涌人大海。这是源源不断的倾泻与汇流啊,雪山嵯峨,寂寞江源,初始融冰,万流汇集,翻山越岭,九曲回肠,都是为了这一时刻吗?然后是汪洋鼓荡,潮汐涨落,涛声轰鸣,有雨云堆砲,雷鸣电闪,在大自然神圣的水、汽循环中,大地渴盼雨水。

雨云飘来飘去,雨线时放时收。

回家的路有时很近有时很远,当我漂泊10年,又一次踏上故乡沙岛,迫不及待地用手拨开沙土寻找芦根的瞬间,仿佛听见了已经不在人间的母亲的呼唤,我知道我在亲近本源。在那涛声可以涌到枕畔的梦里,我成了一粒长河之沙,寻找着天使驿站,感觉海陆边缘……

万里奔波,一万里涛声都在问:崇明岛的儿子啊,你怎样用心灵去言说长江入海呢?

长河之沙:我是这个沙洲的儿子。

我是那一只断线的风筝的碎片,伏在海鸥的翅膀上颤抖于苍穹之中,寻找黑洞并抚摩婴儿宇宙,看见过星坟和太阳的黑点,听遥远年代里的纪伯伦说:“我就是那苍穹,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我不去责怪风。

当我渐行渐远,回头再也看不见母亲的白发时,我便体验骨肉的分离,或者说撕裂,伤口里滴出的血是我的,也是母亲的。

我躲在田野的一角,舌忝干净血迹,用泥土掩住伤口,心里说:“泥补泥补,天补地补。”我身上的伤口都是用泥土修补的,骨头缝里有时会长出野草,开着小红花。

我是我母亲用希望的唾液一点一点滋润,一层一层包裹的那一粒沙子,我母亲拾海的时候拾起了我,藏在她怀里,我便有血有肉。东海的冲击浪日夜不停地雕塑这个沙洲时,血管里奔腾的血也在雕塑我一个光脚的顽童,一个行吟的诗人,一个无怨无悔的流浪者。

流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比较适合于寻找匆匆过客的感觉,把距离和时间稀释之后的焦虑斟满鸡尾酒杯,烛光幽幽下五颜六色,假面舞会开始了,藏匿美丽也藏匿丑陋,掩饰财富也掩饰贫困,偶尔会听见人问:去年之雪今安在?陌生是逃避的门槛。

海洋、沙岸与芦苇却总是紧随着我。

即使我沉默如礁石,潮水似的乡音却在我的身上刻画着音符。皱折如五线谱一样展开,歌唱的门打开了。从我眼里流出的诗行,似清似浊,又咸又淡。

滴在沙岸上的,潮汐卷走了。

挂在苇叶上的,白头鸟和鹭鸶琢食了。

最终,我仍然只是一粒沙子,潮汐涨落中的流沙,或者从小鸟们的粪便中排出,随意地洒落。

沙子们堆砌着漂流着,后来冒出水面,穿上新生命,为创造做见证。

沙子堆砌的时候,白骨也堆砌。

最早的开拓者大都死于洪水,以及半夜时分的對塌,陷落了孩子的梦,常常有人死于灾难。一旦语言成了绝望的呼救,智慧消散于恐惧的倾覆,人不再思想时芦苇依然站立着。

只留下白骨,在地底下。

偶尔有磷火在白骨上跳跃,为流沙及蠕动的芦根照明。

我习惯于和芦根作伴,雪白、柔韧地绵延缠结,来也遥远去也遥远,芦根边上常有白骨,与白的芦根或相重叠或相交叉。在一个暗夜,一道白光对我说,他是我的先祖,流放在岛上的苦役犯,在把生田耕成熟田之后,在堤岸上的树木与芦苇成阴之后,在一间遮风避雨的草房盖起来之后,在儿女成群鸡鸭成群之后,他死了,死于劳累。从此与泥沙、芦根作伴,白骨白根相依相靠,浪打潮涌搅拌着经络、遗骸、沙子及灵魂,让黑白交融,黑得像梦,白的根是地底下光明的千千结。

蛰伏是美丽的。

人啊,你只是因为海洋的恩典,凭藉着沙子和白骨而站立、而高大。你的黑色的眼睛不仅因为太阳月亮,也因着无数白昼似的根而明亮,伴你夜行。倘不,为什么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看见芦苇呢?

如果我衰老,我已不能歌唱,也不再能写作,如同大森林里的路,将要走到黑黝黝的尽头。那时候世界也一定更加喧嚣,我连逃向寂寞的力气都没有,也看不见护林人或采蘑菇的姑娘。于是,我请求埋我在芦華丛中,无声无息地腐烂。我的白骨将会寻找别的白骨,在千叠沉沙中与芦苇的白根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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