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吕宇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母亲看着他不知说什么,眼睛一眨不眨。
父亲吕江山依然闭着眼。当年,他在厅里主持工作,建成了一座又一座大坝,拿今天标准看,都是工期短、资金少,还固若金汤,是全省的样板工程。有一年,一个亲戚想揽工程,来家里多少趟,送钱也是千千万,到最后竟叫他撵了出去,从此很多亲戚跟他断了来往。从那时候起,吕江山就坚定地认为,只要一把手身正,歪风邪气就刮不起来。不过,听着儿子的述说,似乎他的话里面还有点儿合理性,确实那时干部们都傻,都信“为人民服务”,跟今天大不一样。
吕宇见这老顽固依然无动于衷,便讲起“人性”来。
他努力口齿清楚地慢慢讲着,想让每一个字都钉进这“无私奉献”年代锻造出来的脑袋瓜子里。
他说:“1997年,荷兰一个考古小组在叙利亚发现了一百五十个楔形文字,记述了公元前十三世纪亚述文明的一个行政中心,发现了一个相当于我们公安部或者中纪委的档案,上面详细记录了受贿官员的名单,包括一位亚述公主和几个大臣。也就是说,早在三千四百年前,就有了**和反**。所以,**可说是人类的天性。因为,人类追求的就是趋乐避苦,**却能给人带来无穷的快乐,像金钱美女等等,还有种种叫咱们难以想象的享受。你们那时候工作好做,就因为大家都违背人性,都以吃苦为荣、吃苦为乐,全奔着一个目标:‘为人民服务’。”
他有些激动,声音稍稍变大了,其实他也非常向往那个年代。
“我老想,真不知道那时候党是怎么做大家工作的?竟能把党员干部们全变成傻瓜,傻得不能再傻,活着一点也不为自己,全为百姓?现在想想,办法够高的。或许,这就是‘思想领先的原则’。看看今天,光咱们厅,有多少干部还有理想信念,信‘为人民服务’?当官的一没信念,真跟畜牲一样。咱们省有位领导,是谁,我不说。玩女人,一要本科以上的;二要漂亮的,不是演员、模特儿就是主持人;三是没结过婚的。♀我只能洁身自好,坚信他们下场好不了,到最后,不是官逼民反被猎人们打死,就是落入深渊,被咱们党干掉。毕竟,我们这个党是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尽管眼下信这个的越来越少。”
他又诉起苦来。
“老爸你不知道,现在我在厅里真是难死了,多少人向工程伸手。外头的我敢得罪,厅里的我一个也得罪不起。一旦惹恼谁,就给我躺倒不干,你拿他还没辙,如果硬顶,下台的只能是我自己。因为,你一点儿领导能力没有,调动不了大家的积极性,没人给你干活儿。”
说到这里,吕宇竟忍不住哽咽了。
“难,太难了。不同流合污,起码也得睁一眼闭一眼。如今咱们厅,搞一个工程,捞走的油水起码是工程款的百分之二十。你也知道国家电力总公司一把手高严,一个正部级干部,一家子都在电力系统揽工程,还要加上他七大姑八大姨。一个高级干部,坏到这种程度,全国电力系统那么多党员干部,那么多党内的专门监督机关和各级党组织,可又有谁敢反映?更甭说管啦!结果,直到他神秘消失,秘书还替他主持党组会,‘研究’国家的重大事项呢。对比对比这些最坏的,我这个厅还算不错的,尽管有些问题,可大面上还过得去,干部们基本上严于律己。还是那句话,要实事求是,现在的干部根本没法跟‘文革’前比,也没法跟改革开放初期的干部们比。我只能面对现实,不能太较真,水至清则无鱼。”
突然,一直闭着眼睛的老爹破口大骂起来,说儿子讲的全是亡党亡国的谬论,是“**合理论”。听着滔滔不绝的骂声,吕宇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一下暴怒起来。他从沙发中跃起,猛然一巴掌扫去茶几上的水杯,高叫起来。
“想写,你就写去吧!看看中纪委会不会查?大案要案那么多,理你这个屁事!老实说,我巴不得免我职呢,成天受这夹板气,叫钟勇那个混蛋当厅长吧,看他比我强多少?到了我这位置上,他还敢反**吗?”说着,他狠狠一脚蹬在茶几上,摔门而去。♀到了门边,他又甩下一句,“少给我来这个,你们那时就好?不食人间烟火,‘特殊材料制成的’?我就不信!你们没七情六欲,不会趋乐避苦吗?你不也是个农民吗?”
老两口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接着,当妈的大骂起老头子吕江山来,骂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就是气不消,晚上自己搬到另一间屋去睡了。
这天晚上吕江山也没睡好。整整一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清晨。他觉得儿子的话也有些道理。自己不也是五十五岁提前退休的嘛,就是因为自己实在管不了这些“二十一世纪的干部”。《蜗居》很火的时候,吕江山看了,觉得剧中那个年轻贪官被刻画得真是入木三分,正如报上文章评论的:“中国真正的危险正来自这一新阶层的出现和形成。”所以今天儿子作为厅主要领导,面对着这种党风和社会风气,尤其是“这一新阶层”干部,他能不跟人性作战吗?能不顺应大家趋乐避苦的天性吗?所以,也就不能不对手下官商勾结和贪污俩小钱睁一眼闭一眼了。一想到这里,他又无法心安了,心想这还了得?儿子当然说得不对。可他转念一想:为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没这种“人性”呢?我们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吗?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吕江山不禁回想起自己走过的道路。
12
五十多年前在家乡,大家都管吕江山叫“俏货”。这是当地土语,是傻瓜的意思。那时候他在村里放毛驴,一些二愣子当面就这样喊他,直到他十八岁穿上军服。
那时候,只要一听这外号,他直想冲那些歪嘴笑自己的家伙撞去,尽管也知道自己没理。因为在村里,谁有劲儿,能“受”(干活),谁才能赢来大家的尊重。可他呢,细高、瘦削、面皮寡白,身子骨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刮倒,还时常出丑露乖。
有一年,他有意不戴父亲当宝贝郑重交给自己的解放战争军帽,让自己生生在大太阳底下烤了多半年,希望肤色多多少少像同伴,可身上依然像浸在臭水坑中的麻秆——剥开沤得发黑的青皮还是耀眼的白皙。结果,一些顽童见了他就叫:“咳!麻秆,麻秆……”见他一转脸撒腿就跑,因为那时他脸都变绿了。回家后,他碰的盆碗叮当乱响,还扬脚叫家里的“银行”——那几只受宠母鸡张着翅膀,满院子咯咯惊叫乱跑,也招得那头金黄夹黑的老公鸡逼前,宛如下战书一般从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威胁声。而后,它忽然张翅猛扑过来,在他鞋头钻出的大脚趾上啄一口,再狠扭一下。吕江山不由尖叫了。惹得坐在灶前急拉风箱烧锅的父亲骂道:“操你们娘的,撒什么毛驴呢!”
吕江山不敢还口,却在心里悄声骂起父亲来,他一个心眼认定:自己,还有全家的灾难,都是这个土改后就当村党支部书记(后来是“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爹故意造成的。
那些年,每当太阳刚刚冒出山尖,他就跟在驴群后面,挥着那根深黄色的用细竹梢拧成的鞭杆,叫着“”,从驴圈前面的街面上走过。每逢这时,他总觉得头顶压了块大磨盘,叫自己怎么也抬不起头,总觉得站满街两旁等候出工的人们全瞅他,一个个在背后叽叽喳喳:这家伙,啥也干不了,只能放放毛驴。这时他又看到几个年老出不了工的老汉蹲在墙根,往身旁半人多高的青石墙基上磕磕旱烟锅,彼此缓缓对脸。对烟后再瞅瞅他,同情又充满睿智地预言道:“这孩子,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一双双深陷在层层叠叠核桃皮一般的眼中射出从心底流出的同情。
记得有回一个半大小子瞅着他叫了声:“幸的。”流露出对这轻松劳动的无比艳羡,可这一声竟像刀子戳在吕江山心上。当时他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听见。忽然,他双手一托殿后的那只老驴的,一下蹿到那刀棱一般的脊背上了,两腿再狠狠一夹这鼓胀的两肋,旋即一仰头,大声唱起梆子戏,“沙里澄金杨六郎……”竟扮起村中人人敬仰的忠肝义胆的“杨家将”,一时心中也好像扬起冲天的豪气,没料想,一下子点燃满街筒人们的哄笑。
平时吕江山总想: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我,总有顶天立地的一天。却就是不敢往下想:单凭这身子骨,自己怎么能够“顶天立地”呢?
灾祸是从1959年起来的。那时候,村里分到手的口粮根本不够糊口。结果,全村几个生产小队都在打谷场上分黄灿灿的“秕谷”,满街面都是往家背这救命粮食的人,可唯独没吕江山家的人,他爹愣挡在院门口不让家里人去。尽管如此,到了他还是为全村“偷分瞒产”背了个党内处分。那时候,人们去地里干活,下工后全往回捎没成熟的玉米棒子和高粱穗,有往裤腿、裤腰里掖,再扎住裤脚的;有放进挑土的筐里,再压上猪草的;可就是没他家的人。有回,一个老汉可怜他,塞给他一个玉米棒子,他欢欢喜喜拿回家,结果差点儿没被爹揍死。当娘的不依了,跟爹厮打起来。半夜里他躺在炕上,蒙中听见爹跟娘说,咱不敢呀,要是咱也干,全村还不犯抢呀。那回,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爹哭了,爹边哭边扇自个儿的耳光骂:“操你娘,我操你娘的,你当这个干部挠呢?”
“三年困难”过去,全村只有吕江山的娘饿得高度浮肿后去世,他呢,也就成后来这“麻秆”了。不过,全村大人孩子全壮壮实实地活着,上缴国家的公粮也差不多如数完成了,只是老人们叹息,常议论吕江山爹“入党,当干部,图啥呢”?他们全清楚邻村那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尽管他的村子一个个饿死人,可他家,就连那头横卧半拉猪圈的老母猪吃的都是豆腐渣子,那时这东西真如玛瑙那般金贵呢。可这位一把手竟然因1958年报“高产”赫赫,又为1959年反“偷分瞒产”坚决而屡受表扬,后竟提拔到公社当起了月兑产干部。很多人摇头,叹息吕江山他爹心眼“整”,“傻实在”。要不是有官衔,一些人就差说跟他儿子一样是个“俏货”了。
艰难过后,他爹也像是慢慢明白过来了。地头干活歇息时,不管多远,他也要蹒跚到妻子坟头前独坐,细心拔去坟土上冒出的每一根茅草尖。有几回竟伸展双臂,宛若还在拥抱亲爱的妻子,就那般趴在坟头上昏昏睡去。每逢这时,没一个吆喝大家起身干活的小队长敢去喊醒他。
一年一度的征兵到了。吕江山和大家一样,全清楚这是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通道。然而,他随村里人到县医院,刚一照面,接兵的指导员便连连摇头。果不其然,还没体检完,医生就签下“不合格”。当下,他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大骂起领队的爹来,月兑口而出憋在心底多少年的话,骂爹“为图自个儿好名声,毁了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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