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当年立我为太子时早已对外宣称母后生了一对龙凤胎,一个是我,一个是公主希珍,希珍自幼多病,命犯孤魔,为保健康无虞,成年之前要长伴青灯古佛。避尘台上的这场大火,正好给了我转换身份的机会,众人皆传我与皋端大师圆寂火海,不久后,父皇立二皇子洛君临继任太子,而我摇身一变成为了常年在深宫中带发修行鲜少出门的希珍公主……
楚国那方听闻了此事,竟说要互通有无,他们的公主嫁到我国做媳妇,我们的公主也应嫁去楚国。
什么狗屁原理!
次日,父皇就以我与谢紫华早有婚约为由,推掉了这桩婚事。
我快马加鞭赶回宫中时,楚国的外交使节早已领旨离开了宫中……
初秋第一片苍黄的梧桐叶萧萧落下,旋转飞过窗棂掠入冰凉的池中,微黯的橘红烛光,父皇坐在养心殿里批阅奏折。见我回来,父皇并没表现出多大的欢喜,只是沉黑的眼眸在我脸颊未消的疤痕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垂眸在奏折上画了一笔,面色阴沉若山雨欲来……
自我上次见父皇,已有一月有余,短短一月,父皇又消瘦了许多,布满皱纹的脸上颧骨高突,眼眶深陷,面色暗黄,我几乎有些认不出他来……
父皇曾是晟朝名将、列国诸侯,当年游牧民族入侵晟朝劫持了幼主,父皇领三千死士对战敌军三十万,挟雷携电,气贯长虹,救下了幼主,一战成名,威震天下。
后来晟朝灭亡,四分五裂,各地诸侯割据,父皇为保麾下兵士百姓安居乐业,也在西面划地称王。二十年前,父皇还只是齐武王,他想寻回幼主,复兴晟朝,后来幼主惨死,晟朝血脉自此断了,局势已乱,无力回天,父皇吞并数片疆土后,谢灵王等诸侯拥立父皇称帝,于是才有了今日的齐国。
我未见过父皇在战场上的雄姿英武,常听人赞颂父皇忠肝义胆救幼主、鏖战群雄定天下的英勇事迹,史官们也对这一段记下了历史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我在战场上看到谢紫华的飒爽英姿,心想他与他父侯此等旷世奇才心愿俯首父皇麾下,父皇必定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地方。
这样一个不朽的传奇,如今却日渐虚弱,记忆里健硕豪迈、器宇轩昂的父皇现今如同被病魔吸干了身躯,苍老憔悴,瘦骨嶙峋……
我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儿臣不孝,不能及父皇千分之一,没能替父皇分忧解难,反而令他殚精竭虑。
良久的静默,父皇轻声说道:“知道回来了。”声音嘶哑带着病倦和苍凉。
他放下朱笔,视线又停在了我的伤疤上:“这个疤成亲之前能好全吗?”他并没等我回答,声音阴沉似从地底传来:“谢紫华想杀他,朕也想。这个疤去不掉,朕就让他那张人模人样的脸全毁了。”
我心中一惊,这种事,父皇的确做得出来。曾有一位宫婢不慎弄伤了我的胳膊,父皇轻言一句车裂,可怜的宫婢就在午门口被分成了五块,惨不忍睹……
有其父必有其子,耳濡目染下,我也免不了得了狠辣的名声。
父皇听说我在皋端哪里遇袭受了伤,第一道密旨就是要逮捕皋端等佑国寺僧人去大理寺严刑审问,我以命作保,父皇才勉强应允软禁众人在佑国寺内受审。
我担心谢紫华和大理寺卿会动用私刑伤害皋端,于是这些天一直留在佑国寺陪审。直到听说父皇颁旨要我嫁给谢紫华,我才急匆匆赶了过来……
“父皇,你相信我,皋端真的是好人,他救了我两次,医术精妙绝伦……父皇,你就让他给你看看病吧……”
他冷然挑眉,眸中隐伏着慑人的凌厉,令人看一眼就不敢再直视第二眼。
半年前父皇病情恶化,然而他却拒绝太医给他诊治,一天天放任病魔削弱身体。♀我找到皋端的那天,立刻传信告诉父皇,皋端也许能够治好他的病,然而父皇也拒绝了……
我劝不动他,也不知他为何如此。
我说,父皇若一天不答应治疗,我就一天不回宫中,我上了避尘台,可终还是敌不过父皇的手段,一道逼婚圣旨我就回来了。
屋内陡然死静,他没有答应看病,转而问道:“你在找九夜天石?”
我微微一惊,二哥将这事跟父皇说了?
我道:“九夜天石可遇而不可求,不管皋端有没有这块石头,他医术高明却是真的。我这脸上的伤疤原本又深又长,然而短短数日就开始结疤,宫中医术最好的太医也达不到这种效果……”
父皇面上毫无动容,只是声音更冷了一分,如箭射来:“不管他有没有那块石头,你和君临禁止再找!”
我微微一怔,方知做了错事。
传言九夜天石威力无比,然而盛极一时的晟朝却是灭于此石。
一个朝代的衰亡总会伴随着天灾**,**之中大多是君主昏庸、朝纲**、内忧外患。可晟朝是个特殊例子,他的**竟是那块天将陨石引发的血雨腥风……
晟朝最后两个皇帝并不昏庸无道,反而是颇有作为的圣主明君,然降落在晟朝国境的九夜天石在江湖、朝堂、临近各国、甚至游牧民族地区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各方势力觊觎此石,最后演变成夺宝之战,晟朝也就在争夺之中分崩离析……
父皇痛恨此石,禁止我和二哥寻找此石,如果这石头真如传言那般威力强大,拥有此石的晟朝又怎会走向灭亡?
我没敢再争辩九夜天石的事情,直说道:“儿臣不愿嫁给谢紫华,恳求父皇……”
“你不嫁他,就嫁去楚国。”父皇冷冷打断我的话,面色阴冷如山霾。
我猝然一僵,父皇极少对我有这样无情决绝的口吻。
“可儿臣想留在父皇身边……”我顿了下,控制好情绪道:“儿臣不喜欢谢紫华,而谢紫华他……也许有其他喜欢的人。”
父皇剑眉一皱,似乎听出了什么,黑眸射出一道寒芒,钉在我脸上,不寒而栗。
良久死寂,殿中滴漏一滴一滴敲打出冰冷的节奏。父皇宠我,但非宠溺,原则上的一些事情,他不会放任顺从我,反而会规束管教。他是慈父,也是严父。有次我侍宠生骄忤逆他的圣旨,他也狠心罚我在祖庙跪了三天三夜。
他道:“是因为皋端?”
我微微一惊,短暂的迟疑:“不是。”
他抿紧了唇,苍老眉眼间的阴霾戾气积聚,一股凌厉的杀气迫来:“朕决不允许你嫁给一个出家的和尚!不嫁谢紫华可以,但皋端的命不能留!”
我:“!!!”
初秋微寒,一场小雨后,空气中湿凉的感觉如同盛夏入夜后的避尘台,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铜镜前抱着同样无精打采的瑟瑟,我两都十分思念皋端……
有他的时候总怨他对我冷淡,没有他的时候现在只想着他能对我冷淡我也开心。
出乎我的意料,父皇竟颁下一道圣旨封皋端为国师,赐封号弘定。
自前任国师被驱逐出境后,宫中就没再新立国师,父皇命人编拟了皋端的身世,说他是前任国师的弟子,回国继续辅佐国主,为国祈福,佑国平安。
父皇此举只为断了我与皋端的情缘。
因为公主出嫁要随驸马离开宫中,而皋端成为了国师必须入住宫里,此后他到死也只能在宫中做国师,他在父皇的眼皮底下活动,我不可能有机会与他愉快地玩耍。
我瞧着镜中的自己,尤为陌生,幻紫流金的步摇发簪晃得铜镜面儿熠熠刺眼,云珠给我挽了最庄重的富贵朝天髻,沉重的头饰珠宝,繁复的裙裳锦袍,画眉,染指,扑面,点唇,一整套工序下来,我已累极……
梦里的我不知是不是女儿装,总之现实里我没穿过裙服,遇见皋端后,我每每想着,若是穿上妖娆的裙裳,点上妩媚的面妆,皋端会怎样看我?
他会惊讶、惊艳或是惊愣?
他会说什么?还是什么也不说垂眸红了耳根。
我甚至幻想,他身着彤若朝霞的喜袍挑开我的盖头,我一身火红的嫁裳对他柔美一笑……
然而,这都成了梦。
我换上了女儿装,他却永远月兑不下那身僧袍了。
二哥摇着折扇出现在镜中一角:“啧啧,看惯了你男儿装束,陡然穿成这样……”他眯着眼睛笑,视线下移到我的胸部:“真有点男扮女装的违和感。”
我:“……”
违和的是胸,单看脸还是过得去的,一双桃花秋水眸,妩媚中难掩风流,翠雾柳眉,桃花唇面,若忽略掉左颊的一长条伤疤,总体来说不及天仙袅娜纤巧,也是倾城明艳动人。
今天是父皇六十二岁寿辰,文武百官除了来向父皇贺寿外,还会顺道祝贺我和谢紫华的婚事。我没心思与他玩笑,闷闷道:“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要侮辱我的胸。”
二哥反而被我逗笑了,掏出张信纸递了过来:“妹妹别生气,我从颖儿那得了一剂丰胸秘方,她试过了,很有效。”
颖儿是他游历山水时救下的采茶女,因为喜欢,他便带回宫中做了贴身宫婢,我道:“你已贵为太子,别再整日没正经了。”
他笑道:“你做太子时常没正经,我做太子了,你却要我正经,这可有点说不过去。”
我常用不正经的手段对付正经人。所以大多数都很正经,我就正经不到哪里去了……
我道:“颖儿跟了你两三年,算是可心的人儿,你也该给她个名分才是。”
他摇头道:“传言楚国公主刁蛮善妒,此时给颖儿名分,岂不让她以后不好过。”
说的也是,二哥年末就要迎娶楚国公主,他现今孑然一身,突然收了颖儿做侧室,传到楚国公主的耳里便是扎下一根针刺,难免以后生出多般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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