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太太那嗓门,一嗓子喊出来,满园子都听得见,进门就拉了顾嫣然的手:“可怜我的侄媳妇,这大年下的,出这样的事。鸿哥儿呢?”一边说,一边眼睛滴溜溜地,只在顾嫣然脸上打转。
王大爷都因妻子的粗俗皱了皱眉,拉了妻子一把道:“侄媳妇也累了一夜了,你拉拉扯扯的做什么,还不快坐下说话。”
“是是是。”王大太太也不松开手,径直拉了顾嫣然坐下,“大哥儿是怎么回事?怎么小小的人儿,一夜就没了?”
顾嫣然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淡淡道:“表婶也知道大哥儿年纪小,风寒来得凶了些,就没熬过去。”
王瑶今儿就是来看笑话的,忙道:“哎哟,表哥如今是侯爷,什么样的太医请不来,怎么就把个哥儿熬死了呢?”两人说的都是熬字,可意思大不相同。
顾嫣然顿时就沉下了脸:“大过年的,终究不是什么吉利事,表叔和婶娘能过来,侄媳妇便很感激了,并不敢留表叔久坐,若是沾了晦气,损了一年的运道不好。”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王大爷欠身想起来,王大太太却只管坐着不动,道:“鸿哥儿呢?”看看顾嫣然身边的石绿,又道,“丹青那丫头呢,怎么没过来伺候?”
顾嫣然沉着脸并不理睬她,只向王大爷道:“表叔还有什么事吗?”
王大爷委实是没有自己妻子那么脸皮厚,只得道:“没什么事了,不过是来看看——”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响,周鸿沉着个脸,大踏步地进来,一见王大爷等人,微微皱了皱眉:“表叔,婶娘,怎么还劳动你们走一趟。”
王大太太连忙上前,伸手就要拉他:“鸿哥儿,大哥儿怎么就没了?那么伶俐的一个孩子,婆子去送信的时候可吓了我和你表叔一跳!真是可怜,那好歹是你的长子呢……”说着,就拿帕子去印眼角,还不忘偷偷观察周鸿和顾嫣然的神色。
只见周鸿听了这话,转头便狠狠瞪了顾嫣然一眼,顾嫣然却将头一扭,自顾端了茶杯。王大太太心里便有了数,扯着周鸿又说了几句淡话,方才在王大爷屡使眼色之下告辞了。
出了门坐上马车,王大爷便有些埋怨:“你怎的不看人眼色?”好生讨人嫌。
“你懂什么!”王大太太洋洋得意,“你看见侄媳妇脸上那印子了没有?是被人打的!搞不好,就是鸿哥儿打的。这孩子没了,侄媳妇一定月兑不开关系。”
王大爷怎么好意思盯着侄儿媳妇的脸看:“我却没看到。”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王瑶兴奋地凑过来,“表嫂耳朵边上有条印子!”
“还是我们瑶儿眼尖。”王大太太十分满意,笑道,“瞧瞧,你总说鸿哥儿和他媳妇好的很,我们瑶儿若进了周家门站不住,如今这机会可不是来了?那可是鸿哥儿的长子,就这么被弄死了,他咽得下这口气?”
王大爷吓了一跳:“可别乱说,怎见得就是侄媳妇下的手?”
王大太太极肯定地道:“必定是早有这个心了,若不然孩子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偏偏捡着他们夫妻两个都入宫朝贺的时候病?调开了鸿哥儿,孩子还是任她拿捏?亏你还总说她是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知书达礼温柔贤惠,啧啧,如今庶长子都死了呢,可真是贤惠!”
王大爷无话可说。王大太太也不需要他说话,管自琢磨起来:“如今孩子刚去了,想来鸿哥儿心里烦闷,不如叫大郎二郎陪他去城外跑马去。到了正月十五,便叫瑶儿碧儿拉着他去看灯。等到了二月里,就好请他到咱们家来了。”
不说王大太太打着如意算盘,单说周鸿见王家人走了,才摒退了丫鬟们,拉了顾嫣然的手叹道:“又委屈你了。”如此一来,大哥儿走得天衣无缝,只是顾嫣然此后只怕就要落个悍妒杀子的名声了。
顾嫣然到这会儿才收起了阴沉的脸色,揉了揉眉心,调皮地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横竖将来你屋里不收人,我还不是一样要落个妒名儿。只是这样板着脸好辛苦,都快僵掉了。”
周鸿也忍不住一笑,伸手捧着她的脸:“我替夫人揉一揉。”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顾嫣然问道:“都安排好了?”
“嗯,舅母的陪嫁庄子上,自然稳妥可靠。”周鸿沉吟着,“知暖是忠心的,舅母又找了个有经验的老嬷嬷并一个乳母看着,叫我们不必担忧。舅母倒是担心你这边——”
顾嫣然想起王大太太刚才的神色,不由得嗤笑了一声:“可不是么,你难道方才没瞧见婶娘的神色?若我没猜错,这几日他们少不得往咱们家跑。”
周鸿略一沉吟道:“皇上一直嫌京里驻军未经战事,不如我向皇上请命,带几营军士去京城外练兵,他们见不着我,自然就不来了。”
顾嫣然伸手抱着他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这主意自然好,只是这大冷天的,你又要去爬冰卧雪……”
“这算什么。”周鸿笑道,“京城这边比西北暖和多了,西北那边,才真叫爬冰卧雪呢。只可惜,又要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你……”说到最后一句,语声里带了暧昧之意,转手挥灭了红烛,把妻子拦腰抱了起来……
整个正月里,平南侯府庶长子夭折,平南侯愤而出城练兵,不肯回家的消息,算是京城里最轰动的消息了,正月里几次贵妇们的梅花会,大家都少不得要谈论几句。只可惜平南侯夫人以抱恙为由,并不肯出来参加宴会,倒叫大家没法当面问她几句,实在遗憾。
顾嫣然可不管她们遗憾不遗憾,整个正月她都在平南侯府内管家理事,偌大一个平南侯府,每日大小事务也有数十件,足够她忙了,何况还有一个赵氏太夫人要去请安。
自打大哥儿出了殡,赵氏太夫人仿佛逮住了尚方宝剑,时不时的就要拿出来说道说道,话里话外都嫌顾嫣然不贤惠:“谢姨娘如今病着,也不能伺候鸿哥儿,你也该再找个人出来才是。我这里好几个丫头都生得不错,你随便带一个回去也是好的。”
顾嫣然只当耳边风:“等侯爷练兵回来,他若看上了,我自然要来向祖母求的。”
“你还有脸说!”赵氏太夫人大发雷霆,“鸿哥儿为何要出城练兵?若不是你不贤惠,他何必这大冷天的出去受苦!”
顾嫣然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太夫人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心里明白得很。从前二房掌家时,周励孝顺,时常拿些银钱出来贴补太夫人的娘家。如今长房掌了家,家里的下人换了大半,太夫人再想抠出银钱来贴补自己娘家,可就不成了。正月里的节礼,顾嫣然固然送了好些燕窝点心绸缎之类,却是没有送现银,邱老爷跑来抱怨了一番,赵氏太夫人就拿着这个作筏子,来发作呢。
赵氏吵了半日,见顾嫣然只管坐着不动,一脸的油盐不进,不由恨恨,劈手摔了个杯子:“别在这儿坐着木头一般,教我看着心烦。”
“那孙媳就告退了。”顾嫣然起身一福,便走了出去,只留下赵氏太夫人自己生闷气。
出了南园,丹青才悻悻道:“没有一日安生的时候。”
顾嫣然微微一笑:“这还幸亏侯爷出去了呢,不然更休想安生了。”
丹青冷笑道:“太夫人也有那么大的脸面来教训夫人!”当初逼齐氏为妾,太夫人可没少出力,这会儿倒还有脸面在顾嫣然面前摆祖母的谱儿。
“她也只是说几句话罢了。”顾嫣然早看透了赵氏太夫人的色厉内荏,并不放在心上。如今二房搬出去,太夫人就好比纸老虎,怎么蹦达都是白搭的。若换了个有眼色的,这会儿少不得老老实实缩起来过日子,周鸿看在一个孝字上也不能苛待了她。偏赵氏太夫人不是个省事的,明明知道做不了什么,还忍不住要生事,到头来也不过是闷倒了自己。
“倒也是。”丹青的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就将赵氏太夫人扔到了脑后,道,“马上就二月二了,侯爷回不来,夫人要不要出去踏青?”
顾嫣然打了个呵欠:“这些日子总觉得身上懒懒的,不想去。”
丹青吓了一跳:“夫人可是觉得哪里不自在?要不然请个太医来诊诊脉。”
“不用了,想来是春困之故。”顾嫣然又打了个呵欠,“我去睡一会儿就好。”
丹青伺候顾嫣然睡下,出了门想想便去找了齐妈妈:“……侯爷不在家,夫人对自己身子也不上心,我想着,还是得请个太医来瞧瞧妥当。”
齐妈妈听了却皱起眉头:“夫人小日子来了没有?”
“也就是这几日了。”丹青眼珠一转,又惊又喜,“妈妈的意思是——”
“可别嚷出来。”齐妈妈忙道,“你且看着,看夫人这个月小日子来不来,若是不来,再请太医不迟。你们没经验不懂得,这月份浅了,诊脉也诊不出来的。”
丹青乐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齐妈妈看她一脸傻样,忍不住好笑:“稳重些,还不知是不是呢,万不可在外头露出口风来,万一不是,倒叫人笑话夫人。”
丹青果然忍住了,又拖了十几日,见顾嫣然始终不曾换洗,这才乐滋滋又跑去找齐妈妈:“这会该请太医了!”
顾嫣然正在看账,猛然间听丹青说请了太医来,不由得莫名其妙:“请太医做什么?”
“夫人不是身上犯懒,齐妈妈说很该请个太医来瞧瞧的。”丹青抿着嘴笑,“夫人快去罢,这些账几时看不是看呢。”
顾嫣然被她小心翼翼架着,只觉得奇怪:“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琉璃做的,难道还怕掉在地上摔了不成?”
请来的太医年纪已在六十开外,倒也不必避讳什么,仔细给顾嫣然左右手都诊过,便笑道:“要恭喜夫人了,这会儿脉虽不大显,依着老夫的经验,十之八-九是有了。”
一句话说出来,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顾嫣然自己又惊又喜地坐着,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太医见惯不惊的,笑着去了厢房写下个保胎的方子,又叮嘱些有孕时要注意的事儿,便拿了脉敬告辞。
齐妈妈将人送出去,回来只见顾嫣然坐着,丹青和石绿站着,都是一脸呆笑,不由得好笑地拍拍手:“我的夫人,大喜了!夫人该写信告诉侯爷才是!”
顾嫣然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忙道:“快拿纸笔来!”
齐妈妈喜滋滋地扳着手指算:“不光是侯爷,福州要送信过去,孟家也要去报个喜,其余亲友家里,都等出了三个月才报喜,这才合规矩。”
一屋子人正欢喜地盘算着,忽然有个小丫鬟匆匆跑来:“夫人,韩家来了人,说,说韩太夫人怕是不成了。”
顾嫣然骇了一跳:“什么?别胡说!大年初一进宫朝贺才见过太夫人,精神好得很呢。”这才一个来月,怎么就不成了?
韩太夫人病倒的原因,顾嫣然是第二日从林氏口中知道的。林氏来看她,说起此事便叹了口气:“太夫人是被气倒的,我去瞧过了,说是中风,只怕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了。”
“被谁气倒的?”顾嫣然大吃一惊,“谁还敢给太夫人气受?”
林氏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些话原不该说给你听的。如今你有身孕,不该听这些事——韩太夫人替绮儿相了一门亲事,借着二月二去寺里上香的机会,两家相看。谁知道绮儿不肯,也不知怎么弄的,这亲事便替绢儿定下了。”
“这——这也不算太糟糕……”顾嫣然想了想,“表姐不肯,表妹的亲事定下了也是好的。太夫人怎么就生了这么大的气?”
林氏低声道:“你不知道,那日庙里还有宜春侯世子来上香,绮儿也不知怎么的,竟就跌到宜春侯世子怀里去了。”
“宜春侯……”顾嫣然仔细想了想,“好像宜春侯世子成过亲了?”宜春侯府在京城颇为低调,既没出什么能臣良将,也没有什么纨绔,平平稳稳,家里人也不大出来。
“可不是。”林氏冷笑,“宜春侯世子原配娶的是江南书香门第之女,前头还留了个女儿呢。绮儿倒是替自己找了门好亲事,可丢尽了韩家的脸!”
韩家有规矩,女儿不做妾,不做填房,如今韩绮却自己相中了宜春侯,还直接光天化日之下跌到人家怀里去,打的是什么主意谁不知晓。韩太夫人怎能不生气?
“我也想去瞧瞧太夫人……”顾嫣然一直都记得韩太夫人对她很好。
林氏叹道:“你这有身孕,并不适宜。何况太夫人中风之后,也不认得人了,你去了也白去。太医都说……备了后事冲冲喜罢。”说出这种话来,其实就是叫家属准备后事了。
“那宜春侯府上,可认了这桩亲事?”
林氏默然片刻:“听说宜春侯倒也看中了韩家,可宜春侯世子与原配夫人情笃,仿佛还不肯……”韩太夫人中风就为的是这个,倘若宜春侯世子不肯认这桩亲事,韩绮这辈子岂不就毁了?
林氏真是恨铁不成钢:“绮丫头怎么就变了如今这样子!这会儿,韩家都乱成一团了。”
韩家的确乱成了一团,韩太夫人躺在床上人事不省,韩缜只管守着母亲,别的一概不管,只把个孟素兰忙得顾头不顾脚,嘴上起了一圈儿火泡,好容易得了闲,还得去看韩绮。
韩绮倒是镇定自若,已经选了大红缎子在绣盖头了。孟素兰看她这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莫不是失心疯了,怎么就闹出这么件事来!”
韩绮头也不抬:“祖母替我订了那么个人家,连娘你也不管,我不自己打算,可要怎么办?”
“你祖母也是为你好——”孟素兰才说了一句,韩绮就将手上的东西摔了:“为我好?我哥哥是探花郎,皇上眼前的人,就替我定那么个人家,也说是为我好?娘你瞧瞧,孟家表姐嫁的是什么人家,顾家表妹更不用说了,我若定了郑家,将来还有没有脸走得出门!”
孟素兰被她气得头疼:“娘不是没替你策划过,你若不喜欢郑家,推了就是,可,可这宜春侯世子,他,他是娶过妻的呀!”
韩绮恨恨道:“我倒也想找个不曾娶过妻的,可能找得着么?”
孟素兰沉了脸:“这么说,这事儿你心里早就有主意了?”
韩绮低着头,半晌才道:“横竖我不能嫁得比她们差!”
孟素兰气道:“好好,你长本事了!可是如今宜春侯世子还没松口呢!”
韩绮嗤笑道:“他早晚总要松口的。”
孟素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倒是哪里来的把握?”
韩绮略一犹豫,还是道:“哥哥说,必然会让他们来咱们家提亲的。”
孟素兰险些跳起来:“这里头怎么还有你哥哥的事儿?”
韩绮道:“自然是哥哥识得宜春侯世子,打听过了……”
“你们这两个——”孟素兰手指着韩绮,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个孽障!真是不叫我省一点儿心!”
韩绮忽然哭了起来:“我都十六了,亲事却半点没动静,叫我怎么办?娘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出去,少不了有人说到顾家表妹,时时的拿我跟她比,我若不能嫁个好人家,将来还要不要再出门了?爹爹清高,看不上勋贵人家,可那些清流门第,爹爹又不替我上心,我不自己打算,可如何是好?”
孟素兰直叹气:“并不是你爹爹不替你上心……”实在是也没有那么多年纪合适的有为子弟可以挑选。
韩绮抹了把眼泪道:“那就是宜春侯家了,我自己选的人家,将来有什么也是我自己受着。”她实在是受够了那些贵女们意有所指的话了,郑家这样的门第,也就只配娶韩绢这样的媳妇儿。宜春侯府虽然比不上平南侯府、茂乡侯府这些人家,但也是勋贵门第。她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将来就是侯夫人。何况宜春侯世子原配并未留下嫡子,宜春侯世子少不得是要续娶的,虽则做填房继室,但生下嫡长子,将来整个宜春侯府也是自己的,还怕什么?
孟素兰看着女儿一脸倔强,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自己就是个心气高的,生的女儿心气自然也高。当初韩家这门亲事,也是她自己谋来的,可如今看来又怎样呢?顾运则升了四品知府,韩缜却还是悠闲度日,没半点正事可做。如今,女儿又自己谋了一门亲事,可将来能不能过得好,却实未可知呢。
二月十八,宜春侯府请了官媒去韩家提亲,为宜春侯世子聘韩家长女韩绮为妻。二月二十三,郑家也请了官媒去提亲,聘的是韩家庶女韩绢。
两家下聘只差着五天,颇有好事者跑去看了,出来便嚼舌头。说宜春侯府的聘礼如何出色,而郑家相形之下便逊色不少。
顾嫣然怀了身孕不能出门,但韩家的消息还是有人来报的:“绮表姑娘瞧着很高兴,倒是绢表姑娘闭门绣嫁妆,都不怎么露面。”
顾嫣然正在看周鸿的回信,闻言淡淡一笑:“日子过得好不好,要后头才能知道。哪是这会儿看聘礼能定得下来的?”韩绮就是那么个抓尖要强的性子,事事都要压人一头,这桩她自己谋来的亲事,但愿将来不会后悔。
“韩太夫人怎么样了?”
“听说是越发的不好了,大约就是这几天。前几日忽然醒过来一次,还将自己的嫁妆给孙儿孙女们分了分,之后再躺下去,就再没起来。”这其实就是回光返照了,“听说,醒了之后,也没跟绮表姑娘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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