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二十八章

作者 : 陈染

2、情场咖啡厅

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很遗憾没有时间坐到咖啡馆里享受一段悠闲的时光,哪怕只是在角落里静静品味一杯法式咖啡,沉浸一下,怀想一下,然后再匆匆上路,背着我的行囊,背着往昔所有放不下的什么。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在这里,我想起杜拉斯在《第六区的乐趣》中提到一个叫做“两个烟蒂”的咖啡馆,它是当时巴黎第六区有名的作家、艺术家的出入之地。这篇文章平平常常,吸引我的只是这个咖啡馆的名字:两个烟蒂。这个名字提供给我一种难以用词藻或句子传达出来的画面感,这图像如此清晰,令人黯然神伤又怦然心动。

让我们用想象来感受一下夜晚的这个咖啡厅的景致:

场景a:

有两只红红的、一暗一明的烟头(烟蒂熄灭之前)隔在桌子的两旁,交相呼应地闪烁,那雪白的烟支就衔在两个人微启的唇间或纤长的指缝里。在这样的一个幽静而略显萧瑟的夜晚,咖啡馆里的人影渐渐散去了,那些还带着离去的人们体温的木椅忽然就空了下来,周围的烛台也在一点点变得黯淡。在这样一间半封闭的咖啡馆里,只剩下你们这两只闪烁着殷红色的香烟在默默地交谈,以烟叶燃烧发出的咝咝声来交谈。你们没有语言,但交谈在沉默中却从未停止——那过去了的凋零的往事与殒逝的岁月全都滚动在你们的唇边,随着吮吸的烟雾一同深深咽进月复中。逝去的已经逝去,成为一个辉煌的废墟,再也无法弥合,再也无法修复。人世间的一些事情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与其说两只怀旧的烟蒂到这里来相聚,莫如说是赶到这里完成了分离。

场景b:

沉默中,也有另外一种情形在两个人之间发生、进行——相爱至极、欢喜至极的伴侣。依然是烟蒂对着烟蒂,隐匿的激情与心声却借着倾吐的烟雾奔向对方。所有的声音都多余,所有的言语都消隐退去,只有这两只闪烁的烟蒂灿若红唇,因为幸福而燃烧。有一些事情即将发生,有一些秘密你们将永生守口如瓶,同谋的感觉使得你们形影相随,倍加亲密。♀昏暗中,对方的轮廓成为一个迷人的深渊,瞳孔是这个深渊的入口,彼此探寻的目光无论伸得多么绵长也望不到尽头。你只好埋下头颅,用力地吸食香烟,用力地使之缩短,借此似乎才可以触模到那个致命的尽头。

场景c:

美妙的敌人也会在这里静静地相遇,伪饰的热情悬挂在脸孔之上,手指喧哗着,彼此递上刀刃一般雪白的香烟,然后在桌子的对面吐出一股股无声的寒气。此刻,唯有烟雾是最好的屏障,正好遮掩假笑里边的毒光。在这里,依然是烟蒂对着烟蒂,缄默中捻灭又燃起。世上,没有比仇恨更最深刻的激情,没有比敌意更忘我的动力。为何竟忘记它的益处——你对面的那一只烟蒂?试想,你的骨头为何如此之硬?你的才富为何如此丰盈?你的生命又是为何如此蓬勃?感谢你的敌人吧,是他(她)的力量从反面支撑了你。由于他(她)的存在,使你得以延续。

……

“两个烟蒂”,多么微妙。

3、安宁的长憩

如果说,途径卢森堡使我联想到适宜的居所场景的话,那么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短暂逗留,使我再一次联想到生命的终极问题——死。

坦白地说,阿姆斯特丹并未给我留下美好的记忆。无论是古老的风车、传统的木鞋、原始的水上船屋,还是花街的成人秀,以及橱窗门后伸手可及的花枝招展搔首弄姿的妙龄女郎……这里的一切使我更多地感受到“原始状态”,或者说,它如同一个大农场贴近生命的原生本色。但是,据说这里是全世界政府给与人民的自由度最高的城市,比如安乐死、同性恋、大麻、**等等在这里都合法化。我们同行的男男女女都为着其中自己向往的某一条而眼睛发亮地打算着再来此地。

阿姆斯特丹一直细雨绵绵,天空阴霾,我在河道如网络一般稠密交织的路面上踟蹰而行,眼睛似乎看着遥远的什么事物,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不时有吸着大麻擦肩而过的男人或女人留下一缕飘逸的“香气”。似乎有若隐若现的乐声从远处或某只窗户里溢出,袅袅而来,我听不清,但我想象那一定是《我已忘记生活》的忧伤调子,如泣如诉,回肠九转。♀在花街这个肉欲的巷子里,我听到的仿佛只是爱情的丧钟。

我躲在雨伞下,似乎为自己撑开了一点独处的空间,使得心里那些外人看不见的某种“流动”得以延伸。我一边走,一边想,我在想安乐死这件事,也想起一个我“熟悉”的女人的结局……

法国的女作家弗朗索瓦·萨冈是我喜欢女作家之一,我从看她的第一本书《你好,忧愁》就开始关注她这个人,而对很多的作家却是你无论看了他多少书也不想关心他本人的。萨冈19岁成名,年轻时喜欢酒精、毒品、爱情、跑车、赌博,喜欢一切刺激、叛逆和挑战。也许,是她的行为替我宣泄了某种内心的疯狂;也许,是因为我只能隐居在东方文化深刻的平静中。所以,我一直把她这个人当作“行为艺术”来欣赏,而对另一位更加贴近我内心的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我则把她当做高度的人格和艺术力量来崇敬。

早年,我曾在某篇小说中引用过关于萨冈的一段戏谑之言。有一个男人在评论萨冈时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如今她已人老珠黄,再也赶不上当今的文学新潮和后起之秀了。表面上看,她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美人的生平:十四岁花开,十五岁被采,三十岁色衰,四十岁满脸皱纹……后来有一位女人,以牙还牙,她虚构了一个叫做萨冈的男性作家,对他进行了回敬。她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表面上看,他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游吟诗人的生平:十四岁**,十五岁初试**情,三十岁阳痿,四十岁患上了前列腺炎……

可见,即使在法国,萨冈这个人也是引人注目、颇具争端的。我记得她的样子,仿佛正如西班牙女作家罗莎对乔治·桑的描述一样:她有一种蓄力,犹如一种强大的和不被驯服的生灵。尤其是她奇特的眼睛,像一个坏念头那样乌黑,那双眼睛好似淹没了她整个脸庞的幽湖……她的行为艺术中还有一些令我至今铭记:她总是忽然停止某件正在发生着的事情,譬如放弃爱情,因为她不想看到它继续朝着不美好的方向滑行一步;还有,她动情地爱狗不亚于爱一个人,我曾看见过英姿飒爽的她头倚高大的爱犬在敞篷汽车上的珍贵照片;还有,她爱女人一如她爱男人那样疯狂,人性的复杂与多重性在她身上体现得如此饱满与丰盈……事隔多年,当我经历了一些事情,当我与爱犬三三相遇,想起萨冈,我是那样深切地懂得她,懂得她的被孤独包裹着的爱,懂得她的一切。

这样的一位富于激情与叛逆的人,这样一个洒月兑不羁甚至放浪形骸的不为任何理由出卖自由的人,她晚年的凄清、萧瑟与落魄几乎是必然的结局。她晚年因被牵扯到一桩偷税漏税事件,被迫卖掉了房产,住到别人的房中,借债生活。至死,她没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最后孤独地死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病痛中守候她的只有孤独。法国文化部长曾说,“在她生命结束之际如此孤独的境况,令人侧目”。

衰老、病痛、拮据、孤独……令我心痛的弗朗索瓦·萨冈,那时候倘若有安乐死,多么好。

在阿姆斯特丹阴雨绵绵的小巷,我的脑际一直徘徊着安乐死,也萦绕着每每令我含泪的弗朗索瓦·萨冈的墓碑铭文:

这里安息着

不再为此痛苦的

弗朗索瓦·萨冈

为了明天,我想低声呼唤,与其说安乐死是最为人道主义的,莫如说它是我们所有的人对这个文明世界的最后的一份安全感!当我们无助地面对无法挽回的病魔痛苦、无法承受绝症带来的非人的折磨之时,它是唯一让我们解月兑、成全我们不继续被痛苦击垮吞噬、让我们带着一点人的尊严奔赴天国的保障!这时候,金钱救不了我们,爱情也救不了我们。正像它们最终解救不了人的孤独感一样。

阿姆斯特丹街头的细雨布满了凉意,轻风抚过脸颊摆弄着我的围巾。在这远离家乡的冷冬的二月,我沉湎在某一个“尽头”,某一处“禁期”——我在设想自己的结局:待到那个最后的时辰,我想我会理智清晰地交代好一切后事。然后不用说一声告别、“不带走一片云彩”,只身前往阿姆斯特丹(或者其他实施了安乐死法的地域),独自办理手续,独自在异国他乡把自己静悄悄交给上帝……

阿姆斯特丹,仅仅凭安乐死法(律)这一条,我向你致敬!

谁的末日也不是世界的末日

谁的忧伤也不能使海洋滚动忧伤

思念与不再思念

留下什么与不留下什么

庞大的生活仍将继续

欢乐地耗尽它昔日的容颜

谁也不是谁的

一切过眼云烟

我和你,曾在这个世上彼此拥有

一如我们什么也不曾拥有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在一处杂草丛生、萧然零落的荒地,细雨绵绵中,几个路人避在黑伞之下,无关紧要地悄声说:这里安息着不再为此忧虑的陈染,据说她是一位作家。

“这里”——是哪里?

请原谅,我已不能再起身告诉你。

4、处处是他乡

你独自站立在那个琳琅满目的大商城之中环视,缓慢地穿梭在货架之间堆得满满的物与物的崭新而陌生的簇拥中。你视域所及,人影稀疏,唏嘘凋零,你甚至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你引颈倾听,发现只有从天花板上渗漏下来轻轻缈缈的若断若续的钢琴或小提琴的乐声。你走上电动滑梯,一缕黑色的瀑布悠悠地在你的脚下升起,一位貌似熟人的陌生者的侧影在你身边忽悠一闪,就沿着迎面而过的下滑的梯子消失不见了……

这个时候,异乡人的感觉就忽然地在你的心头浮现了,一种模糊不清、游弋不定的遥远的想念笼罩了你的视线——即使这个商店就在你生活的城市,它甚至就在你所居住的那个街区,而且你还经常光顾这家商店——但在这一瞬间,一种奇怪而莫名的异乡人的流落之感仍然会把你完全地统占。

你行走在那条傍晚的宽阔的马路上,街道仿佛与它躺在阳光之下的时候发生了某种说不清的变化,它的冰冷而僵硬的样子忽然使你感到陌生。你驻足环望,在你身边,那些素稔的橙黄色的街灯高高悬挂,道路两旁到处霓虹闪烁,橱窗林立,身前身后急驶飞驰的车流如同奔跑的风,从你面前呼啸而过。这种熟悉的景物并不足以使你感到异样。你走上街牙儿,试图贴近马路的边缘,以便看清什么。你看到街身凹陷进去的那片凌乱的工地上,穿着肮脏的工作服的民工们,正在露天旷场上一边捧着饭盒吃饭,一边操着他们的外人听不懂的家乡话大声喧哗嬉闹。这些艰苦的异乡人如同在自己的家乡一样欢笑、和谐,而你这个躲在自己的城市的闲庭漫步者却像一个流浪人一样暗自忧伤。

一个异乡人,并不完全取决于是否身处他乡。你的心漂泊着,思念或牵挂着什么——一个人真正孤独的时刻,就是一个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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