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三十七章

作者 : 陈染

(4).成长的经验

坦白地说,我现在的心理状态和我的小说里呈现出来的已经不尽相同了,我现在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平常,不压迫自己,更不难为别人。♀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其实,这辈子没人能压迫我,除了我自己!

有时回忆起青春期时候的状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觉得太跟自己过不去了,拿来许多人生的重大哲学压榨自己——我是谁?我在哪儿?别人是谁?别人又在哪儿?干嘛要和别人一样?别人和我有何关系?我干嘛要寻找这种关系?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男人和女人?生还是死?多少岁自杀?用什么方式了结?——太多太多沉重的问题我硬是让二十岁的敏感多思的神经全部担起,而且一分钟也不放过,这似乎成为我的一种生活乐趣。我的青春期就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半疯半醒、濒临崩溃地走了过来,走的弯路太多了,偏执的东西太多了。

比如,人们普遍地认为,聚拢成群的状态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那时候却坚定不移地以为独自的空间和思考才是真正的生活;再比如,我曾经有个论调,说写作是为了能够活下去,现在显然应该理解为写作是一种乐趣;我曾经号称能透过半句话、半个眼神看到事物的本质,实际上事物的内在情况要复杂得多。这些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把问题简单化绝对化了。

有时候想,会不会今天出生的孩子与我当初不再一样,他们一生出来就是一个比尔·盖茨或索罗斯;一生出来就忽闪着聪颖的大眼睛对妈妈说,你欠我多少的出场费;一生出来小脚丫底下的路就都通向——明确。我想,这样的“人才”在当今的社会肯定越来越多,但也还会有另外一些人会拿出与我同样的问题“难为”自己,甚至思考一生。

我记得美国一位哲学家弗罗姆对现代人的目的性和明确性曾深深地忧虑,大意是我们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那些能产生结果的事情上了,我们说的、做的结果无非是金钱、名望和地位。也就是我上面谈到的——明确。这当然无可厚非。有人也许会问,哲学或者那些严肃的文学多少钱一斤呢?这个问题的确难以回答。人们首先要生活,但生活还包含乐趣或者个人愿望——现代人越来越少考虑去做任何无目的的事情了,不愿意去做一些不能很快换来结果(利益)的事情。可是生活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只是它本身过程的乐趣。在这样一种功名、利益和消费等外在目的过于明确的追逐中,我们已经越来越多地远离和失去了“乐趣”,以至于难以想象它的存在。

也许我的想法是为自己曾经的思想之路寻找一种合理性。但是,我心里无比感谢那些“弯路”,它使我懂得今天的日子要过得闲疏而平常,亲切而自然,懂得我们既要拥有财富又要知道不是一个“钱”字可以了得,懂得我们应该是既复杂又单纯、既有深的质感又有松弛自然的表情、既恪守自己又通透旁人的人。

终于从“难为”自己的漫长道路中走出来了,发现这世界其实还是它本来的样子,不免有点“失落”。但是,那些问题对于今天的我,也许会自如沉着地一笑了之,把它积淀在更深的地方,含而不露,不再迫切地对结果忧虑。

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已经慢慢地把过去很多锋芒的东西内敛起来。我的从前是一副“反骨”,但是由于阅历的增长我就能把这些东西掩埋得比较深。♀生活是需要不断“妥协”的,需要用一种达观的、幽默的态度来消解。这个世界不是专为我们自己而设计的。以前我曾说“与生活和解”,说到底就是与自己和解。然而,这并非易事——那是放弃什么之后,依然有自己内在的准则与坚持,有快乐的勇气,这也许是更高一层的境界吧。

这是成长的经验,也是成长的代价。

8、观照内心的文字

文学作品关于外部世界的叙述,或者关于人自身内部的慎独,应该不是一种对立的关系。人内心世界的反应或描述,肯定是人与外部世界碰撞的结果。作家的类型有所不同,有的比较倾向关注外部世界,以向外探索为特征,乡村、工厂、矿山、企业、官场、国家、战争……外部事件构成了作家的叙事主体框架;而有的作家则比较感兴趣人自身的灵魂或人性的体悟,把有限的外部空间——比如把我们那些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那些人们不经意的举止情态,以及光线草木流水迷雾的痕迹、时间的流逝、视线所及的风云变换……吸纳到无限的内心空间里来,以一种非由外部事件构成的情节为主线的、内在而隐形的心理流动为主体。理论家们称之为“追思生命的本源”也好,或曰什么主义也好,我以往的小说大致就属于后面这一类。

葡萄牙作家佩索阿曾说,“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真正聪明的人,都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官感觉,还有一颗灵魂里纯正的悲哀。”我确实感同身受。这里并不是说,我们只是关上门,自说自话,拒绝外部世界,只感受自己。任何一个思想着的人都不会如此。每一个认真的作家都会将人世间的一切视为自己的源泉和财富。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是,一边忙着关门一边忙着开门,一边叛逆着一边反省着。这里只是强调,我们也需要摆月兑喧哗与嘈杂、需要静心沉湎于内心和精神深度的一面。

有人教导我们,创作“要大”,“要宽”,我在虚心反省自己的同时,也与同行朋友切磋这个话题。有一次,在谈到这个话题时,王朔说,陈染你知道你的写作对我有什么启发吗?原来我的写作是受海明威影响,认为内心活动必须通过对话通过外部事件表现,也就是冰山理论那一套。那当然是一种很好的技巧。但时间一长就会轻视内心活动,精神的东西。可是我看了你的小说之后,我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就是外部东西看似千差万别,其实你仔细检索描写当代生活的小说,都是一种模式的,所谓的不同就是指的内心感悟。我认为你的方式是对的。关于外部描写现在有纪录片、电视电影,那表现得更直接,跟你抢夺同一块阵地。那么我们的文字就应该达到镜头达不到的地方——内心。也就是说文学再往前走,恐怕你那个方向就代表了文字的未来……王朔的话当然对我是一种鼓励。

我看到苏童的言论更为直接,他说,“我最后要说的也许是个谬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重要的不是如何开放自己,而是如何封闭自己。”

我自然是继续思索这个问题。但是,迟早这将不再成为一个问题。

现在,我的立场仍然是,向内与向外是两股道上的车,有交叉,但并不对立,也不可比。我个人更偏爱前一种。

既然百花齐放,那么百鸟争鸣便是一种丰饶的景致,即使是一只小鸟、一只弱鸟或者是一只丑鸟,也不能扼住它的喉咙。

1、她融化了她的性别

在这样一个信息越来越容易的年代,有关书,我却有一个相反的感觉——尽管书店里华丽漂亮、装潢考究的图书琳琅满目多如牛毛,尽管报纸电视网络传媒关于图书的广告推介锣鼓喧天铺天盖地,尽管各种图书的排行榜应运而生层出不穷,但是,对于一个不怎么容易被表面的喧哗浮闹所诱导甚至盲从相信的人来说,得到或者发现一本好书,却是越来越难了。

我现在经常重读书柜里的旧书,读旧书如同品味陈年的醇酒,总能感到韵味无穷。近日,一本漓江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725页之厚、定价5:30元的《尤瑟纳尔研究》(柳鸣九编选),从我的书柜中重新落在我的手中。这样一本纸页焦黄、装帧简朴的旧书,如同一件珍品,把我的日子照亮,使我再一次领略这位法国女作家的魅力。

我看到的尤瑟纳尔是这样的一位女人,她像一座沉甸甸的雕像或者铁塔,安静地坐在我心里,面目沧桑,满眼深邃,气韵超凡,智慧到无语,令我感动到默然而不是怦然,令我爱慕到敬仰而不是沉迷。她哀伤而不迷乱,她恍惚而有逻辑,她的爱深沉而节制,缄默而不失控妄为。在我的感觉中,所有的属于女人特有的慌乱忐忑、忧愁迷惘、歇斯底里以及非理性,在她那博大深沉、沧桑睿智的胸怀里包容得处惊不乱,滴水不漏;所有的人世间的寒暑风霜,在她面前都如同微风拂过,鬓发不乱。她是深不见底的湖泊,辽阔无边的疆域,你可以在她的胸怀中恣意地神思畅游,感受被智慧和力量包裹的温暖。

在我们感到慌乱、哀伤、低落和脆弱的时辰,她就是那稳重的高山之肩,是那气定神闲的磁场,令人心安。她托住你,让你内定力上升而不是沉浮低谷;她拓展你,而不是让你陷入越来越深的迷乱。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胸怀。对于我来说,她融化了她的性别,她是一个完整的人。

她令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因为我强烈的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她使我周遭的很多人显得黯然失色,是因为他们只一个是男人或者只是一个女人。

而尤瑟纳尔,她是一个庞大而丰沛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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