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隔着被子,我也能感觉到她插到我腰背底下的纤细的胳臂,正如同握紧她自己的未来一样拼命抱紧我。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我听到了她微促的呼吸,她低声唤着,“拗拗,拗拗。”我从她起伏而哽咽的呼唤中,感觉到她的内心正在被委屈与感动、悲凄与希望这些混杂的情感所纠缠。
禾在我的心里,始终是一场气氛渲染得很浓的悲剧女主角,这感觉一方面缘于她天生丽质的纤美妩媚,另一方面是在她的身体内部始终燃烧着一股强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一股满皇遗风的没落、颓废之气。这气息传递给我,总使得比她年轻许多的我产生一种怜惜与依恋的感情。
这时候,禾从我的身上坐直身子,似乎有点惊讶地看了看自己那件蓝色小碎花的外衣上,已经沾满了斑斑泪痕。然后她抬起头,问我,“饿不饿?我去给你热饭。”
我说,“不饿。”
禾站起来,又把手伸到我的脑门上试了试温度。她的手指凉凉的滑滑的,像一块干爽的凉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
我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她外衣肩膀上的一根线头揪掉,然后就攥住她抚在我额头上的那只手,不想让她离开我。
我一触到她的手,她便放弃了离开我去热饭的念头。她缓慢而犹疑地重新坐下来。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仿佛她身上的蓝蓝的小碎花哗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撒在了我的身上,我被淹没在一股植物蓝的醇香中。
“拗拗,我给你按摩好不好?”禾迟疑了一会儿,说。
我的身体仰卧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表达不出来任何意愿。
“喏?”禾试探着又问。
我的身体依旧像死了一样,僵硬地躺着,失去了反应能力。
禾掀开我的被子,搂着我的肩,把我脊背朝上地翻过身来。然后,她那双凉凉的手便伸到我的衣服里边去,在我的脊背上抚模起来。那一种特殊的滚烫的凉一触到我的肌肤上,我就仿佛从一个高处跌落了下来,空间差使我产生了极为美妙的眩晕。
这个时候,高烧退后疲倦而松弛下来的我,只有一个愿望,禾不要离开,就让我舒服地死去,而且,死的愿望非常强烈。其实,我能够感觉到,她也不想离开,因为,她正在尽可能地弯垂身子贴近我。
我格外担心无法长久地握住这一段美好的时光,担心它转瞬之间就会从我的身边溜走。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长久地挽留它,于是我就装做睡着了,任凭禾那双凉而光滑的手在我的皮肤上滑动。
这样,我便把松弛舒服与紧张恐慌这一对矛盾的东西,同时推向了自己。美妙的感觉自然是来自于我那青春期的肌肤的某种模糊的饥渴;而在“睡着”的安宁姿态掩盖下,慌张的心理却一点一点膨胀起来,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可以使自己像真的一样“醒”过来。
这种慌张,很像有一次我在t先生面前“坦然”地编瞎话。那一天,他站立在讲台上,准备叫几个学生站起来朗诵自己的作文,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教室里扫来扫去,在我们的眼孔里捕捉着某种信息。我格外慌张,因为我并没有完成我的作文。我当时在心里暗暗编着瞎话,如果他叫我起来朗诵作文,我就说我的作文本落在家里了,如果他要我立刻回家去取,我就说我的钥匙在母亲手里,但是,如果他下课后坚持要给我母亲打电话,那么……我害怕起来,很担心自己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由于慌乱而晃动,哪怕是一下,也会把他的目光吸引过来。
那个时候的紧张,很像我此刻躺在床上假装睡着的紧张。
但是,那一天,我脸上佯装出来的自如救了我,t先生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也没有喊我起来朗诵我的作文,就像我的富于灵气的作文成绩,总是能轻易地就从t先生身边顺利通过。♀下课的铃声一响,如同解除了空袭令,我飞快地跑出教室,户外的空气和阳光散发着从未有过的芬芳和惬意。
这会儿,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禾的手指虽然只抚在我的脊背上,却覆盖了我的全部感觉。我不知道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回忆作文课上的一件微不足道却极为走运的小事。
我闭着眼睛,在禾的指尖与我的肌肤的触碰中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念正在沉向某种深处或者远处的什么地方,它和我此刻的紧张的愉快纠缠在一起,围绕着这愉快。于是,我努力集中起自己的思绪,打算整理那些茫然无绪而又不连贯的念头,用力想那沉向深处或远方的无形的东西是什么。
慢慢的,那个不确实的什么终于明晰出来,那是我对禾的莫名其妙的想念,仿佛她此刻并没有在我的身边,而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凡是不以每天翻翻报纸为满足,并且习惯于静坐沉思、不断自省的人,都会经常退回到她(他)早年的故事中,拾起她(他)成长的各个阶段中那些奇妙的浮光片影,进行哲学性的反思。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比经常地回头看看往昔的生活,更能够体验人类生存的玄妙,更能够发现我们今天所生存的世界所进行的物质的与精神的变迁。我从来不会被限定在童年的时光里,也不会被限定在一个家庭、一个院落、甚至一个国家中。但是,每一个人的今天无疑都是走在她(他)往日的经验与思想的桥梁之上,因此而理解自己和世界。
这正是我所理解的“如果你不经常变成小孩了,你就无法进入天堂”这句话的内涵。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同小学时候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亲身目睹并经历了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高考制度恢复后的中国,所有高中毕业生残酷地你争我夺、一窝蜂往大学里挤的现象。早年那种亲密的同学关系再也没有了,当然,全体同学联合起来一致孤立某一个人的现象也成为一逝不返的历史。你比我的分数高,就意味着你正在威胁着我上大学的机会和未来的前途。集体主义的观念正在被强大的个人主义死角一点一滴地吞没。在这一场残忍的竞争里,分数就是一切。学校的教育,教给个人的是答案,而不是方法。而答案是固定的,你个人有没有想法、有没有创造,并不重要,也没有意义。
小学时代的校园生活,我还只是把自己掩藏在那个时候丧失个人价值的集体主义群体欢乐之外,虽然寂寞,但背后还有着一种间接的、虚幻的阴影似的团体。而进入高中以来,特别是随着高考的日益逼近,我感到陷入了另外一个极端——毫无集体温暖的个人主义盛行的牢笼。同伴挤在一个教室里,却冷漠得如同陌路。这时,这一种坍塌了的四分五裂的团体,才使我陷入了真正的内心孤立与空虚,感到了与同伴的疏离与自我封闭的恐惧。
今天回想起来,我们早年那一种忽略个人的集体主义,其实正是孕育当今这一种冷漠而狂妄的个人主义的温床。任何事物的极端总会繁衍出与之相悖的另一事物。
我记得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寒假的最后一天清晨,又下起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那势头仿佛整个的天都掉下来。我伴着窗外沙沙的落雪声醒来,躺在暖暖的被窝里不想起床。
我从被子里伸出胳臂,把床头柜上的钟表向自己这边转过来,时间还不到8点钟。这天是返校日,学校要求我们上午10点钟到校注册。
我看到时间还早,便赖在被子里胡思乱想起来。
我一眼就瞧见了自己那只伸出去的胳臂发生了变化。由于繁重的作业和高考的压力,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交谈了,“不小姐”和“是小姐”已被我冷落一边很长时间。我一点也没有发现,我原来那细棍一般的胳臂和腿,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丰润起来。我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模了一遍,的确感到我的身体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十分惊异自己的疏忽,为什么洗澡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发现,这躯体与我以往熟悉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这躯体的胸部鼓鼓的,软软的,像两只桃子被缝在睡衣的上衣兜里;月复胯部忽然变成了一块宽阔而平滑的田地,仿佛插上麦苗它就可以长出绿油油香喷喷的麦子;臀部圆润而沉着,极为自信地翘起,使得腰处有一个弧度,无法平贴到床上;两条大腿简直就是两只富于弹性的惊叹号,颀长而流畅。
我在被子里不停地抚模着“不小姐”和“是小姐”。我明显地感到,由于我的长大成人,我已经不愿意与它们更多地交谈了。我脑子里的话语,已经默默无声地长出了犄角,伸向了别处,比如伸向对门的禾寡妇,还有同学中我惟一的伙伴伊秋。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在脑子里暗暗地与她交谈?特别是禾,我常常想她更年轻的时候,与她的男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想她是否快乐?她几乎是我心灵上惟一的光亮和依赖,使我在一天的乏味而沉重的日子之后,撇开学业的压迫和莫名的失落感,享受片刻的这一种交谈的光辉。这一种交谈,无须碰面,无须真实地语言接触,即可在我的脑中传递。
这会儿,我安静地躲在被子里,像一只刚刚长大的母牛默默地咀嚼青草那样,咀嚼着对话,似乎在建造一幢语言的房子,格外精心。
这时候,我听到了我父母在隔壁房间里的说话声,他们好像正在“讨论”什么问题。我说“讨论”这个字词,是因为做为一种辩论,他们的语调显然不够锐利和激扬,平静得像是在商量买什么牌子的家电用器好之类的闲话。但我知道,我父亲从来没有与我母亲议论家庭琐事的闲情与热情。我侧耳细听,果然,我听到了我母亲在说“离婚”这件事,我能够感觉到,她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磕绊,流畅得仿佛已经在心里预习了多年之久。只是她的声音由于某一种郑重而失去了往日的圆润,变得有些嘶哑。
我的心情抑郁而沉重起来,十分想哭,但是我讨厌自己沉浸在一种无能为力的伤感中,便立刻转移注意力,起床、穿衣,悄悄在厨房里吃了点东西,就带上我的寒假作业本,到学校注册报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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