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显得荒芜而寥落,微微嘶鸣的小风穿过路边灰色的废墟和高石阶上的门洞,畅行无阻。♀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白雪覆盖了那些颓垣残壁和枯黄的草坪,仿佛给城市穿了一件外衣。一辆四轮马车从我眼前驶过,马蹄无声,猫一样没声息,只是粗重的轮子发出枯涩而细微的吱嘎声,仿佛那马车也被罩在一层无形的网子里,闷闷地、缓缓地爬动。阳光闪闪烁烁,在光秃的枝桠上,以及路旁粗糙的褐色木栅栏上影子般跳跃翻飞。
我喜欢在雪天里漫走,天高地阔,思绪一无遮拦,思路本身就是一条畅通的街。鞋底在皑皑雪地上吱吱尖叫,像麻雀一样跟着你的脚纠缠不清。那声音使你感到你在人间走着,回身望望足迹,你感到你在世间活着。你感到在那一刻,万物之灵与你同在,离开家出门前郁闷在心里的沉重,也因旷达的天宇和苍茫的大地,而豁然而朗。至少在那一刻,觉得自身生命的任何悲哀愁绪,都是如此之渺小。
在雪地上走了一阵之后,我就把早晨父母离婚的事情暂时丢到一边去了,并且有效地抑制了我的伤感。
走进学校的大门,校园里一片荒芜,女乃油般的雪层覆盖了庭院、走廊和一切通道。由于天气阴沉,我看到所有的办公室里的白炽灯都亮着。我走进t先生的办公室,进屋的时候,我发现t先生正微笑地望着我,好像他一直看着外边专门等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走到他的跟前来。
果然,我一迈进门槛,t就说,“我从窗子里看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像童话那么美。”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那高大的身架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仿佛我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来访的客人。
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窝中透出一丝局促不安,仿佛他憋了整整一个寒假的话,那些话在他的胸中拥挤成一股强烈的压力,急于找到出口。
这时,办公室里又来了几个注册报到的同学,伊秋也甩着她那条小儿麻痹症的残腿,呼呼啦啦地走了进来。
我和大家一起交了作业本,然后在学生证上盖章注册。
办完一切手续,我正欲与伊秋一起离开,t先生忽然说,“倪拗拗,你先别走,我找你还有点事。♀”
我感到不安,问,“什么事?”
t想了一下,说,“你先去清扫咱们教室门前小院里的雪吧,然后再说。”
他一边忙着接过后边递来的学生作业本,一边对我说。
我觉得不公平,别人都可以回家,我却要留下来扫雪。但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拉着伊秋陪我去扫雪了。
我让伊秋蹲在教室屋檐底下的台阶上等着,就一个人扫了起来。
我一边清扫地上的雪,一边抬头张望天空依旧哗哗拉拉飘落的雪团。那些毛绒绒的棉絮正在勤奋地不间歇地铺撒下来。不一会儿,我的头发上和肩膀上便都覆盖了白花花的一层。
这时,我直起腰来,回头望望自己刚刚扫过的地方,黑色的地皮已经又被白雪覆盖起来。我失望地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便又退回去重新扫。
我扫几下一回头,不断地去看刚刚扫完的地面又被新的雪再一次占领。
我扫着扫着,一股没有希望的疲倦忽然降临到我身上,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考试或者劳役,永远也考不完、做不完,它完全是t先生的一个阴谋、一个陷阱。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所有的蛮横、刁钻、压迫和对我的不公平,他不仅控制着我的分数和德行的评价,而且还控制着我的言论、我的思路甚至我的情绪,这一切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屈辱!我为什么总是处于服从他的地位?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傻瓜?
在那一瞬之间,我一下子把眼前扫不完的雪夸大地看成了我未来生活的一种象征,一种命运。
直到这个时候,清晨我在家里听到离婚问题所产生的抑郁和茫然的情绪,才重新回到我身上,完全地占据了我。
那个时候,我自然还没有读过西西弗斯的神话。我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了在古代的西方就曾有过一个传说,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后让巨石滚落下来,他再把巨石推上山顶,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消耗殆尽。但是西西弗斯却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生命中发现了意义,他看到了巨石在他的推动下散发出庞大的动感美妙,他与巨石的较量所碰撞出来的力量,像舞蹈一样优美,他沉醉在这种幸福中,以至于再也感觉不到苦难。当巨石不再在他心中成为苦难的时候,诸神便不再让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
人类是聪明的。
这样一种对于命运的智慧态度,是我后来才醒悟到的。
当时我站立在教室外边雪地上的时候,被自己无边无际的灾难性的夸张与想象完全地吞没了。
我站在那儿,忽然就哭了起来。
伊秋在屋檐底下抬起头,望着我莫名其妙。
我哭着哭着,所有的新“仇”旧“恨”一起涌来。
已是中午了,我怀着对t和我父亲所代表的男人的满腔仇恨,冲进t先生的办公室,站在他的面前。
t见我满脸泪痕,疑惑又关切地问,“怎么了,倪拗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掸掉我的头发、胸前和脊背上的雪渣。眼光中透出一股迷离恍惚的神情。
我不吭声,死死地盯着他,仿佛那目光是锋利的牙齿,可以咬碎他的道貌岸然与虚情假意。
t似乎察觉到我眼孔里射出来的小刀子,继续把手抚在我的肩上,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忽然用力拨开他的大手,终于大声地说,“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对我疑惑不解地问。
我愤怒地盯着他的脸孔,“我就是专程来告诉你……哪儿是私部!它在这儿,在那儿!”
我在他早年模我的地方,“回敬”了他。
我十分用力地模了他!
t这个时候,表情惊讶,神态复杂。
当我想平息自己身体内部莫名的紧张和激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站立在t先生面前纹丝没动,我的手一直攥得很紧地垂在大腿两侧,并没有抬起来过,也不曾触碰过他的身体。我的两只僵紧的手,如同两块死去的石头。
而上边所发生的那一幕,不过是在我的想象中完成。
我这时才看见,在我的脑中,此刻正有两个相互否定的人打算同时支配我,我陷在一片混乱之中。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当我知道我并没有伤害着他的时候,我十分悲愤。我多么鄙视我自己!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行为能力的人。一个不会还击的人!
然后,我猛一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
跑出学校大门,我并没有径直回家,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来来回回乱走,过来往去的人群以及橱窗琳琅的商店,我视而不见,全神贯注地沉溺在悲凉而杂乱的心思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街上走来走去,昏黄的路灯燃亮了,晚霞默默地退到人家屋顶的后边去,所有的宏伟建筑和游艺场所全都霓虹闪烁、光彩绚烂。
我从来都觉得,街头小路是一种家园,当你的头脑魂无所归、无处所栖时,它就是你的旅馆;当你亲人远离、孤寂无助时,它就是你的朋友。即使在这冷冬的天气里,我对它的喜爱也不会降温。我在街头不停地乱走,内心的对话不停地延伸。
家,就在不远处等待着我回去,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孑然一身。
据说,人们听到的声音其实是错觉,产生声音的东西和听到声音的东西之间没有绝对的联系。如果没有心灵,没有幻想的**,那么世界上所有的耳朵都是一片空白。
其实,是我们自己皮肤在尖叫,那声音返回到我们自己的体内,在我们的内部消失。
我中学时期的最后一个暑假,可以说是我整个学生时代发生重大事件最多、生活的密度最大的两个月。
这一年的夏天,正是婬雨连绵的7月,很久以来,无尽无休的考试像这停不住的绵雨,使我的耐心到达了极限。我要求自己背水一战,结果我稀里糊涂、一场噩梦似的就通过了高考,考入了北京的一所文科大学。
记得我每考完一科,我便把这一科的如同经文一样念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课本,撕碎了丢进考场厕所的粪坑里,同大便一同冲走,决不再带回家门。待整个考试结束时,我已经轻装得像个乞丐,身上连一个铅字的多余分量也没有了。
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父母以最为隐蔽、最为“文明”的方式,协议离了婚。我的父亲在这一举足轻重的家庭历史事件中,表现了非凡的男子气概,像一个一级战斗英雄离开战场一样(只不过这是一个没有输赢的特殊战场),在一个大雨滂沱如注的清晨,提上他的裤子,戴上他的眼镜,夹起他的公文包,就离开了家,十分悲壮。
他的彻底离去,终于使我在这一文明战场的废墟上,真正像个成年女人一样站立了起来。
在这里,我不想讲述关于这个家庭毁灭的故事,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个家庭的残垣断壁的废墟中,挣扎着爬出去的每一个人,对于家庭的信念,是彻底地崩溃坍塌了。我和我母亲,都成了婚姻生活这一大多数人认同的美妙生活方式的怀疑论者。
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国,的确很难找到我这样渴望自己的亲生父母从不幸的婚姻中摆月兑出来的人。但是,我从不为此感到内疚或不安。相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我父母“自由解放运动”的坚定的支持者和促进派。同时,我也从不把自己对于世界的种种怀疑与否定,像某种陈腐的观念那样,归罪于这个破灭的家庭的泥淖。
我从不相信,仅仅是家庭,就能够赋予一个人如此强大的否定的能力。
在我父亲离开家不久,我家这一带房屋的拆迁令正式下达。我们在城西的一片住宅楼区里得到了两套新房子。
幸运的是禾也迁居到与我家同一幢大楼里,住在我的楼上,这简直是命运。
前院葛家的男人,自从妻子被杀后,便失踪匿迹,他们的房子就由女儿一家接住,结果女儿一家也迁居到我们这幢楼里。
那一天,我和母亲同禾一起来看我们的新居,整幢大楼刚刚竣工完毕,空荡荡的灰楼在肮脏的工地前拔地而起,四周光秃秃的,还未来得及植树铺草,如同一个**的男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精打采又躲躲闪闪,以至于我们左转右转,才终于发现了通向大门的甬道。
电梯还没有启动,我们便沿着窄而平缓的楼梯拾级而上,走了无数级盘旋的阶梯之后,我和母亲终于伫立在十一层楼道尽头的一扇三居室的屋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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