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第二十六章

作者 : 陈染

申吟声越来越近,我沿着那声音走到里间的一扇门前,我熟悉这扇屋门,那是禾的卧房。+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我焦急地敲门,可是里边没有回应,我便用力推门。我感到那门十分烫手,而且门框已经被高温拧歪走形,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我清晰地听到了那申吟声就是从里间屋里渗透出来的。

我从钥匙孔向里边窥望,我看到一个通体透明的女人形的躯体蜷缩在床上,她的腿奇怪地拘挛着,双臂僵硬地环抱在胸前,她的头发、眉毛全部光秃秃的,她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身边蹿跳着无数只火苗一般的鲜红的舌头,她身上的毛发就是被那些火苗似的红舌头“舌忝”光的。我用力看这个女人,她不像是禾,好像是另外什么人。可是我听到了她发出的申吟声,那磁质的嗓音的确是禾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浑身一抖,回过神来。

这时,我感到一阵阵恐惧,意识到我在自己冥想的世界里呆得太久了,我怀疑自己又潜入了一个神秘的境地,一个非正当的领地。别人是否都抵达过“那里”,我无从所知。但是,回想起来,“那里”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伴随于我的脑中,像风一样跟随着我的脚步,无论我在雨中,在街上,在旷场还是在人群里,它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或场景闪现。它是一个无底的洞穴,如果我不打算及时收住思路,我的目光将无止境地伸展下去。

我感到恐怖,慌慌张张地打断自己。然后就打开了电灯。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盯住墙壁上的挂钟愣了一会儿神,然后站起来神不守舍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但又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打算去母亲的房间看看,然后回来洗个澡,放松一下,就上床睡觉。

来到母亲房间的时候,母亲正在写着什么。

我说,“妈妈,这么晚了还写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我也不想瞒你,我想……”她断住,又迟疑起来。

“说嘛。”我有些急不可待。

“我想给你找个……父亲。”母亲说完,就用眼睛没有把握地瞧着我,等待我的反应。

我一下愣住了。

但隔了一会儿,我便嘿嘿笑起来,“是吗?好啊,好啊。”

我笑了一阵,又说,“不过,这人跟我没什么关系。你给自己找个老伴就是了。”

我母亲说,“怎么跟你没关系?我是个快活到头的人了,老伴不老伴的其实是无所谓了。但是,我得给你找个父亲。不定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你就成孤儿了,那怎么行。咱们家又不缺房子,缺的是房子里的人。”

我说,“妈,您可真有意思,我多大了!再说,什么‘快活到头了’,我们的安宁日子不才开始嘛。”

母亲说,“今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博士生的征婚事迹。他是独生子,31岁,相貌也不错,然而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这件事几乎成了他父母的一桩心事,整天长嘘短叹。一个月前他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两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自杀。可是回到家看到忧心忡忡、年迈体衰的父母,他觉得若这样甩手走了,实在对不起父母。经过反复思考,他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定了却他们的心愿,并打算为他们留下一个后代。自从他查出这病之后,他没有告诉家人,他不愿打破家里的安宁。只是背着他们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征婚广告,并且把自己的身体情况以及心愿如实登出。结果,一下子得到不少女人的呼应。后来,他看中了一个女医生,这个女医生对他的生命充满了信心。他们结婚后不久,就生了一个小女儿。虽然最终他没能逃月兑死亡的命运,可是,他毕竟欣慰地活过来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后代。”

“那……那个女人怎么办?”我说,“这样的事迹还要赞美吗?也就是我们中国会为这样的事大唱赞歌。♀”

“那个女医生是自己愿意的嘛。咱们不管它的道德评判,我只是说,这件事很启发人。”

我说,“这么说,您也要去登征婚启事了?”

母亲停了一会儿,“这不是跟你闲谈嘛。”

这时,母亲也许是说得累了,有些气喘起来,呼吸显得紧张而吃力。

她夸张的喘息似乎影响了我,我也不自觉地深呼吸起来。

忽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焦煳气味。

那的确是一个难以追忆的夜晚,由于我的本能不断地拒绝记忆它,它变得如此遥远和模糊,仿佛是一种虚构,它总是淹没在这一年其他的灾难之中。

在那一个死人的年里,回忆的火焰是靠着我强大的理性才没有被熄灭。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途径,把这一年的记忆放下来,但是空气和风好像是奉了一道密令,我的前面总是挡着一幢幢老房子,窗帘紧闭,铁栅生锈;或者是一片片曲曲弯弯的老树密林,含含糊糊地如同一道屏障,使我在缝隙间无法贴近开阔地,贴近那个广场,我无法放下这重负。我只能在心里沉甸甸地装着这些记忆,兜着圈子,顺着安全的路来来回回地走,毫无结果。我只能在阒静中故意把脚步踏得重一些,使它成为一种令一些人难以忍受的声音,我想象这脚步声最终总会得到回声。

本来,这一年的雾瘴已经多得足以抹去许多东西原本的真实形状。但是,老天似乎觉得还不够,就在这个暮冬的夜晚,浓烈的青灰烟雾完全地把我的生活淹没了,它像一场悲剧的序幕,拉开了帷帘,以至于几个月之后的“剧情”越演越烈,蔓延了整个国家。

这天夜晚,弥漫而来的烟雾是在忽然之间打断了我和母亲的交谈的。

我先是发现母亲的脸孔像发虚的相片那样模糊起来,她的五官似乎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都自行游移。我揉了揉眼睛,使劲看她,她脸孔的轮廓果然像是在蒸汽浓烈的浴室里,影像模糊。其实,她依然坐在书桌前的软椅上,并没有变换位置。可是她的身影如同罩了一层蚊帐或纱帘,退缩到相对于原来较远的一个位置上,使我看不清。

这情景使我吓了一跳。因为近来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场面,使我陷入一种非真实的莫名其妙的恐怖之中。所以,这时候我首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是否真实。

直到我的母亲问,“这些烟是怎么回事?”

随着焦煳味的浓烈,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房间忽然弥漫起来的烟雾。

我朝房门望去,发现那烟是从门缝钻进来的。

我说,“妈妈,是不是有人在楼道里生火炉?”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打开屋门。

随着房门的打开,滚滚的浓烟顺着我的脚和腿爬进屋来。我在一瞥之间,看到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完全被烟雾所吞噬,那烟雾如同锯齿一样啃食着氧气,我一阵呛咳,透不过气来,便立刻关上了屋门。

这时,楼道里哐哐当当响起杂乱轰闹的奔跑声,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嚷嚷声。

“跑啊,快跑啊……”

我和母亲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知道我们居住的大楼出事了。

“妈妈,我们得快跑。”由于紧张,我的声音似乎走了调,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的。

我母亲捂着胸口,用力吸气,“往哪儿跑?电梯早关闭没人了。外边全是浓烟,没法呼吸。”她一边喘着,一边说,“火源要是在底层,我们不是往火坑里跳嘛!烟和火都是往上跑的,所以不会是咱们楼上的问题,肯定是楼下的什么地方出事了。”她吃力地说。

我母亲的确是处世不乱的女人,这种时刻她依然拥有稳定的理性。

“可是,您听,”我有些慌了,“大家都在往楼下跑。”

这时候,楼道里的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铁盆木箱被踢绊的声音更响了,还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我母亲由于憋气,一个箭步窜到窗户旁,迅速打开窗子。

我第二个箭步窜过去,“妈妈,不能开窗户。”我忽然想起报纸上曾提到过这一点。

我听到外边的风声,巨大的嘶鸣在一瞬间盖住了楼里的喧哗,“我们只能逃出这座大楼。”

我不由分说地关上窗户,拉起母亲就往门外跑。

楼道里的滚滚浓烟立刻将我和母亲吞没,我的眼睛被刺得哗哗地淌出泪水,我死死牵住她的手,但咫尺之内,我却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浑浊的烟雾里,我听见身边全是逃跑的脚步声,还有人体重重地撞击到什么障碍物上边的声音,但也同样看不清人影,只是模索着顺着人流往楼下跑。

楼道里的空气变得十分稀薄,咳嗽声和惊恐的叫喊声随着烟雾一同弥漫。我已经无法张嘴说什么,窒息感如同一只铁钳,卡在我的喉咙上。我担心着母亲会由于窒息倒下去,便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往楼下跑。

说是跑,其实只是模索着走。

我觉察到,浓烟混杂着热气正从楼下往上蔓延,无边无际的迷雾像浮力极大的盐海水,向上烘托着我们,你越是用力向下滑行,那浮力就越是往上托起我们的脚步,使我们难以沿着楼梯向下走。但我们必须探着步子往下走,生命的出口在那里。

这感觉,正如同我们在生活里的其他荒诞的悖论一样。

这时候,我感到牵着母亲的那一只手臂越来越重,母亲就要倒下去了。

“跳……跳……”母亲艰难地迸出几个字。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这时候,我们正好模索到楼梯拐角处,冬天封死的窗子正透进来一缕月光。往日,那月亮如同一只银白的圆眼睛,在靛蓝色的天幕里闪闪烁烁。可是这会儿,它的光晕如同一个死人的目光,在我们窄小的楼道拐角处残存着一丝余亮。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说,实在不行,我们就从楼道的窗户跳出去。

我母亲肯定是晕了头。我们的房子在十一层,现在才下了一层半,是在九层半的位置上。从这里跳下去,等于自杀。

我不理睬她,只是拼命拉住她往楼下逃。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模索,我的拖鞋已经不知哪里去了,我赤着脚蹒跚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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