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这时候我恍惚忆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还是上中学的时候,有一阵,我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整天想着死。然而,我并不像许多想死的人那样,到处去说“想死”。我只是默默地想。后来终于想“成熟”了。
有一天,我从外边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说,“我已经想好了,活着没有意义,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母亲十分震惊地看着我,她看了我半天,却不急于说什么。
于是,我加重语气,重复地说,“我是真的想好了,活着没有意义!”
空了半天,我母亲终于说,“真的嘛?是想好了?”
我坚定地点头,说,“是。”说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起来。
我母亲的确是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不凡的女人,她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像其他的母亲面对自己的孩子那样,惊慌失措地挽留、劝慰和阻拦,她有足够的知识对付一个“问题儿童”。她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像我一样,她做出一副考虑成熟的样子,说,“妈妈很爱你,你应该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经想好了去死,那么谁也看不住你,中国这么大,长江、黄河都没盖盖儿。只是妈妈会很难过。”
接下来,是轮到我震惊了,我被母亲的话咽住。是啊,别说长江黄河了,就是家门口的小河沟也没盖盖儿。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声了。
从这以后,我再也没向母亲提到“想死”这件事。
这时候,我们已经又模索下来一层,我连拉带拽,死死牵住即将窒息晕倒的母亲。
忽然,我发现,这一层楼的烟雾明显地稀薄下来,皮肤被浓烟熏烤的灼热感也降低了。随着我们越来越往下模索,已经可以喘气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们已经走过了出事的楼层。我像忽然得救一样,兴奋地对我妈妈说,“好了,我们能走出去了,再坚持一下。”
果然,当我们又转下来一层的时候,空气已经渐渐清晰了,楼道里微弱的灯光也闪烁出光泽。我母亲终于长长地喘了几口气,说出话来。
“九层。”她说,“或者八层。”
母亲和我估计得差不多,可能是**层出事了。
当我们终于离开大楼的门洞,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风声里的时候,我看见外边已经涌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有的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来不及穿衣服就往外逃的,颤栗地裹在被子里;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团,牙齿抖动得咯咯响。我和母亲由于习惯睡得晚,所以身上还穿着毛衣。但是,冷风一吹,我们依然感到身上只有一层薄纸片,冷气像无数只凉凉的蠕虫,从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往骨头里边钻,越钻越深。
我开始在人群里用目光搜寻着禾的身影,一张张惊恐未定的黑脸从我的视线中滑过,从浓烟里跳着死亡之舞跑出来的人群,这时候如同一个个植物人,呆若木鸡地向着我们的大楼张望,寻找火光的位置。
我找不到禾,心里慌起来,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许正在她那一层,想起她穿着那件青素的睡衣躺在床上的样子,我的脑袋里嗡一下子就着起了火。
这时候,呼啸而来的救火车晃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线急驶而来。人群、树木和楼房都变成了晃眼的桔红色。天空呈现出那种反常的钴蓝,仿佛有无数只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动,它们用冷嗖嗖的嘴唇吹拂着大地。
我们立刻就被勒令退却到200米之外的马路对面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许靠近我们的大楼。我混杂在一群打算返回楼里寻找家人或是索取什么东西的男人当中,挣扎着想往大楼方向跑,却被牢牢地挡住了。我们拥挤在一起,动弹不得。♀
我仰着头,一边在心里虔诚地祈祷着,让禾平安让禾平安,一边颤抖不已。
有两个消防队员顺着绳索攀墙而上,他们是进入起火的房间救人的。我死死地盯住他们。我看到这两个绿火苗一样的小影子,在大楼的墙壁上如同两只飞跑的壁虎,几个蹿跃就抵达了九层。然后,在我最怕他们停下来的地方——禾的阳台上——用铁钩把悠荡在半空的身体挂住,再然后翻身而入。
我的心跳仿佛被什么利器击中,猛地一收缩,喑哑在凝固的血管里。
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间出事了。
我站立在原地动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声哭起来。
接下来,无数只水龙头和我的眼泪一起奔淌出来。
一场混战之后,如注的水流从楼上顺着阶梯滚涌而下,黑乎乎地从楼道口漫出来。然后,我看到两个消防队员抬着一个担架走了出来。
那个**的粉红色的躯体,或者说一团人形的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担架上,慢慢移动过来。
人群一阵骚动。
一个消防队员冲着我们叫嚷着,“谁是九○五的家属?”
九○五正是禾的房间。
我感到自己的头和脚都肿胀起来,双眼发烫,两手冰凉。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来袭击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可是,母亲就在身边搂着我,她的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胳臂。
我知道,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
当那一只担架从街另一边移向我们这一边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一阵轰鸣,这声音随即又在我的两耳之间消失,人影、街灯以及我们的大楼都摇晃起来。
接下来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向地面瘫倒下去。
恍惚中,只有凄厉的风声唤着禾的名字,震耳欲聋,遮掩了一切的喧哗。所有的人都在这轰鸣声中隐身而去,只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环,飘然而立……
直到后来,在这一场火灾发生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听说,那火源正是由禾的坏冰箱引起的……
直到现在,我们一直用沉默来避开我们的过去。
这是一些令人记不住的日子,一切都变化太快了。我越来越重,这个世界越来越轻。
这是我的一个门槛。走出去也许我会“年轻”,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年轻”了……
那一颗流弹是怎样飞向我,并使我毫无察觉地从我的左小腿肚内侧进入、又从外侧穿出的,至今是一个谜。
那是雨季的一个昏黄的傍晚,我去医院探望因左心功能不全而住院的母亲的路上。
那条街正是一条繁闹的街市后面,奇怪的是,此时这条阴爽的小路显得空旷静谧,多日来那些沸沸扬扬的喧哗与吵闹忽然顿住了。我有些纳闷,那些车水马龙以及拥挤的人群怎么就忽然没了踪影呢?
我警觉起来。我听到远处不断传来奇怪的吱嘎吱嘎的车轮声和爆竹的声音。前边二三百米的拐角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卧在马路上,如同一匹巨大的死马,它的周围似乎有一些人头的影子在晃动,那些黑影闪闪烁烁,令我捉模不定。再远处,是墨蓝色的忽然宁息下来的夜空的一角,心事重重,仿佛正预谋着什么秘密。
这时,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嘶哑地悬浮在半空,像一声野猪叫。与此同时,我的左小腿忽然感到被什么坚硬物撞击了一下,又热又麻,失去了平衡力,好像那腿在一瞬间与我的身体分离开来,不再属于我。我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奇怪地低下头看了看我的腿。然后,我便看到了一注红红的液体顺着我的左裤腿流到地面上。
我立刻抬起头环视四周。空荡的回音之后,一片死寂,薄暮里墨蓝色渐渐浓稠起来,黯淡的光线像厚密的纱网一样笼罩在身边。我惊恐地站立在原地,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我一动不敢动,无法判断是什么坚硬物击中了我的腿。
我一边惊恐地环视四周,一边想,现在正是非常时期,一切都在膨胀和变形,所有的方向所暗藏的杀机都可能被激发出来。
远处的咔啦咔啦声渐渐清晰起来,变成了由远而近的轰轰隆隆声。我侧耳倾听,又一次出现了那种野猪似的连绵不绝的叫声。
我惊恐地向响声方向望去。
这时,奇迹出现了,在远处路口以外,我的眼睛里忽然模糊地出现“海市蜃楼”般的景观,那景观轰轰隆隆铺展开来,穿过我的视域之内的整个风景……
这奇迹令我目瞪口呆!
我急忙卧俯体,爬向路边,抓住一棵瘦嶙嶙的小树,像个小偷一样蹲伏下来,屏住呼吸,肩膀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直到这时,疼痛才从我的脚跟往上升起,将我吞没。那伤口像一个黯红色的窟窿,一个活的泉眼,洞眼边缘处的皮肤如同爆竹炸碎后的硬纸壳,向外翻卷着……
直到后来,我做为一个“病人”而不是做为一个“探访者”被路人就近送往我妈妈住的那所医院,我才知道那个击中我左腿的坚硬物是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动子弹,它从我小腿肚的骨缝间闪电般穿过,猝不及防。
当我在医院急诊室里被我焦急的母亲过来探望的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像梦一样荒诞。
……
这年夏天的我的家乡,因为一些不安定的因素而变得狂热、躁动,晚风在饥饿的郁闷中酝酿着风暴来临,发出哀叹和饮泣。路边的树苗和草茎被狂暴的阳光或急落的雨珠,压迫得弯垂下来,但是,经过短暂的摆动,那些叶茎又挺拔起来。
几天来,我门户紧闭。但是外边街道上仍然不断有节奏地传来叫喊、暴躁与狂热的声音,有人如同一棵棵小树,林立在街头巷尾。这种站立的姿势像一种行为一样,从远古时代就有,遍布任何朝代、任何地域,它贯穿一切时间和空间,也许从来都是如此。一阵雨或者一阵风,细微的颤动总会从一个点传递到另一个点,蔓延成一片,草木皆兵。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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