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第二十九章

作者 : 陈染

这时候,我抬起头,向苍茫的上空仰望。♀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我模糊看到,蓝天之上果然有一银灰色的飞行物在浮动,它像一只巨大的风筝,忽忽悠悠地被我手中的长长的棉线牵引着,一点一点拉向我站立的上空。

它慢慢向我飘浮过来,形象越来越清晰。

我渐渐发现它好像不是一架飞机。到了近处,我才看到那浮游之物原来是一个人。奇怪的是,那个人也并不是尹楠。那个大鸟一样翱翔的人,原来是我自己!

地面上真实的我,手握牵线,系放着天空上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我……

这个一闪即逝的颇具镜头感的幻象,在许多年之后的一个夏天与我重逢,这使我十分惊奇。

那是到了1993年的暮夏时节,我在偶然看到的一部名叫《八又二分之一》的意大利电影中,我与那个疯狂的费里尼导演不谋而合,期然相遇。

而在1994年,另一个暮夏时节,我在另一部瑞典的多声部影片《野草莓》和《第七封印》中,紧紧拥抱了这个世界上我所迷恋的另一个男人——英格玛·伯格曼。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我与他们,身处两个不同的时代,却在某一瞬间闪现出相同的景物!

《野草莓》:

……好像也是阳光灿烂的夏季,一个老男人梦见自己走在阒无人迹的街上,整个城市冷清得出奇,阳光映衬出他的影子,但他依然觉得很冷。他漫步在一条宽敞的有林阴的马路上,脚步声不安地在周围建筑物之间回响。

他感到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他路过一个眼镜店,发现招牌上硕大的挂钟没有了指针,钟面空白着。他掏出怀表,低头看看,想核对一下时间。可是,他那个报时准确的老金表指针也忽然消失了,他的时间已经成为过去,指针不再为他提示时间。他把怀表举到耳边,打算听听它的嘀嗒嘀嗒声,可是他却听到了他自己的心脏狂跳声。

他放下怀表,抬头又看了看路边眼镜店那个招牌,那上边的一双眼睛已经糜烂。他感到十分惊惧,便向家的方向走去。

在街角处,他终于看见一个人,那人背朝着他站立。他冲过去,倏地转过那人的身子。可是,他发现那人柔软的帽子底下,却没有脸。随着身子的转动,那人整个的躯体如同一堆灰尘或碎木片,坍塌下来,变成一摊空洞的衣服。

他这时才发现,这条延伸出来的林阴路上,所有的人都死了,一个活的都没有……一辆灵车摇摇晃晃驶过来,车轮发出巨大的嘎啦嘎啦声,那灵车在空荡的街上一路剧烈颠荡。♀终于,它在行驶到他跟前时,棺材摔了出来。三个金属的轮子自动飞旋出去,哐当哐当转到他的脚前。他抬头看那棺材,棺盖敞开了,里边无声无息。他好奇地缓缓走过去。这时,从碎木棺材板里猛然伸出一只手臂,那只手拼命拽住了他。然后死尸慢慢站立了起来,他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从棺材里穿着燕尾服站立起来的尸体,竟是他自己。

死神在召唤……

《第七封印》

天空灰暗,沉滞不动,像一座坟墓的穹顶。

夜幕降临了,一片乌云纹丝不动地挂在地平线上,一只怪鸟在空中飘荡,发出觳觫不安的鸣声。

骑士安东尼俄斯正在寻找返回家园的路上,所经之处尸横遍野,瘟疫流行。

他四顾环望。

这时,一个统身穿着黑衣服的人站立在他的身后,那人脸色非常苍白,双手藏在他的斗篷的巨大的折缝里。

骑士转向他问:你是谁?

黑衣白脸人说:我是死亡。

骑士:你来找我吗?

死神:我已监视你好长时间了。

骑士:这我知道,你会这样的。

死神:这是我的地盘。现在,你准备好跟我“上路”了吗?

骑士:我的**有点害怕,但我倒无所谓。

死神张开了他的黑斗篷,伸了过来,欲将骑士覆盖。

骑士:再等一会儿。

死神:我不能再缓期。

骑士:你不是喜欢五棋吗?

死神:你怎么知道的?

骑士:我在绘画里看到过,在民歌里听到过。

死神:对啦,我是一个相当棒的棋手。

骑士:但你不见得比我高明。

骑士一边说着,一边把棋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开始摆棋子。然后他说:条件是只要我仍在同你对阵,你就得让我活下去……

骑士向死神伸出两只拳头。

死神突然对他狂笑起来。接着,死神的手里举起一个黑卒。

骑士:你选择下黑的?

死神:这非常合适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骑士和死神僵持地俯身对着棋盘,安东尼俄斯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始走卒,死神也走卒。♀

热浪包围着这片沉浸在奇怪烟雾中的荒原。远处,人群在跳着死神舞,死神在和所有的人跳夺命之舞。

死神紧紧地与安东尼俄斯继续对弈,执意要把他带走。最后安东尼俄斯输了棋,死神把他带走了……

这时,时间出现了误差。当我在那个初夏的闷热的黄昏,脑子里连绵不绝地闪现上述种种奇怪画面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过上边那些电影。

当时,我在脑子里一边预演着那些镜头,一边走到了闹市后边的那一条林阴的街上。

不远处就是我母亲所住的那个医院了。

这时,似乎有一股阴森森的风从上空倾压下来,发出惶惶不安的浮动声。我沉闷的脚步踏在黄昏的路面上,踏在风暴来临之前某种短暂的平息之中,这踏踏声否定了刚才眼前浮动的镜头画面的真实性。

街道拐角处的那侧身倒卧的废料,如同一匹死去的怀孕的母马,肚皮向外凸起,烧毁的残片在慢慢燃烧,弥散出一股橡胶烧焦的难闻的气味,这种令人厌恶的属于战争的气味,在不是废墟的林阴路上飘浮,然后停滞在黄昏的半透明的城市的上空。

它像飘扬起来的祭台上的烟火,腾向隐秘的高空。

就在这时,那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弹不偏不倚从我的左腿肚内侧钻入,又从另一侧穿出。

一个人凭良心行事的能力,取决于她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她自己社会的局限,而成为一个世界公民……最重要的素质就是要有勇气说一个“不”字,有勇气拒不服从强权的命令,拒不服从公共舆论的命令……

1990年初秋,我母亲由左心功能不全而诱发急性心力衰竭,在一个夜晚的睡梦中悄然“死去”。

这个“死去”,我所以带引号,是因为那只是医生和身边的人说她去世了。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母亲的睡相格外安详,仿佛正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也许她正梦见自己偶然地走在p城的一条宽展的柏油马路上。我知道,自从母亲生病以后,由于窒息感,她格外喜欢开阔的景致,喜欢葱郁的树木和茂盛的野草,p城街道的恢宏气魄符合了她理想中街道的模样。我想象她也许在这个夜晚的睡梦中,正在用一种不再年轻了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她生活了50余年的城市,热望地看着路边每一棵老树、一个旧式的门洞甚至倒伏路边的一块洗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她细细地观望着所经之处的每一扇墙壁,探寻它被雨水和风沙冲刷出来的斑痕纹路,那细微裂碎里边仿佛都潜藏着她一逝不返的年轻时代的秘密。她的眼神如同一双手臂,地摩挲着一掠而过的街道风景。好像时光倒流了,她深陷的眼窝里散射出欣慰的光芒。

她最后的睡态,使我至今不承认她已经死去。

同时,我也开始在心里悄悄拥有了一个秘密:我母亲其实并没有离开我,她不过是因为窒息,内脏慢慢失去了活力,也许像不透风的零件那样,长了虫子,她便把她的躯体给扔掉了,转换成了一个隐形人。她不过是在和世人开玩笑。

可是,医生和我身边的人毫无幽默感,一致以为她是真的死去了。连我学院里的教授也愚蠢地信以为真,还说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把我送到了医院医治(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开头提到的那个心理医生祁骆的)。学院并以此为借口,勒令我休学。

我在心里暗暗地反复分析了这其中的原因,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关键是我至今没能说出洞穿我的左小腿的那一颗子弹的颜色,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子弹的两种颜色标志着两种不同的性质,这涉及到我的其他问题。

可是我没有找到那一颗子弹。我是很偶然撞上那一枪的。我怎么能回答呢?

记得当时,我把这个揣测偷偷告诉了祁骆医生,结果我看见他在我的病历纸页上写:思维逻辑性障碍,象征性思维,联想过程分裂。

我把他当成朋友,可是我发现他并没有站在我一边。

后来,我对他便不怎么说实话了。但是,他依然热衷于帮助我。我经常对他说瞎话,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可这并没有妨碍他愿意成为我的朋友。他经常借些精神医学方面的书给我看。这方面的知识,对于后来我逐步地认识和调整自己,的确起了很大的帮助。

开始时,我坚持对身边所有的人说,“我母亲其实没有死去,她在和我们大家开玩笑。”

但是,所有的人(除了祁骆)听了我的话,都疑惑地看看我,然后就开始回避我,像是很害怕见我的样子。

后来我吸取教训,什么都不再说了。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他们看到的是伪现实。

我回家照了照镜子,寻找人们避开我的原因。我发现我的外观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连眼睛都没有肿,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哭过。

为什么要哭呢?我坚信我的母亲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已经死去。

母亲的躯体消失后,她房间里一切流动的声音,比如挂钟的滴答声、水管里的流水声,都似乎死去了。

可是,她的衣服依然活着,我坚信这一点。

我常常敲敲她的房门,然后用钥匙自己打开门,说一声“妈妈,睡觉了吗?”就走进来。然后,我便长时间地与她的衣服交谈。它们的确是活的,因为我千真万确地听到了她的衣服对我说话。

有一天,我傍晚在街上散步的时候,遇见一个长得很像禾的女孩儿,她正在一棵槐树的树阴底下观望那些路灯下晃动婆娑的叶影。她看了很长时间那些乌云般流动的影子,我在一边看了她很长时间。

最后,我抑制不住好奇心,走过去问她,“你在看什么?”

我当然并不关心她到底在看什么,我只是想离她近些,看看她的脸孔。

她指着街灯下柏油路边斑驳的叶影说,“你看,这些树叶在晃动,是不是正在地震呢?”

我说,“不会,否则你也会感觉到摇晃震颤的。那是风。”

女孩儿说,“你看,树干也在晃呢。”

我躲开树影,抬头望了望那树干,果然它在微微摇晃,静谧地摇晃。我伸出了一只手,以证实这是真的。那些树影仿佛是一头巨大绵长的头发,在微风中舞动,树根像一个纽扣系住了它。

我真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我并不感兴趣是否地震的问题,地震比起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心里的震动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说,“你怎么会有兴趣这么长时间观察路灯下的树影呢?这多无聊。”

女孩儿说,“还有什么有聊呢?”

我说,“我不知道。”

母亲消失之后,我曾在黄昏时候,长时间观察过阳光是怎样一点点从墙壁上退缩的;我还侦察过一只老鼠在一天里的隐蔽行踪;观察过冬天的脚步是怎样首先降临到我的手指尖,然后才蔓延到我的全身的。这种观察的习惯,是在后来我的亲密朋友全都离开了我之后开始的。

所以这会儿,我十分理解她。

地上那些摇晃的树影,忽然使我产生了自己的躯体与周围环境不真实的疏离感,仿佛我与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缝隙,好似放置了一个玻璃屏幕,透过这屏幕一切都虚无飘渺起来。

有一瞬间,我的脑子也变得不是我自己的了,站立在那里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一个叫做“零女士”的人。

这种异样感,大约持续了几分钟才消失。

然后,我渐渐看清楚了,这女孩儿的脸孔。她长得并不特别像禾,只是远处的轮廓有点像而已。

我转身离开了。

“再见。”我说。

晚上,我在母亲的房间,打开她的衣柜,告诉了那些衣服这件事。

母亲的衣服说,“这女孩儿一定很孤独。”

非常奇妙,那语声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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