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 第三章

作者 : 艾伟

几天以后,妈妈对杨小翼说,她要去一趟北京。♀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妈妈说:

“北京很远,来回得一个月时间。不过,你放心,刘伯伯会照顾你的。”

妈妈说话的时候,正是黄昏,太阳已经下山了,窗外开始灰暗起来。房间里的电灯早早地打开着,但因电压不稳,加上功率不高,电灯光不够强烈。妈妈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的头发看上去非常光亮。

杨小翼知道北京现在是新中国的首都,很多大长官都住在那儿。

“去北京干什么呢?”杨小翼问。

“妈妈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得先去一下医院,病人正等着我呢。”

这是妈妈惯常的手段。面对她想隐瞒的事情,她或是答非所问,或是假装没听见。

以前,杨小翼常问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外公在上海,她们却在永城?为什么她要跟妈妈的姓?为什么宋庆龄找外公看病,外公又是怎么认识她的?面对这样的问题,妈妈或是避重就轻或是沉默以对。那时候她的双眼会露出一种既茫然又坚韧的光亮,她嘴唇紧抿,好像那些问题并不存在。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妈妈说:

“路过上海时,我会去看看你外公。你有什么要对外公说吗?”

听妈妈说要去看望外公,杨小翼很想跟着一道去,但她知道妈妈不会答应。她摇了摇头,说:

“我以后自己会告诉他的。”

妈妈说:“那好,以后有机会的。现在还挺乱的,等安定下来再说吧。”

妈妈早已整理好了行李。两只皮箱整齐地放在衣柜的落地镜子边上,镜子使行李一下子增多了,成了四只皮箱。妈妈此刻坐在床铺上,双目明亮,但这明亮又很空洞,好像这会儿她成了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妈妈,你会留在北京吗?”

那一刻,杨小翼有点担心妈妈因为太伤心,不再回来。要是妈妈不回来,那她一个人怎么生活呢?想起要去刘家大院住,她也有些不安,那两个孩子会欺负她吗?那女孩好像挺凶的,对她充满了敌意。

妈妈的目光从遥远的远方回来,她笑了笑说:

“我当然要回来,你在这儿呢。”

然后,妈妈过来抱了抱她。她觉得妈妈抱着她时有些心不在焉,妈妈的怀抱是冰冷的,好像此刻妈妈的身体完全成了一具躯壳。

大约一个月后,妈妈从北京回来了。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妈妈的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脸上有些若隐若现的悲哀。妈妈接杨小翼回家时,刘伯伯站在门口目送她们,他脸色凝重,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天晚上,妈妈一声不吭。这倒没让杨小翼感到奇怪。过去,妈妈有时候也会外出一段日子,回来也不说什么话。不过,那时候她回来,还会带回一些糖果,这次却什么也没有。杨小翼的目光自然落到她的行李箱上。行李箱放在那面镜子前,没被打开过。这趟北京之旅仿佛已耗尽了妈妈的元气,她已没有力气打开它。

“在刘伯伯家还高兴吗?”

杨小翼点点头。

在刘家的这些日子,杨小翼感到由衷的喜悦。刘伯伯待她很好,经常抱她。见到她,他那张严肃的脸会立即软下来,堆成一脸慈祥的皱纹,那笑容似乎还带着某种谄媚的意思。♀杨小翼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欢喜,这欢喜从他眼神里溢出来,让她感到非常温暖。她整天和那兄妹俩玩,哥哥叫刘世军,妹妹叫刘世晨。刘世晨开始对她有敌意,叫她“小偷”,可毕竟是孩子,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与世晨不同的是,刘世军待她非常友善。有一天,他对她说,我怀疑你是老刘生的,否则老刘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老刘对他亲爹也没这么好。听了这话,她心里面竟然暗暗高兴。还有刘世军叫刘伯伯为“老刘”,她也觉得好玩。刘世军还让她玩望远镜。远处的天一塔在望远镜里显得无比庞大,庞大得让人感到恐怖。刘世军说,天一塔的地宫直通基地司令部。这话让她感到这里的一切与众不同,充满神秘感。

她觉得刘家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气氛。这种家庭气氛令人迷醉。以前米艳艳带她去米老板的当铺店,杨小翼看到米艳艳在米老板的膝头爬上爬下,她是多么羡慕。她感到有爸爸是件多么好的事,哪怕这个爸爸另外有一个家。只是那个叫景兰的女人——就是刘世军的妈妈,杨小翼内心有点排斥她。景兰阿姨有点怪异,即使在饭桌上也经常失神,好像灵魂不在她身上。刘世军说,他妈妈坐过国民党的牢,受过酷刑,脑子坏了。不过刘世军补充道,这只是表面,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的。杨小翼觉得在这幢屋子里,景兰阿姨如一片空中飘荡的羽毛一样无声无息。这让她略感不安。

妈妈这会儿好像努力在想什么事,有些走神。一会儿,妈妈说:

“我去上海看望外公了。外公、外婆、舅舅都很好。外公把医院捐给了国家,他成为上海医界的代表,参与了新政府的工作。”

这之后,杨小翼和妈妈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大约是刘伯伯的安排,妈妈去国立医院工作了,除了做内科大夫,她还参与医院的管理工作。杨小翼也不再去慈恩学堂,而是去了位于鼓楼边刚成立的干部子弟学校上学。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关于妈妈的北京之旅,杨小翼很快就淡忘了。很长一段日子中,在杨小翼的感觉里,妈妈这次北京之旅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妈妈从北京来后,刘伯伯每周都要来石库门看望妈妈。他一般在星期六下午来。杨小翼放学回家的时候,经常看到刘伯伯和妈妈坐在那儿,沉默以对。妈妈态度平和,神情端庄。不过,妈妈偶尔也有失态的时候,有一次,杨小翼回家时,碰到刘伯伯眼眶泛红,慌张地从石库门出来,杨小翼叫他,他也不理。杨小翼来到屋里,看到妈妈脸上挂着泪水,大吃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很少见到妈妈流泪。妈妈见到她,转身擦掉了泪,然后平静地说:

“放学啦?”

杨小翼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在杨小翼的认知中,刘伯伯来石库门是尽着某种义务。

有一次,杨小翼特意问过刘伯伯,他在一九四一年是不是来过永城。刘伯伯拍了拍她的脸说:

“对啊,那时候我在上海呢,曾经来过永城办事。”

杨小翼觉得这个回答是意味深长的。

每次,杨小翼放学回家,如果看到刘伯伯的吉普车停在门口,她的心便会飞起来,她冲进去,爬到刘伯伯的大腿上。刘伯伯微笑着低下头,亲她的脸。她的小脸被他硬硬的胡子扎痛。

杨小翼通常会缠着刘伯伯讲故事。刘伯伯大都讲打仗的故事,革命的故事,但这些革命故事和干部子弟学校里老师讲的不一样,刘伯伯的革命故事有着更多的人间烟火气,好像战争只不过是日常生活。

杨小翼仔细观察妈妈对刘伯伯的态度。妈妈往往在刘伯伯到之前回家,回来后就开始擦洗家里的一切,好像这一天是她的打扫日。有时候,妈妈也会让杨小翼帮忙。杨小翼当然很乐意。家里有一套用来沏茶的景德镇瓷具,每次妈妈都会用这套瓷具招待刘伯伯。瓷具在妈妈的擦拭下,上面那些精美的线条和菊化图案变得鲜艳夺目。杨小翼最喜欢擦洗的就是这套茶具。她想象着刘伯伯捧着茶具喝茶的样子,心里便喜欢得不得了。

在杨小翼的感觉里,刘伯伯像一个温暖的太阳。刘伯伯经常会给她带来一些小甜点或小礼物。小礼物真的很小,是一根头绳或一根橡皮筋,但那时候物质匮乏,要找到这样的小东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小翼已经很满足了。只是这些小礼物从高大的刘伯伯的手中出现,她感到有些滑稽。她看重这些礼物,把它们收集起来珍藏着。有空的时候,她会翻出来把玩。

杨小翼不再去想“爸爸是谁”这样的问题了。刘伯伯的形象牢牢占据了她的心。有时候,这个和蔼的形象还会到她的梦里来。她感到她的生活有了一个稳固的基础,她和所有人一样,什么也不缺。那段日子,她觉得自己拥有生活赐予的全部快乐和幸福。

多年以后,杨小翼回忆这段时光,有一种太阳重升的明亮的感觉。这种感觉同刘伯伯有关,也同“革命”这个词语有关。“革命”把一个时代一分为二,过去的叫做旧社会,现在是新中国。时间开始了。新这个词让眼前的一切明亮起来,让世界放射出光芒来。街景还像过去一样破旧,由于连年战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但现在灰暗的气息已不复存在,到处阳光灿烂,充满了生气。

在干部子弟学校里,杨小翼感到一种自由的喜悦。刘世军和刘世晨都在干部子弟学校,刘世军已是四年级学生,刘世晨和杨小翼同班。有他们在,杨小翼感到新的环境不那么陌生。

同慈恩学堂比,这里简直像天堂。在干部子弟学校,不用再做那么多宗教仪式了,不用在一日三餐时感谢主赐予食物,也不需要晨课祷告了。这是多么好!就像范嬷嬷所说,天堂里什么都不用干,天堂的河里流着蜜汁,食物随处可得。范嬷嬷说得多好多准确。在干部子弟学校,每天中午都可以喝一杯热热的牛女乃,还可以吃上一个白白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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