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里的孩子可没有慈恩学堂里的那么规矩,那么听话。♀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虽说天堂流着蜜汁,但这些孩子有本事把河里的蜜汁变成臭水沟。如果你没管住牛女乃杯,那么很有可能牛女乃杯里已撒上了小便或吐上了唾沫。他们糟蹋起上帝的食物来,一点敬畏也没有。他们对恶作剧的热爱胜过读书。有一天,下课的时候,杨小翼发现自己穿在脚上的一只皮鞋不见了。一定是谁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爬到桌下,把她的鞋子月兑了去。她非常奇怪,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她会感觉不到丢了皮鞋呢?难道是谁给她施了魔法吗?大概是老师课上讲得太生动了吧。老师讲的是关于革命及其理想问题,老实说她不怎么懂,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这语言和最近在收音机里出现的语言是一样的,这些语言里有一束光芒,能把她的眼睛刺痛,然后让她小小的心脏跳动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城市刘伯伯的官最大,老师叫刘世晨当班长。刘世晨虽是个女孩儿,但她当班长孩子们都服。孩子们在一起时,经常相互比较谁的父母官儿大。杨小翼从来不参与这样的比较,这方面她是自卑的。有一个孩子问杨小翼父母的情况。她有点儿心虚,脸涨得通红。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刘书记向我妈妈敬军礼。这话传到刘世晨那儿,刘世晨带着一帮孩子围住了她,冷笑着说:“你竟敢说我爸向你妈敬礼?你妈算个什么东西?”在刘世晨的气势前面,杨小翼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头。不过,她心里是不服气的,刘伯伯确实向妈妈行了军礼。
刘世晨冷冷地看了看杨小翼的脚,指了指她脚上的皮鞋,冷冷地说:
“你瞧瞧,这班上谁穿皮鞋?只有你这个资产阶级小姐。”
说完,刘世晨带着人走出了教室。
杨小翼听了这话感到无地自容。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剥削、暴力、专政,这些都是她刚刚在干部子弟学校学到的词汇,虽然似懂非懂,但她清楚“资产阶级小姐”是不好的,这个词代表电影里面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令人作呕的女人。
春天的时候,新政权镇压了一批反革命分子。
杨小翼一星期前已知道了这消息,是刘世军告诉她的。刘世军说,那将是一次公判大会,解放军会当着老百姓的面,把这些反革命分子就地枪决。
刘世军说这话时非常兴奋。他用手当枪,对着远处,叭叭地打了几枪。他说:
“一颗子弹击中脑袋,你想想,脑袋会是什么样子?”
杨小翼看过一些电影,电影里经常有死人的场面。根据这些经验,她的眼前浮现出脑袋被子弹击中后血流如注的景象。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感到害怕,好像这一切也如电影一样是不真实的,是一出戏。
“脑袋会从中间裂开来,然后脑浆飞迸而出。”刘世军的脸上有某种奇怪的幸福的表情,“也许开裂的脑袋会在空中飞翔一段路程。”
杨小翼傻笑起来。她觉得刘世军像在说书。城隍庙的说书先生说的都是历朝历代英雄好汉的故事,这些故事里经常出现那样的细节。她记得范嬷嬷不让孩子们去听那些故事,她说,那是魔鬼的故事。
公判大会那天,杨小翼和刘世军、刘世晨一起去观看。原三民主义广场——现在叫民主广场前面人山人海,场面沸腾,其盛况比过年看烟花的人还多。那些队伍排得整齐的观众是由政府各部门和学校组织来的。杨小翼和刘世军、刘世晨是自己偷偷跑来的。他们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刘伯伯坐在主席台上,他的左右都是军官。那些“反革命分子”低着头,挂着写有他们名字的巨大的牌子,牌子把他们的上半身完全掩盖了,他们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
一会儿,刘伯伯开始讲话,他讲述了镇压反革命分子的理由和伟大意义。台上的那些“反革命分子”,脸上毫无表情,他们的脸像是蜡做的,显得脆弱而虚假,好像灵魂早已不在他们的身体里。只有他们的眼睛才透着活气,因为他们的眼睛里遍布着惊恐。惊恐让他们获得了一种遥远的气息,好像他们早已置身于这欢乐的现场之外。
有人开始宣读他们的罪状。人群屏息倾听,现场一下子安静得出奇。这些“反革命分子”大都是特务,或蒋介石政府的高官,或地方权绅,或战犯。他们的罪行是触目惊心的,罪状大都涉及到杀人等种种霸行。那个宣读的人在一些细节上描述得十分仔细。这些可怕的细节像一把刀子一样戳破了眼前的和平气息,让杨小翼害怕。
这时,杨小翼认出了他。他是个医生,经常受范嬷嬷的邀请到慈恩医院来出诊。他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做弥撒,他都会来。做弥撒的时候,慈恩学堂的孩子就成了唱诗班的成员,他们站在教堂的讲台上,随着仪式的进行根据不同的主题演唱。他总是坐在教堂最前排的左侧,就像他此刻在审判席上的位置。只要诗班唱到“因他降世,亲历死地,现今荣耀无比”时,他就会流下泪水,然后,跪在地上祈祷。他是最热心的教友,每次仪式完毕,他都会走上台给唱诗班的孩子们分发糖果,或拥抱他们。那时候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仁慈,好像他就是上帝的化身。孩子们看到他都很高兴,因为他总是那么慷慨。
杨小翼久久地凝视着他。此刻,他的眼神同其他人一样,暗淡无光。杨小翼不知道他因何站在那里。那人开始宣读他的罪状:革命期间曾有党的地下工作领导人受伤后到他所在的医院救治,被他出卖了,领导人不幸被国民党枪决。宣判书还说,这人的儿子是国民党军官,现已逃往台湾。这样的指控令杨小翼心惊肉跳,他竟然是一个干出如此险恶之事的坏蛋。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小小的心灵被某个奇怪的梦境所控制。
她不知道那个宣读的人是何时结束的,当她回过神儿来时,广场上的人正在欢呼。枪决已正式开始。一排军人已站在那些罪犯的身后,端起了枪,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刘世军描述的情形真的出现了,但语言和现场是有区别的,当看到脑袋被击碎时,杨小翼感到恶心直冲喉咙。
那天,刘世军一直在同她谈清算问题。刘世军说,新社会就是要把旧社会的坏蛋一个个抓出来,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只要在旧社会做过坏事的人,人民就不会放过他,就要把他放到人民的审判席上审判。说这些话时,十三岁的刘世军的口气是真理在握的是不容置疑的。
杨小翼对此不是太懂,但她却因此对自己的身世担忧起来。她想起外公,他也是个医生,并且还开了一家医院,他算好人还是坏人?妈妈也曾是教会的医生,和革命似乎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一想,她开始感到恐慌,如果要清算的话,她也将深陷其中。
那天,刘世军带着杨小翼在西门口的郊外闲逛。杨小翼看到春天的农田开满了细小的野花,或黄色或浅紫色地点缀在杂草间。但她无心欣赏春天的美景,她忐忑不安地问刘世军,开了一家医院的医生是什么成分?刘世军想也没想,便铿锵有力地回答:
“是资本家。”
杨小翼大吃一惊。她有点不敢相信。在她有限的意识里,资本家面目丑陋,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瑟瑟发料。她不能将外公和资本家联系在一起,着急地问:
“你在同我开玩笑吗?”
“千真万确。”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突然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外公肯定不是革命者,她唯一能希望的是妈妈是个革命者,因为人们似乎无权向一个革命者追究出身。她曾问过妈妈,你是革命者吗?妈妈不理她。妈妈总是这样,习惯于在这样的问题前沉默,说出的往往只是事实的极小部分。她不指望妈妈会告诉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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