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 第六十四章

作者 : 艾伟

三天以后,米艳艳只身来到北京。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米艳艳这几年没有演戏,要演也是些跑龙套的角色。米艳艳说,早几年还演样板戏,演主角,也红过。后来有一个官儿喜欢上了她,想要占有她。开始她还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后来实在逃不过去,只好断然拒绝。她说,那人有狐臭,臭烘烘的,一闻就恶心。此后,她就靠边了。她倒是想得开,她说,家里那么多事儿,爸又被打倒,家里人心惶惶的,也没心思演戏,这样也挺好的。

米艳艳见到杨小翼就眼泪汪汪,人非常憔悴,一定是好几天没睡了。杨小翼和米艳艳拥抱,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艳艳。

到了杨小翼家里,米艳艳很有礼貌地关心杨小翼的近况,还说了些客气话,如住在杨小翼家里会不会麻烦之类。杨小翼知道这是处境困难的人的自然反应,当即说,我们是姐妹啊,怎么说这种话呢?

然后,又谈起刘世军的事,米艳艳泣不成声。杨小翼竟然有点儿羡慕米艳艳,米艳艳可以把心中的担忧、牵挂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而她不能,她只能把痛藏在心里面。

米艳艳又谈起家里的事。米艳艳告诉她,刘伯伯的问题有望解决,组织上已认定强加在刘伯伯身上的污点属子虚乌有,正在考虑让刘伯伯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主持永城的工作。

杨小翼听了很高兴:“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终于熬到头了。”

米艳艳点点头,说:“说实话,嫁到刘家,也没享到什么福,反而吃了好多苦。”

杨小翼由衷地赞道:“艳艳,你真的很了不起。”

米艳艳说:“我也有怨气,世军、世晨远在天边,把一家子都扔给我,有时候我真想带着儿子跑到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可我还是放不下,我上辈子欠了刘家的。”

说到儿子,米艳艳又忍不住掉泪。她说:“儿子听说他爸爸成了俘虏,抬不起头来,还说他爸是孬种,还不如牺牲算了,把我气得……差点儿把他杀了。”

杨小翼能理解刘世军儿子的心情。一九七九年的社会气氛还是很保守的,多年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让一般民众树立了这样一个观念:一个战士要么战死疆场,绝对不能缴械投降,当俘虏是件十分可耻的事,这种可耻的程度甚至比“文革”时期的“四类分子”还要严重,还要来得不光彩。

“管它别人怎么看呢,只要刘世军活着就好,俘虏又怎么啦。”杨小翼劝慰道。

“是的,我才不管刘世军是英雄还是狗熊呢,反正在我眼里是孩子他爹。”米艳艳说。

“艳艳,你真是个好女人。”

“我不好,我有时候吃你的醋,想你和世军在北京,孤男寡女的,老是胡思乱想。”

杨小翼脸红了,她解释道:“我一直把他当兄长,你知道的。”

“可刘世军一直对你好,他心里喜欢你,我知道的。”米艳艳说,“有一段日子,他心情不好,虽然,他每个月都报平安,但我感觉得出来他有什么事瞒着我。当时,我胡思乱想,以为同你有关系。”

杨小翼突然感到心虚。她想,其实米艳艳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浑然不觉。她说:

“他上前线完全是为了你们,他要为刘家争面子。”

米艳艳点点头。

米艳艳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也去了刘世军所在单位打听相关情况,结果如杨小翼了解的一样,他们的回答模棱两可。不过,组织上承诺一定会全力营救刘世军。米艳艳知道这只不过是场面话,她失望地回永城去了。

杨小翼有一天在单位看一部美国人拍的关于越战的纪录片,是内部放映的。电影里,越南人抓到美国士兵,就用烙铁在美国大兵身上烙字。杨小翼看了,当场就恶心起来,冲进厕所,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借着生理反应,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她在厕所里蜷缩了好久。

一九八○年春天,前线的战事早已经停了,依旧没有刘世军的消息。战事结束后,诞生了无数的英雄,这些英雄大都伤残,他们被组织起来,到处作报告。从“文革”过来的人民需要这样的英雄主义激励,来修补他们曾经的精神创伤。杨小翼因为是在部队,所以经常被组织去听英雄们慷慨激昂的演讲。坐在台下,杨小翼想起童年时,干部子弟学校也组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英雄来演说,当时,坐在身边的刘世军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些英雄的崇拜之情。有一次,刘世军对她说,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可是刘世军没有成为英雄,他壮志未酬,下落不明。每次想起刘世军,杨小翼的胸膛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下,有一种窒息的痛感。

杨小翼和北原、舒畅、卢秀真等过去的老朋友经常见面。♀北原和舒畅的作品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他们几乎是一夜成名,成为诗坛的双子星座。这对双子星座的诗风大相径庭,北原的诗作表现出对政治的兴趣,但舒畅的诗有一种一尘不染的田园气质。

卢秀真在写作上不像北原和舒畅那么幸运,但在爱情上她如鱼得水。她又和舒畅好上了,同时继续和北原藕断丝连。据说卢秀真和北原恋爱时,舒畅一直在追她,舒畅嘴巴甜,卢秀真最终难以抵挡舒畅的甜言蜜语。奇怪的是,他们三人似乎相处不错,经常吃住在一起。

卢秀真来看望杨小翼。那天,天安去顺义春游,刚好不在家,卢秀真就留宿在杨小翼家。她说,那两个人在吵架,我懒得理他们,不想回去了。杨小翼想,看来他们之间并不像外部看起来那么协调,矛盾还是有的。

“舒畅和北原吵架了?怎么回事儿?”杨小翼问。

那时候,他们已躺在被窝里。这样聊天是年轻时候的事,很久没有过了。

“舒畅吃醋,说我对北原好。”卢秀真说。

“这说明舒畅真爱你,北原不吃醋吗?”

“北原?不知道,他这人什么都藏在心里,猜不透,不像个诗人。”

“秀真,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总得挑一个啊,这样会害死这两个男人。”

“我两个都要。”说这话时卢秀真脸上有一股子凶悍劲儿。

卢秀真的言谈中不大说起北原,更多说的是舒畅。她说,舒畅其实特花心,也讨女人喜欢,经常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可这家伙很霸道,他自己不检点,却把我管得死死的,不允许我同别的男人好。

“舒畅也喜欢你。”卢秀真看了杨小翼一眼,“他见到你眼睛都会放光,有一天,他还在梦里叫你的名字。”

杨小翼脸红了一下。对卢秀真这样露骨的话,她还有些不适应。不过,她真有些羡慕卢秀真,爱得这么大胆,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不知怎么的,杨小翼突然想起了失踪快一年的刘世军,心里一阵揪痛。

夜深了,卢秀真问起了杨小翼的情感世界。也许是那天卢秀真的坦率让杨小翼有了表达**,也许是那天晚上杨小翼确实想念刘世军了,杨小翼讲起了自己和刘世军之间的纠葛。她从头说起,巨细靡遗。

这是杨小翼第一次同人讲述她和刘世军之间的情感。她说了童年在干部子弟学校二楼顶层,杨小翼要求刘世军对她好比对刘世晨更好;说了十七岁那年在演出《牛虻》时刘世军说喜欢她;说了刘世军在永城保护着远在北京的她不受欺负;说了刘世军千里迢迢地来广安看她;说了他们之间长达四年无所不谈的通信;说了令她既幸福又辛酸的带着煎熬的相濡以沫;说了他们无奈的分手……

这个人曾经对她那么好,可现在这个人却丢了,消失了,生死不明。想起他如今的处境,杨小翼突然泣不成声。

夏日的一天,杨小翼和天安从王府井逛街回来,看到屋外站着一个人,他的脚边放着一堆行李。由于楼道光线比较暗,杨小翼开始没有认出他是谁。当认出是刘世军时,她高兴地喊了出来:

“刘世军,是你吗?你还活着啊?”

刘世军好像有些腼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

杨小翼打开门,让刘世军进屋。刘世军拎起行李,把行李放在门边。看到行李,杨小翼猜测,刘世军可能刚刚回来。

刘世军看上去非常疲惫,脸被晒得很黑,脸上有一股暗影,这暗影加深了落寞的神情。

天安和刘世军不是很熟,只见过一面,天安当然听说过刘世军被俘的事,他好奇心强,留在客厅里想听故事。杨小翼觉得他在一边碍手碍脚,把他赶进了自己的房间。天安很不情愿地走了。

杨小翼正处在见到刘世军的惊喜之中,她语调快活地说:

“你可把我们担心坏了,我们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回来了就好,你瘦了,我都认不出你了,不过,男人瘦一点儿精神。”

刘世军的忧郁和杨小翼的快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听了杨小翼的话,刘世军苦笑了一下。

一会儿,刘世军告诉杨小翼,他是从俘虏营里逃出来的。他杀死了越南看守才得以逃月兑,他随后就一直往北跑。从越南北部到中国,一路上都是森林,在逃亡途中,他差点儿被森林里的瘴气毒死。

杨小翼记起他刚才进来时,走路有点儿一瘸一拐的样子,问:“你受过伤吗?”

刘世军说,在森林里被蛇咬了,当时以为没命了,用刀子剜去了伤口周围的一圈肉才保住了性命。

听刘世军说起这些事,杨小翼相当后怕,好像她也经历了这次奔逃。她说:

“不过,你还活着,这最重要。”

刘世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杨小翼问:“你心情不好吗?”

刘世军说:“我终究没成为一个英雄,倒成了一个人人看不起的狗熊。不但如此,现在组织上也不信任我了,我怎么逃出来的,没有个证人,我怎么说都没用,组织上怀疑我和越南人有什么交易。”

“怎么会呢?”杨小翼说。

杨小翼想,怪不得刘世军这么压抑。

“我退伍了,要回永城去了。”刘世军转了话题。

杨小翼愣了一下。刘世军这次是真的要离开北京了,她为他担惊受怕,夜不能寐,但他终究是米艳艳的。她伤感地说:

“这样也好,我为米艳艳高兴。”

他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

“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她说,“对了,你女儿真漂亮,和米艳艳小时候一模一样,已经会唱歌跳舞了,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演员的。”

“我回去过了。她见到我,都不肯认我,躲在她妈妈的身后,不肯出来。”他勉强地笑了笑。

听到他已回过永城,杨小翼一刹那有些失落。杨小翼说服自己,刘世军当然得先去永城,那儿是他的家啊,刘世军是别人的丈夫。

刘世军告诉杨小翼,他是来告别的,他一会儿就去火车站。杨小翼这才明白他为什么随身带着行李。

“我本想早点儿告诉你,我回来了,但我感到丢脸,没脸见你,请你原谅。”

他这么说时,杨小翼对他充满了怜悯,她很想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

那天,杨小翼要送刘世军去火车站,但被刘世军拒绝了。他这么决绝,杨小翼感到有点儿受伤,没有再坚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如此孤单,杨小翼突然泪流满面。

“妈妈,他是个俘虏嗳,他还好意思来看你。”

不知什么时候,天安站到了杨小翼的身后。

“天安,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见母亲在流泪,天安吓坏了,问:

“妈妈你怎么啦?”

杨小翼没理天安,整整一天没理他。

刘世军回老家后,被分配到航道部门,但没分配他具体工作。他来过一封信,他在信里说:“周围的人对我不理解也就算了,连父亲对我成为一个俘虏也很不谅解,觉得我丢尽了刘家的脸。‘还好意思活着回来。’父亲这样骂我。”刘世军很受刺激,但他不怪父亲,他向组织要求,想去礁岛守护航海用的灯塔,算是到艰苦的地方自我惩罚的意思。上级倒是同意了他的要求,因为礁岛生活艰苦,没人想去。杨小翼从这封信中,看出刘世军心里的苦闷。这个家伙,他这是何苦呢,干吗去这么艰苦的地方呀!想起他活得这么苦,杨小翼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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