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 第六十五章

作者 : 艾伟

随着**的去世,中国发生了一系列新的变化。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一些过去的错案得到了平反和改正。杨小翼一连得到两个好消息:政府给外婆家落实了政策,原来被没收的财产返还给了他们,这样舅舅和外婆的生活有了显著的改善;另一个是刘家的,刘伯伯的历史问题终于昭雪,刘伯伯也官复原职。

杨小翼由衷地感到喜悦,决定带天安去上海和永城一趟。她知道快乐是要人分享的,她愿意分享他们的快乐时光。她想,刘伯伯有权了,刘世军就不用那么苦了,刘伯伯一定会想办法把世军从礁岛上弄回来的。

杨小翼是清晨抵达上海的。她和天安坐的是晚上的列车。列车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奔驰时,她想起童年时在上海轮上的情形。她和母亲也总是晚上出发,第二天一早就到了上海十六浦码头。她很想同天安讲讲自己的童年时光,讲一讲外婆家明亮高大的西式宅院,讲讲她曾在外婆家见到过宋庆龄……这些事她从来没和天安讲过——过去她一直隐瞒着那一切,好像那是她的罪过。她想,在天安的脑子里,外婆和舅舅一直是可怜的,他们住在一间拥挤的仓库间里,舅舅都六十多了,至今单身。杨小翼对自己这些年来无法帮助他们感到内疚。

杨小翼进入淮海路外婆家的弄堂。白杨树间的房舍同她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了。她记忆里的白杨树高大茂密,房舍一尘不染,但现在白杨树看上去显得十分平常,甚至有点儿低矮,那西式小楼也因年久失修,墙上布满了苔痕。奇怪的是上次杨小翼带天安来看望外婆和舅舅时,没注意到这些事物。

说是把房产返还给了他们,其实只是返还了其中的几间。舅舅告诉她,这房子的左边已被居民占了,不太可能搬走了,让他们搬走,他们又住到哪里去呢?所以,左边那部分房子政府是用货币的方式补偿的。返还给他们的这几间,原来是街道占用着的。杨小翼认出那东边靠窗的房间曾是外公的客房,外公总是在那里接待各式各样的客人。不过,那房间已今非昔比。当年,这房间里都是红木家具,现在,堆了一些杂物。外婆说,早想整理一下的,年岁大了,整不动了。外婆已八十多岁了,但看上去却并不显老,脸上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淡定。

他们见面却并没有谈起外公,也没有谈起母亲。虽然在杨小翼的感觉里,外公和母亲时刻存在着,外公和母亲就在那儿,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们,为他们劫后余生感到高兴,可是杨小翼也没有提起他们。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过去的事或多或少是悲伤的,留在心里就够了,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傍晚的时候,一个姑娘敲开了他们的门。姑娘皮肤白皙,眼睛很大,像是会说话的样子。她进来时满脸笑容,只是笑意里有一种察颜观色的神态。外婆见到姑娘一下子高兴起来,说:

“怎么这阵子不过来玩啊,我天天盼着你来呢。”

姑娘带了一只火腿来。她笑道:“这阵子医院挺忙的,听说北京客人来了,我过来看看。”

舅舅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红着脸过去接过姑娘的火腿,说:“家里吃的都已经买了,你干吗破费。”

姑娘说:“这是金华火腿,只有上海才有,我是托了人才买到的,给客人尝尝鲜。”

姑娘把火腿递给舅舅后,模天安的头,问:“有没有去过南京路白相啊?”

天安有点儿不适应她的热情,脸红着走开了。

“他是难为情,不太愿意见生人。”杨小翼解释。

那姑娘是个自来熟,摆开架势和杨小翼闲聊。姑娘说的都是上海市面上新近发生的事。她告诉杨小翼,上海现在侨汇券最吃香了,有了侨汇券就可以买到外国货,各种化妆品都有,还有日本的收录机……

“哪天我带你们去看看。”

杨小翼微笑地点头。

姑娘走后,杨小翼问舅舅是怎么和姑娘认识的?舅舅腼腆地告诉杨小翼,这姑娘是一个护士,不久前,他做了个小手术,住了半个月的医院,是这姑娘照顾的。杨小翼说,外婆好像挺喜欢这姑娘的。舅舅说,妈以为我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只要领一个女人进来,她都高兴。杨小翼说,这姑娘挺漂亮的,也能干。舅舅听了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好像他得到了意外的奖赏。

晚上,杨小翼问天安,舅舅那女朋友怎么样啊?天安说,舅舅都老头了,怎么还找这样年轻的姑娘?杨小翼说,怎么不能啊,上海人思想解放。天安说,我要是女人,才不嫁老头。杨小翼说,你以后老了也喜欢小姑娘……你回答我,你觉得那姑娘怎样?天安冷冷地说,不好,她不喜欢舅舅,是喜欢舅舅的钱。♀杨小翼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听了一愣一愣的,不过嘴上说,小孩子,哪来这么复杂的想法。

然而杨小翼的心里面还是高兴的,终于有一个姑娘肯嫁给舅舅了,虽然这姑娘有点儿俗气,但俗有什么不好呢?过日子哪能不俗的?愿舅舅苦尽甘来,幸福安康。

回永城那天下着雨。不过雨并不大,一阵一阵的,雨线稀疏。这是初夏常有的天气。杨小翼记得小时候遇到这种天气,她就喜欢不带雨具,在雨丝中穿行,好像那稀疏的雨线是一个迷宫。

米艳艳来车站接杨小翼。米艳艳像是变了一个人,自我感觉明显好于过去,身上有了一种大大咧咧的藐视群雄的气质,这种气质杨小翼过去在尹南方身上见到过。杨小翼想,她毕竟是地委书记的媳妇,有点儿变化也是自然的。

一路上,米艳艳一直在同她谈刘世军。米艳艳说,刘伯伯官复原职后,很多人拍刘伯伯的马屁,要把刘世军从礁岛弄回来,但刘伯伯拒绝了。

“不但爸爸拒绝,世军也拒绝,他好像铁了心想在礁岛上待下去。”

杨小翼听了很心痛。这家伙,这又是何必呢?

米艳艳要杨小翼同刘伯伯好好谈谈,一定让他把刘世军调回来。

“毕竟是他儿子在吃苦啊,他不能不管。爸可能会听你的,他一直对你好。”

杨小翼也希望刘世军回来,想起他在礁岛上过着孤苦的生活,她心里就难过得要命。

刘家还是住在原来的干休所。组织上曾动员他们搬到县学街原来的大院,但刘伯伯不同意搬,他说这里习惯了,挺好的。

刘伯伯见到杨小翼,很高兴。他说,我不久就要去北京开会,有可能见到将军。然后调皮地向杨小翼眨眼。杨小翼的脸暗了一下,但刘伯伯并没有察觉。景兰阿姨一直板着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偶尔会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想起景兰阿姨从前叫她“鬼”,她就感到不安,都不敢看景兰阿姨一眼。刘世军的儿子已长得很高大,却一脸稚气。他们的女儿也已读小学一年级了,咋一看就像一个小米艳艳。刘世军的儿子对杨小翼并不热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刘伯伯很忙。那天是星期天,经常有人来住所同他谈工作。只要有人来,刘伯伯马上变得十分严肃,也许他已进入了老年,那严肃的表情里有一种固执劲儿,那架势似乎比以前更有权力了。杨小翼觉得现在的干休所像一个指挥部,见刘伯伯煞有其事的样子,杨小翼会心地笑了。

吃饭的时候,王香兰也来了。除了刘世军和刘世晨外,刘家所有人都到场了。刘伯伯让杨小翼坐在他身边,还替杨小翼倒了酒。菜非常丰盛。刘家又有了保姆,一桌的菜都是保姆做的。景兰阿姨坐在杨小翼的右边,杨小翼就感到右边有点儿异样,好像右边埋了个定时炸弹。杨小翼最怕的就是景兰阿姨,她怕景兰阿姨失控,会让她下不来台。可就在这个时候,景兰阿姨用筷子夹了一块肉给杨小翼,突兀道:

“你妈妈,人好,可惜走了。”

一股热流涌上杨小翼的心头,她眼眶泛红。她没想到景兰阿姨知道母亲已走了。景兰阿姨真的是什么都明白的。

刘伯伯大概怕气氛伤感,扯开了话题:“小翼,这次来,你多待几天,多看看,多走走,你见多识广,多给我提提意见、建议。我前不久出了一趟国,才知道我们是真的落后了。”

杨小翼说:“我哪提得出什么意见啊。”

杨小翼想起上回在刘家吃饭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她刚和伍思岷结婚。时间过得真快啊!想起上次宴席,刘世军也在,如今刘世军却孤独地在礁岛上受苦。想到这儿,杨小翼就说:

“刘伯伯,刘世军太苦了……”

刘伯伯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了她,说:“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谁也帮不了他。”

杨小翼就不好再说了。

刘伯伯目光扫了一下米艳艳,目光里有不满。

“艳艳,男人事业上的事,你用不着操心。”

米艳艳眼睛红红的,委屈地低下了头。

后来,杨小翼和米艳艳单独在一起时,劝慰米艳艳:“你不要着急,这事儿总可以解决的,刘世军不会一辈子守礁岛的。”

米艳艳说:“他们刘家一个个都是死脑筋,当爹的风格高,做儿子的脑子也进水了。他为什么要死守那个破岛?不就是被越南人抓了一回吗?何罪之有?我有时候觉得刘世军真的很自私,挺恨他的。不过,又想想,觉得他实在可怜,一个人在海角天涯。”

第二天,米艳艳一早就去外地演戏了。戏剧又恢复了原先的活力,他们剧团的演出很受欢迎,几乎场场爆满。米艳艳因此非常满足。

杨小翼闲来无事,就一个人来到海边。米艳艳说她去过礁岛,去一趟很不方便,需坐那种小机帆船去,得大半天时间才能抵达,并且很不安全。米艳艳还说,那礁岛小小的,造了一间小平房供他容身,吃的淡水和食品都是大陆运去的,一点儿也不新鲜。杨小翼很想去看看刘世军,怕米艳艳知道后会起疑心,遂放弃了这个念头。那天,她独自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遥望着远方。海面辽阔,海水和天空在远方连成一片,除了天上的白云和零星的海鸟外,空无一物。杨小翼想起自己和刘世军的情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那些都是她的前尘往事。有一刻,这种空虚感令她沮丧,她内心里还是不愿意失去这段情感的。是的,她放了手,但不是空无一物,所有的细节都在她的心头、在她的身体里,只要她愿意,一切马上会变得充盈起来。那天,杨小翼在海边坐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太阳被海水吞没后,杨小翼从岩石上站起来,留恋地回望了一下大海,在她心里,这算是看过他了。

杨小翼回到刘家,天快黑了。他发现天安的手受了伤,手腕上缠着一块白纱布。杨小翼的心立即提了起来,问他怎么啦?一边的王香兰说,和世军的儿子打架。想起在广安时,天安总是被欺侮,杨小翼就有点儿心痛。杨小翼对刘世军的儿子说,你这么大了,怎么还欺负小孩?刘世军的儿子黑着脸不说话。杨小翼想,他怎么一点儿不像刘世军,刘世军多忠厚啊,倒像他姑姑刘世晨,喜欢欺负人。

王香兰却是护着自己的外孙,说:“你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儿子嘲笑他,说他爹是个俘虏。他当然要生气了,结果两个人扭打成一团。你儿子还真勇敢,我外孙比他高出一个头,都敢和他打架。”

王香兰说话的腔调像是戏里的念白,煞是动人。听说儿子这么说刘世军,杨小翼很生气,斥责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嗯?这伤是他打的?”

天安摇摇头。

王香兰骄傲地说:“不是的,是我外孙女咬的。我外孙女见她哥哥同人打架,去帮他哥哥,在天安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杨小翼吃了一惊,米艳艳的女儿还这么小,竟然这么厉害,刘家的人——特别是女人可真不简单。

晚上吃过饭,杨小翼发现米艳艳的女儿和天安在一起玩耍,两个人显得非常亲热,好像咬人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听着不时传来的小女孩清脆的笑声,杨小翼感慨,天安真的不是个爱记仇的人,这一点倒是像自己。

杨小翼和李叔叔见了一面。李叔叔告诉她,妈妈死后,他很孤独。他去西班牙和家人团聚的事有了眉目,目前正在办理相关手续,应该不久就可以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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