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 第六十七章

作者 : 艾伟

杨小翼向应老师道了谢,和她在车站告别。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杨小翼回到家时发现天安竟然在家里。他看到她,目光畏缩。他知道自己闯了祸。

“妈妈,你回家了?”天安的态度总是很好的。

她没理睬他。

天安替她把行李放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小翼虽然还板着脸,但心里开始原谅他了。

她把天安叫到跟前,天安的目光中竟然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在不时地观察她,看她会不会有过火的行为。

“怎么回事?”

天安不吭声。

“他把你带到哪里去了?”

天安的眼睛放出光芒来。他说:

“去了他的家。他的家好大,听说过去是王府呢。”

“到他家后干了什么?”

“他拿出枪,对着我的脑袋。妈妈,枪是真的嗳。他问,你好大胆,竟敢冒充我是你外公。”

“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吭声。”

“你不怕他把你毙了?”

天安看着杨小翼,摇摇头,眼神里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喜悦。他说:

“妈妈,他是个胖子,肚子有水缸那么大。我们老家院子里的水缸你还记得吧?有那么大。”

“你叫他什么?”她问。

“老头。”

“他不生气?”

“生气。”

“他怎么生气的?”

“他拿着枪对着我,让我叫他外公。”天安开始模仿将军的口气,“你不是自称我是你外公吗?见了面怎么不叫了?你要是敢不叫,我一枪毙了你。”

“你叫了?”

“我没叫。我知道他不敢,杀人可是犯法的。”

“他是首长,杀人没人管他。”

“妈妈,我一点儿也不怕他。”

“为什么?”

“不知道。♀”

“妈妈,将军问起你。”

“问我什么?”

“问你是不是经常欺负我,如果你欺负我,将军让我告诉他,他会毙了你。”

听了这话,杨小翼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不久,杨小翼接到了尹南方的电话。尹南方说想见她一面。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他在咳嗽,声音里有一种倦怠感。据说,瘫痪后,还会影响人的声带。

杨小翼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她不知道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同他说话。上次在医院见面后,一晃过去了六年。

“你在咳嗽吗?你都好吧?”她问。

“都挺好的。我们见面再说吧。”

她说,好的。

尹南方现在不和将军住在一起了,他住在一个四合院里。他带她参观,院子里有两棵合欢树,长得非常漂亮。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她问。

“是我母亲给我搞来的,听说原来这里住着一位文化名人。”

他们相见意外的平和。他们都没提起六年前的那次见面,也没有提起青年时代的那个错误,他们都小心地回避着这一切。杨小翼仔细观察他,他比以前胖了些,他的脸已完全像一个中年男人的了,显得粗糙而黝黑。即使坐在轮椅里,他看起来依旧充满了权力感,说话的腔调里带着一种轻蔑劲儿。杨小翼发现这些**,讲话的口气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们说话时,嘴总是半拉着,一半紧闭,一半张开,懒洋洋的,好像话儿是不经意溜出来的,不着痕迹却又一言九鼎。

尹南方说,我看过你的文章,写得不错。杨小翼脸红了,说,你还看这种文章吗?他说,闲着没事儿,瞎看。他又说,他从内部获悉,国家将来会实行商品经济,他想辞去公职,办一家公司。他最近接触了不少香港商人,从他们那儿学了不少东西。民营企业目前还是不合法的,必须挂靠在一家单位,他已和建设部某个研究所谈好了,就挂在他们下面。

见到尹南方这么有生活的**,杨小翼由衷地高兴,看来工作或赚钱真的可以平复心情。

“老爷子挺喜欢天安的,他一天到晚没有表情,一见到天安脸上就有了笑容。唉,老爷子终究是一俗人,到了岁数一样喜欢含饴弄孙。”尹南方说。

杨小翼看了他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透老爷子在想什么。”尹南方像在自言自语。

一会儿,尹南方转了话题:“你和你母亲很像是吗?”

“别人都说像。”

“很遗憾我没见过她,我真想见见她,可惜再也见不着了。”尹南方说,“老爷子有一天在饭桌上说起你,说‘文革’时,他在广安被红卫兵关了起来,是你救了他。”

杨小翼有点儿吃惊,原来将军一直知道是她救了他。

尹南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总有一天会认你的,你本来就是尹家的人嘛。”

杨小翼凄惨地笑了一下。

米艳艳的剧团排演了一出反映改革开放的新戏《惊蛰》,进京汇报演出。她是剧中的主演。

杨小翼去剧院捧场了。她们已有两年多没见面了。

对一个地方剧院来说,进京演出是一项荣誉,地方文化系统的官员都很重视,悉数进京。这种演出的门票几乎都是赠送的,但排场一定很大,会在演出前举办一个仪式,请出中央的文化官员讲话。冗长的仪式过后,演出才正式开始。

戏是现代戏,故事在一个干部家庭里展开。在改革开放的思潮下,家庭内部出现了种种思想及情感问题,有社会阵痛,也有恋爱纠葛。米艳艳在戏中扮演一个少女,少女爱上了一个香港来的年轻人,但最后被香港人抛弃了。应该说,米艳艳演得非常投入,她的表演比过去成熟了许多,但一个快四十的人演一个少女总让人感到别扭。

演出结束,杨小翼和米艳艳找了个酒吧见了面。米艳艳还沉浸在她的角色中,问戏怎么样?杨小翼猛夸了她一通,夸得米艳艳的心像花儿一样绽放。

米艳艳说起戏中的一个角色,笑着说简直同她母亲王香兰一模一样。

杨小翼问:“你母亲还好吧?”

米艳艳说:“她啊,精力充沛得要命,不知怎么的,也左得要命,整天批评这批评那的,就是看不惯现在的一切。我不让她看我的戏,但她偷偷地跑到剧院看,看完之后,给我们戴帽子,说我们这出戏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是向往资本主义,是为资本主义唱赞歌。我一边听她骂,一边想戏里的那个老太太,也是这样骂我演的那个角色。”

说这话时,米艳艳充满了宽容,像在讲一个笑话。

“那你为什么不让她演那角色呢?多好啊。”

“让她演?算了吧,她会把整部戏都抢过去,到时候所有的焦点都在她那儿。她有这个能耐,毕竟她是老戏骨,这点我服她。”

杨小翼想起童年时和米艳艳偷偷地跑到剧院看王香兰演戏。她最喜欢王香兰演的《白蛇传》。在舞台上,王香兰扮演的白蛇柔软如丝,目光如水,一颦一笑,有一股妖娆之气。那一刻,杨小翼觉得台上这个女人真的是一个仙女,超凡月兑俗。曾经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啊!她感叹岁月真能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说完王香兰,两人又谈起了儿女经。杨小翼谈了儿子不适应北京生活,难以教养的问题。米艳艳很为儿子骄傲,她说:“都已经是大人了,比他爹还高,都偷偷在谈恋爱了。”

杨小翼笑道:“这像你,你从小就想着谈恋爱。”

米艳艳说:“你还不一样?有哪个少女不怀春的?”

杨小翼很想知道刘世军的情况,米艳艳却不谈刘世军,杨小翼只好主动问起。她问的时候,心是虚的,说话都有些结巴。

米艳艳说:“刘世军都挺好的,还被评为地区和省里的劳模呢。他还在那个该死的岛上受苦,我虽然舍不得他,不过我现在也想通了,刘世军总归是回了永城,我还是高兴的,他每个月回家一次,休息一个星期,我也满足了,总比他一个人在北京好。”

杨小翼想象刘世军独自一人在礁岛上的情形:眼前出现白茫茫的大海,大海中有一个小小的礁岛,刘世军坐在灯塔下,望着远方……他怎么打发这日复一日单调的日子呢?他会想起我吗?杨小翼突然感到难过。

见杨小翼出神,米艳艳把话题转到她身上。米艳艳说:

“小翼,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不找个男人呢?你总得有个伴啊。”

杨小翼听了有点儿慌乱,好像那一刻她的心思被米艳艳看穿了似的。

这之后的几年时光,杨小翼的日子过得相对安稳。有了儿子,她就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个暖烘烘的家。她不想再有所谓的婚姻,她看穿了,对她来说,有儿子相伴就够了。当然,命运总是会让她碰到几个男人,有的对她非常关心,但对曾经沧海的她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插曲,不值一提。

由于天安经常出入尹家,她和将军的关系似乎变成了一件并不是迫切需要处理的问题。年过四十了,“父亲”这一形象对她也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这件事暂时可以先搁起来。

她的关于革命者遗孤及私生子的论文终于写成了。她感念八十年代,那是个思想解放、各种观点可以多元并存的时代。在那种松绑带来的自由氛围中,她的论文得以在《社会》杂志发表了。论文发表后,她受到了围剿,虽然风声鹤唳,但她处之泰然,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多年后,有人告诉她,将军在某个场合替她说了话。将军说,杨小翼同志的调查及论文基本都是事实,我们应尊重事实嘛。

一天,杨小翼突然接到刘世军的电话。这几年,刘世军在杨小翼的生活中如销声匿迹一般,这时突然冒出来,让杨小翼有些意外。刘世军在电话那头的语气相当着急。

“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我都好的呀。”

“我看到报纸上有人在批判你。”

杨小翼想,这事都过去快半年了,他怎么现在才来关心这事儿?大概他在礁岛上,信息闭塞。也许是回永城休假他偶然见到了旧报纸上的消息。不过,即便这样迟到的关心,杨小翼也是感动的。

“你在永城家里吗?家里人都好吧?”

“不,我在北京。”

杨小翼吃了一惊:“在北京?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来的,我来北京出差。”

杨小翼和刘世军相约见面,见面地点是杨小翼住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咖啡馆在公园边上,天安的学校就在不远处。杨小翼出门前,仔细修饰了一番。不久前,尹南方送给她一支口红,说是法国进口的,她还没用过,她想今天试用一下。她对着镜子,把口红涂到嘴唇上。镜子里出现一个陌生的形象,她觉得太妖艳了,不能适应,遂赶紧把口红擦去。擦去口红,唇比往日要略红些(上面应还是留有口红的残迹),看上去她的脸比以前生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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