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 第六十六章

作者 : 艾伟

杨小翼明显感到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有一天,杨小翼收到一张请柬,让她去中国美术馆看画展,画展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新神》。开始她并没打算去看,后来她接到夏津博的电话,才知道是他组织策划的,她只好去捧场了。夏津博在电话里神秘地告诉杨小翼,这个画展他会有惊人之举,杨小翼一笑了之。

那天,杨小翼是带天安一起去看的。到了美术馆,她吓了一跳,竟然人山人海。不过,她马上想明白了,在这个时代,人们之所以像发了疯一样追随文学艺术,是因为多年的教条把人性禁锢得太久了。生活中这种禁锢虽依旧存在,但艺术开始悄悄溶化人性的冰坚,呈现出迷人的自由的可能,文学和艺术因其暧昧不明而具有更多拓展思想边界的能量,于是成了思想解放运动的先锋。

北原、舒畅和卢秀真等人也来了。卢秀真挽着舒畅的胳膊,北原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北原见到杨小翼,像大哥那样关心督促她赶紧做出一些成绩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他强调。她告诉他,她想搞一些当代史的研究,但不是那种宏大叙事,而是民间的、个人生活史的研究。北原说,历史毫无意义,在这个时代,只有文学艺术才能直指人心,和人性的需要息息共鸣。北原说的或许有理,但杨小翼认为那是他专业的傲慢在作祟。

这天,杨小翼一直没有见到夏津博,不过,她在展览的出口处看到了夏津博的一个装置艺术,是一枚巨大的五分钱硬币,面向观众的是**城楼那一面。作品的名字叫《我们的方式》。杨小翼不知其意,不知是赞美金钱还是批评金钱,如果是这样的意思,她认为夏津博的装置艺术是平庸的,她实在看不出夏津博在这件作品里有什么惊人之处。♀

就在杨小翼和北原闲聊的时候,美术馆安静的大厅里发出一声巨响。杨小翼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以为是美术馆的什么位置塌陷了。她看到人群向那边挤去,有人在说,是枪声,有人开枪了。听说是枪声,杨小翼顿时觉得整个美术馆有了诡异之气,好像某个恐怖事件正在发生。

天安正在向她奔来。天安一般在别人紧张的时候表现出惊人的镇静。他说,枪是夏津博叔叔开的,他亲眼看见的,夏津博叔叔已被两个冲进来的警察带走了。杨小翼拉着天安朝枪击现场挤过去,好不容易才站在夏津博的装置前,装置前的玻璃被击碎了,那枚巨大硬币的中间已被子弹击裂。她终于明白夏津博所谓的惊人之举是什么意思了。这时,保安进入美术馆,开始清场。人们脸上挂着某种兴奋和惊恐交织的表情,沉默退场。

几天以后,杨小翼听说夏津博从派出所放了出来,夏中杰伯伯随即送他出了国。夏津博出国后没有再从事艺术活动。五年后,杨小翼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他子承父业在欧洲做了外交官。

这一枪把杨小翼的心思打动了。在她看来,这是思想解放运动的发令枪。这意味着,无论是艺术还是思想,都可以有比较自由的表达方式。她感到一个属于自己的黄金年代来临了,她应该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了。

基于自己的身世,她最感兴趣也最关注的领域是研究革命者的遗孤及其私生子问题。她想走访一九二一年到一九四九年革命所及的各个地区,搜集相关资料,实地采访战争孤儿及私生子的生存状况。杨小翼一直没成行是因为天安的存在,她走了,天安没人照顾。天安正处在发育的反叛阶段,她怕不在家时,天安又闯出什么大祸来。

开始的时候杨小翼想把天安托付给卢秀真,但考虑到卢秀真生活混乱,实在不怎么靠谱,把天安带坏了就麻烦了。

杨小翼去学校找应老师,谈了自己想出去采访的事。应老师马上领会了她的来意,非常爽快地答应说,天安放我这儿吧,我会照顾他的,你去吧,没事的。杨小翼还是犹豫,说,天安这孩子不好管。应老师说,你放心吧,要是天安有事儿,我会随时和你联系。

杨小翼终于得以成行。她先到福建,然后进入江西,打算沿红军长征路线行走,最后的目的地是延安。

在这次采访中,杨小翼接触了成百上千个革命者的遗孤及私生子,数量多得令人吃惊。在孤儿及私生子的分类分析中,她发现革命者遗孤的处境比私生子要好得多。革命者的遗孤基本上有着极好的照顾及培养,而那些私生子,因为伦理的原因和某种革命意识形态的纯洁性要求,而被抛弃在外,流落民间,其血统成为一个问题,其教育往往不得继续。在她走访的湖南省,有一位自称是中央某高层的私生女,竟然目不识丁,至今还在乡下种田。

她开始思考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她发现在革命意识形态的框架下,革命者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原罪,这个原罪就是“私利”。“私利”和**理想是冲突的,要靠近**这个理想,必须把这私心祛除,于是革命的生涯转换成了把自己身上的原罪彻底祛除的过程。当“公”成为一条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时,在革命队伍的内部,革命者的身体属于组织,思想属于组织,个人的所有一切都属于组织,私是不能公之于众的罪,这种罪甚至涉及到亲情和家庭之中。杨小翼在一份材料上看到关于郭沫若的故事,当时他的儿子正遭受造反派的围攻,身陷囹圄。那年的国庆招待会,郭沫若也参加了,他有机会和周恩来说话。他想好了要和周恩来说这个事,希望总理能救救他的儿子。可是,在整个酒会期间,郭开不了口。宴会结束,郭只好满怀沮丧和懊悔回家。在革命的思维中,凡涉及家庭,都属于私的范畴,是不合法的,难以启齿的。

杨小翼一边思考,一边进行着调查。沿途的风光很好,满眼都是绿水青山,是典型的中国乡村的风貌。八十年代初期,工业化还未到来,乡村的自然环境得以很好的保护,只是乡村还非常贫困,有些村庄甚至没有一间砖瓦房。杨小翼的历史专业告诉她,中国的乡村世代如此,几千年来鲜有发展。

很多时候,杨小翼跋涉在这山水间,内心有一种沉甸甸的丰收的感觉。她感到此次调查不但对自己是件有意义的事,而且对整个社会也会有启示意义。那段日子,她对自己的专业有了狂热的珍爱,认为自己选择了一项高尚的对整个社会有益的事业。

杨小翼在贵州遵义的一个招待所住下时,给应老师打了个电话,她得确认天安一切都好。那时候通信非常不方便,她打了好几次才得以接通。应老师焦急地说:

“你在哪里?我已联系你好几天了?”

杨小翼心头一沉,意识到天安一定出事了。她问:

“怎么啦?天安没事吧?”

“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

“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应老师在电话那头迟疑不决,但在杨小翼的催促下,她还是说了出来。

“天安被公安抓了,因为他在外面宣称自己是尹泽桂将军的外孙。公安认为他这是招摇撞骗。”

当晚杨小翼跳上火车,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已是第三天的晚上,应老师在火车站等着她。应老师一见到她,就叫她不要着急,天安没事了,天安被将军接走了,现在在将军那儿。

“尹将军大概听说了此事,有一天来到派出所,那些民警见到将军都吓坏了,他们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近过大人物。将军让民警带到关天安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地打量了天安一会儿,然后就把天安带走了。将军对民警说,这事儿他会亲自处理。”

应老师像是在说一桩传奇,话说得略有些夸张。

杨小翼松了一口气,奇怪的是她没有吃惊,好像她早已料到将军会做出这种事。

看得出来应老师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她问:“天安真的是将军的外孙?派出所的人都说他们爷孙俩非常相像。”

杨小翼想,既然这样了,实话实说吧。她说:

“应该是。”

“这么说,你是将军的女儿?”

杨小翼笑而不答。

“啊呀,真是没想到,你竟然是将军的女儿,金枝玉叶啊!”

杨小翼没再接她的话茬儿,这话题挺无聊的,她的心思在天安那儿。她严肃地问:

“天安为什么要宣称自己是将军的外孙?他是怎么被公安抓的。”

“天安还是孩子嘛,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应老师替天安缓颊。

“应老师,你不要隐瞒什么,我必须知道天安究竟干了什么坏事。”

“天安倒是没干坏事。事情是这样的,天安的两个同学——他们才是坏孩子——偷军工厂的子弹,被抓了起来,同学让天安想办法去救他们。天安心眼儿好,就去了工厂,自称是将军的外孙,要他们放了他的同学。厂部的保安哭笑不得就把天安和他的朋友带到了派出所。他们认为偷子弹已是不得了的大事,现在有人竟还敢冒充将军的外孙,是罪上加罪。”

杨小翼听了气得发抖: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头脑呢?他竟然干出这么丢脸的事!叫他不要同那些坏孩子鬼混他就是不听话,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顽劣的儿子呢?想起将军把天安带走,杨小翼感到无地自容。她不想让将军误解她多么盼望和他有什么联系,她也不想让将军认为天安没有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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