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的心里第一次涌出失去儿子的痛感,她相信儿子已不在人世。♀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然而要一个母亲毫无证据地完全相信儿子去世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依旧存在着幻想和侥幸。她需要自我欺骗。她想起当年刘世军也是失踪了近两年才回来的,这世上总是有奇迹的。
那些日子,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怨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她,让她一无所有?她还无端地认定,天安的失踪将军要负责任,他必须为他所代表的那一方负责,至少他在精神上同这一切息息有关。
“是他杀了我的儿子。”她绝望地喃喃自语,“我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就是在那些日子,杨小翼开始写作有关将军历史的研究文章。为此她专程去看望了刘伯伯。那时候,刘伯伯已调往省城。她详细询问了他和将军认识的过程以及他眼中将军的人格特性。刘伯伯大概以为她是想多了解父亲,所以,那一次他说得非常详尽。刘伯伯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叙述的,其中当然隐含着刘伯伯的价值判断。她要做的就是把刘伯伯赋予的价值判断除去,还原那个基本事实。有一件事情杨小翼印象深刻。将军在南京做工人运动时,他身边的人经常不明不白地消失。♀当又一位同志消失后,刘伯伯曾问过将军,某某同志去了哪儿?将军说,他背叛了革命。原来这些消失的人都是因为背叛了革命。
“可是老实说,我至今都不相信他会做叛徒,不过,革命从来都是血腥的。”刘伯伯强调。
刘伯伯说,在将军来南京前,是那个消失的人领导着他们。有一段日子,这人和将军的关系一直不好,意见经常相左。但将军慢慢地征服了他。只要和将军有交往的人,即使是仇人,最后也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他舍命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不相信他是叛徒。”刘伯伯说。
杨小翼当时有很强烈的弑父冲动。她写这文章的心情类似于牛虻对待蒙太里尼神父。牛虻因偷运军货被抓入狱,蒙太里尼去看他,牛虻终于找到了机会审判他。她写这篇文章时,就是怀着嘲弄和审判夹杂的心情,私自闯入将军的个人痛处。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革命者从神坛上拉下来,让他们回归到日常生活中,让他们在吃喝拉撒中展现人的本来面目。
她把文章寄给香港的一家刊物。文章一发表,立即引起外界的议论和猜测。她想,外界总是喜欢用政治的角度解读其中的含义和政治风向,其实她所写的一切只同她个人的遭遇有关。如此而已。
九月的某一天,杨小翼突然接到尹南方的电话。尹南方说,有事情找她,想和她见一面。她当时心沉了一下,猜测他见她可能和天安有关。他是不是有了天安的消息呢?但她不敢问出来,怕得到不好的消息。她确信那是不好的消息,她不敢面对这样残忍的事情。
她是怀着将要承受巨大打击的心情去的。那天,他们约定在北京饭店大堂的酒吧见面。杨小翼进去时,尹南方已坐在那儿。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想看出端倪。尹南方的脸上还是惯常的冷漠,严肃中带着一股骄横劲儿,好像这世上他什么都看不上,什么都在他的操控之中。
她尽量让自己放松,问他最近生意做得怎么样?尹南方说,他最近对古董感兴趣,他在搜集古董。他指了指饭店大厅里的一只巨大的瓷器,内行地说,那玩意儿虽然还没多少年头,但因为是景德镇烧制的,也很值钱。
后来,他问起她的研究情况,问最近有什么文章?还说,她发表在香港的那篇文章,刘伯伯很不高兴,他特意写信向老爷子道歉。老爷子倒是没有什么不悦,镇静得很。杨小翼不明白尹南方为什么说起这些,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自尹南方受伤以来,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人。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头,打断了他:
“南方,是不是有了天安的消息?”
“没有啊。”尹南方低垂着头,好像在回避什么。
“你骗我,你说吧,我受得了。”她挺直身子,像是做好某种迎战的准备。
“真的没有天安的消息。”他瞥了她一眼。
“那你找我什么事?想和我谈古董?谈历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知识分子了?你不是看不起知识分子吗?”
“老爷子想见你。”他目光锐利。
她愣住了。她对将军作出这个决定感到突然,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她审视自己的内心,也许是因为当时的心境,她竟对将军的召见非常抵触,心里涌出一种类似于受辱的愤怒。她想,难道他是个上帝?他想什么时候见我就什么时候见我?他这么多年把我拒之门外,然后面无表情地向我伸出一根指头,难道我就要屁颠屁颠地扑向他的怀抱?她的内心产生如此强烈的抵触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你觉得有必要吗?”她说。
尹南方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说:“老爷子年纪大了,他走出这一步不容易。”
她摇摇头,说:“太晚了,我都老了,我现在已不需要一个父亲了,已经没有必要了。”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决定了再告诉我。”
“不,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去见他。你告诉他,我这辈子不会去见他。”
“我明白了。”尹南方不再说什么。
回来的路上,杨小翼百感交集。她从前一直等着这一天,等着这个叫“父亲”的男人的召见,等了足足四十八年,而她现在却如此坚决、如此轻而易举地拒绝了他。她发现即使做出如此决绝的举动,她依旧是一个失败者,输得一无所有。她想起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将军,他的衰老和孤独让她心痛。她内心是多么矛盾,竟然对拒绝他还是有些歉疚。尹南方说得对,他走出这一步不容易。
依旧没有儿子的消息。很多个夜晚,杨小翼做着同一个梦。她梦见儿子站在永城的街头,一个十字路口,她的母亲牵着他的手,这时候,将军的吉普车像是失去了控制,撞向他们。天安被撞得飞了起来。她看到儿子在向下坠落,她跑过去想接住他,可这时,儿子和母亲消失了,吉普车已开走,整个大街空荡荡的,只留下她孤独一人。她从梦中醒来,早已泪湿衣襟。
关于将军的研究论文发表两年后,即一九九一年秋天,杨小翼突然收到法国里昂东方问题研究所所长让·雷诺先生发出的一封邀请函,邀请她参加一个关于中国近代史的研讨会,主题是“法国大革命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信中,让·雷诺先生赞扬了她的研究成果。他说,他详细了解了她的情况,如果拨冗前去法国,会给她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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