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 第七十七章

作者 : 艾伟

在一个山岙的一块平地上,杨小翼看见一座简陋的坟墓,墓碑上写着伍天安的名字。♀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她赶紧让司机停车,然后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尹南方回头看看杨小翼,见她呆滞地看着窗外,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对,就是这儿。”尹南方说。

司机从后车厢拿轮椅,然后把尹南方抱到轮椅上。她还坐在车里。尹南方也不催促,独自一人向墓地摇去,也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她感到恐慌。这恐慌一直潜伏在心头,现在终于控制了她,就好像那坟墓的前方天安还活着,站在那儿等着她,而她像一个丑陋的母亲,无法面对多年不见的儿子。

她下车,向那坟墓走去。她感到全身抽离的空虚。她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能再流泪,她流得太多了,再流尹南方会厌烦的。

墓地虽然简陋,但整得干干净净,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她看到,在墓碑的下方,竟然雕刻着一句墓志铭:

“愿汝永远天真,如屋顶上之明月。”

她被这句话镇住了。这是将军在里昂写的诗歌中的一句。难道将军还记得当年的诗作吗?

尹南方大概注意到她看着墓志铭,说:“这是老爷子突发奇想让工匠刻上去的。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来的这酸词,老爷子脑子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她没有解释这句话的出处。即使如尹南方这样与其朝夕相处的人究竟了解将军多少呢?

“这话哪像个**高干说的!倒像个旧社会不中不西的遗老。老爷子大概认为天安年轻,需要年轻一些的句子,结果弄得不伦不类。”

她不想让南方在耳边喋喋不休,她说:“你回车上休息吧,我想单独待会儿。”

尹南方瞥了她一眼。离开时,他拍了拍她的背,说:

“人死了,不能活过来了,想开些吧。♀”

尹南方平常说话总是恶狠狠的,很少这样说劝慰的话。

她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停在路边的小车开走了。她猜尹南方去基地休息去了。

秋天的山谷,一点风也没有,天地间静得出奇。基地是个无声世界,基地军人的工作就是竖着耳朵倾听着空气中看不见的电波。天突然就放晴了,阳光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早上,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还阴沉沉的。阳光照在坟墓之上,纯净如水。她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令她奇怪的是她竟然如此安详。她终于找到了儿子,可儿子已化成了灰烬,成了尘土。

她想起和天安度过的最后的时光。那是在集会时,学生们绕着金水桥游行,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各种各样的造型,有的装扮成手戴镣铐的革命者,有的把自己弄成纳粹模样,有的把脸涂成脸谱扮成包公……总之,广场运动把学生的创造力大大地激发了,这让游行看上去像一个盛大的假面舞会。那天她带了一箱可乐,分发给学生喝。天安站在她边上,脸上笑容明亮,好像在为自己的母亲骄傲。

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不可抵挡。不过,她不再声嘶力竭了。她感觉到天安的存在,在空气中,在土地中,在记忆深处。这个天真的孩子,从偏僻的广安来到北京,他是多么不适应。他始终是个孩子。

“愿汝永远天真。”

将军了解天安,将军爱天安,他把早年的情诗献给了天安。天安的死,他一定非常非常地伤心。这终究是值得安慰的。杨小翼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将军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亲人。他是她的来处。那天她感到软弱而无助,内心有一种强烈的亲近将军的愿望。自天安失踪以来,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愿望。最近她经常听到将军生病的消息,她想,也许将军已来日不多,她应该同他和好,她应该同他好好谈谈,解决她和他之间的问题。

那天,她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当太阳下山,天黑下来时,天上布满了星斗。在北京城里,她久未看到星星了。尹南方的司机过来叫她:“大姐,我们回去吧。”

她回到家,不顾疲劳,去行李箱取铜皮口琴。从法国回来后,行李还没打开过。口琴非常光洁,在白炽灯下呈现出淡黄色的光泽,那是与人体经常磨擦后的结果。好像口琴此刻还带着人体肌肤的温暖,好像岁月的精神气吸附其中,口琴看上去宁静而纯净。

那天晚上,杨小翼给将军写了一封信。信写得非常简单,有一种正式而虚伪的客气。一切见了面再说吧。

尊敬的尹将军:

您好!作为多年来您生平的研究者,我非常盼望能有机会见您一面,以求证我的许多疑虑。若您同意,可随时召见我。由于我的问题可能涉及私密,盼到时能和您单独相处。

恭祝健康安乐!

小翼叩首

信发出后不久,她接到将军办公室的电话,将军同意见她一面。

杨小翼再一次踏进了这个院子,这个曾经的旧王府。自从那次被警卫带走,她再也没有来过。一晃就过去了近三十年。景物依旧,旧王府甚至比三十年前还要新,一定经过了精心的整修。远处的人工湖上的荷叶已经干枯。

旧王府内部已和三十年前完全不一样,居住环境装修得像宾馆,朴素中见精致,可以见出尹家女主人的品位。杨小翼在客厅见到了周楠阿姨,吓了一大跳,周楠阿姨的头发全白了。杨小翼一想,释然,周楠阿姨比将军小十五岁,已是个七十五岁的女人了,头发白也正常。有多久没见到她了?她记得五年前在尹南方的公司开张时见过周楠阿姨一面。那时候,她的头发好像还没白。也许是染发了。周楠阿姨已变得非常随和、非常慈祥了,她说,你看上去还这么年轻,真羡慕。杨小翼说,我也变成一个老太婆了。周楠阿姨说,那你不是说我老不死吗?说完豪爽地笑起来,完全一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的做派。

“首长因为年事已高,上下楼不便,已住在一楼。他等着你呢。”周楠阿姨调皮地向她眨了眨眼,“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首长记忆有些不太好,不一定能认出你来。另外,你说话小心些,首长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杨小翼点点头。

“去吧。”周楠阿姨挥挥手。

她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将军一个人。他拄着一根拐杖站在窗口前,看着院子的什么地方。她注意到他等人的时候,喜欢背对着门站在窗口前。他显然听到了有人进来,转过身来。这说明他的耳朵还行。他的身体已经衰弱,脸有点儿浮肿,脸比以前黑了许多,上面布满了老年斑。他的眼袋非常大,大得几乎淹没他的眼睛,双眼看起来有点儿混浊,已不见当年的锐利。他拄拐杖的手有点儿颤抖,显示出老年人的无助。杨小翼突然有些怜悯他。她多么想像一个女儿一样拥抱一下他。

她不清楚他是否认出了她。他应该认出来了,我的信署着名,他应该知道我是谁。可他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就好像她真的只是他的一个研究者。

他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样子像是在接见外宾。房间沙发的摆法也像是一个接待室。他伸手让杨小翼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他说:

“小翼同志,你的研究文章我都读了,写得很好。”

这完全是官腔。这也是定调,也就是今天的谈话是一个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间的对话。他们政治家就爱玩这种把戏。杨小翼不免有点失望,她从刚才一厢情愿的温情中醒过来。好吧,既然他做出这般姿态,那就用研究者的口气和他说话。她告诉他,她刚从法国参加学术研讨会回来,她去了里昂。

“噢,里昂,里昂……”他喃喃自语。

“将军想起什么了吗?”

“什么?噢,里昂,它的古城非常漂亮。”有那么片刻,他的脸上有温和的笑意。

“您能对我谈谈里昂吗?我对将军早年的生活很感兴趣。”

将军像是沉入往事之中。这很好,她需要他的回忆。将军说:

“里昂是革命的摇篮,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和里昂工人起义有关。马克思就是根据英国纺织工人罢工、里昂工人起义、巴黎公社等事件才认清资本主义的本质,开创了**运动。”

她说:“我对将军在里昂的个人经历更感兴趣。”

将军说:“那时候,我年轻,才二十来岁,什么都不懂。”

她说:“对于我们研究者来说这很重要,这是通向你个人情感的大门。”

“这个世界不讲这些,历史也不讲这些。历史就是谁干了什么事,改变了世界,不管是变好还是变坏。历史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历史和个人情感没有任何关系。”他反驳道,思维十分清晰。

“难道将军一生所做的都是为了历史吗?”她反问。

“我不知道,这得让后人评说,我不能说什么。”

她感到将军在她前面筑起了一道高墙。这高墙把他的个人世界封闭起来了,无人能进入。周楠阿姨进入不了,尹南方也不了解,没人知道那个个人世界的面目。杨小翼不甘心,她必须让将军说出来。她想了想,朗诵了他在法国写的诗:

“余来自东方,太阳最早从彼地升起/汝不知道,余之目光是女性底/背向太阳,面向西方,面向汝,面向汝明亮灿烂底眼眸/汝看不清余,觉得余神秘,多情,善解人意/总有一天,汝会看清余狰狞之面目……”

她一边朗诵,一边观察他。他毫无反应。

“将军记得这首诗吗?”

“没读过。”

“有研究者认为,这是您写的,当年您正和一个法兰西姑娘恋爱着。”

将军的目光露出狡黠的光亮,他说:“这重要吗?顶多算是年轻时代的一件荒唐事而已。”

“您认为这荒唐吗?”

“在我一生中,这一点也不重要。”

她对他的回答感到失望。他是在逃避什么,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她拿出口琴。这是她事先准备要问的最重要内容,事关母亲和他的关系。她需要他亲口确认,这很重要。她拿口琴的双手都有点儿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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