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 第七十六章

作者 : 艾伟

夏津博带着杨小翼驱车去事发现场。♀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他问事发地点在哪个区?她说,不清楚,大概在唐人街,你往那里开吧。她是个路盲,他们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那个地方。警察正在处理现场的状况,她要进去,警察不允许,问她是什么人?夏津博拿出了外交官证,警察才让他们进去。她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伍思岷,他的神色还算安详,像是熟睡了的样子,他的双眼微睁着,眼白朝上。杨小翼想起外公,外公自杀时也是这样一种向上苍发出无尽疑问的眼神。

上苍不会回答他。没有答案,人生无解。

夏津博在背后轻轻问:“他是谁?”

她说:“他是我前夫。”

夏津博开始向警方协调相关事宜。他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外交家了,对事情完全投入,据理力争,却态度超然,毫无情感。在夏津博的帮助下,警方终于同意把死者交给杨小翼处理。

伍思岷的遗体由夏津博处理。夏津博联系了中国驻法国的使馆人员,他们安排了伍思岷的火化事宜。在这个过程中,杨小翼想着伍思岷的一生,想着他起伏的命运,她百味杂陈。不过,杨小翼显得非常镇静,没有过多地表露出自己的情感。

当夏津博最后把一只精巧的骨灰盒交给她时,她实在忍不住哭泣起来。她对夏津博说:

“我儿子已不在了。”

夏津博忧郁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抱了抱她。

杨小翼回国后,刘世军陪她去了一趟广安。是米艳艳让他过来的,米艳艳听说天安的事后,就让刘世军过来了。在天安失踪的那些日子,米艳艳和刘世军一直非常关切她,但又不敢在她面前谈论天安的事,劝慰也是小心翼翼的。那时候,杨小翼不愿任何人劝慰她,在她心里,劝慰本身就表明儿子出了大事。她不愿正视现实。

到了广安,杨小翼在埋葬伍思岷母亲的墓园里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了伍思岷。伍伯母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当时她还带着天安到广安为她送葬。

她原本想见一下伍伯伯的,又怕丧子之痛会把他击垮,遂取消了计划。

离开广安,她和刘世军转道去了云南。沿着伍思岷描述的路线,她辨认儿子出事的地点。太平镇附近山势逶迤,山体植被丰厚,的部分往往是巨大的岩石。公路在山腰上劈出白白的一条,像缠绕在山体上的绳子。他们雇了一个当地的居民做向导,没有坐车,沿山路寻觅。在太平镇西边进入山峦的一个高坡处,在公路的左侧,杨小翼看到一个坟茔。她以为找到了天安,揪心地奔去,到跟前一看,只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土堆。♀

向导向他们介绍了几个当年在太平镇开车的司机,杨小翼希望他们记得当年的车祸,但几乎每个人都对她的问题感到茫然。他们众口一词,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那段日子,杨小翼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每天翻山越岭,意志坚定,但又像丢了魂似的焦虑。她日渐消瘦。刘世军总是想办法劝慰她,可每次听到他的安慰,她都会大发雷霆。那段日子她的火气特别大。她的哀伤是无法劝慰的。

到处都找不到天安的尸骨,一个月后,他们只好回去了。

回去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太平镇一家私人开的旅店住下来。旅店开在一个山坡上,房间南面是一个阳台式走道。杨小翼从房间出来,站在阳台的护栏旁。旅店的前方有一座小山包,山上都是奇石,山顶上有一棵巨大的曲柳树,应该生长了几百年了。树冠上面有一个圆圆的月亮。

一会儿,刘世军也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阳台边。

两人沉默不语。

杨小翼想起这些日子来,对刘世军毫无道理的发泄,感觉很过意不去。她看了一眼刘世军,轻轻地说:

“对不起,我脾气不好。”

刘世军没吭声。

云南的气候很奇怪,阴晴不定,刚才还是朗月当空,这会儿,远处有云层把月亮遮住了。不过,在他们的头上,依旧星光闪耀。

“小翼,你知道吗,我在礁岛那会儿,多次想把自己杀死。那时候,要杀死自己非常方便,一个月也不会被人发现。如果我想要死,那就死定了……”

杨小翼一直没听他说起过礁岛的那段生活,她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过死,她静静地听着。

“我在礁岛上远离人世,我只同海中的鱼类相伴,和蛇相伴,和蚂蚁相伴,我突然觉得我其实就是一只蚂蚁,一条不起眼的鱼。我觉得人世间一切都是空的,我一个人守着这一盏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我觉得我可能一辈子会和这盏灯做伴,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有一段日子,我很少吃东西。我想,吃东西有什么用呢?我吃下去的不就是在茅坑里增加点儿屎吗?还污染环境呢……

“有一天,我在礁岛边洗澡,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是一条鲨鱼。它来者不善,应该对我觊觎了很久。其实我可以不理它,可以爬上岸,躲到屋子里的。但我当时想,我做它的一餐也不错啊。它离我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束手就擒,我得和它打一个赌,比试比试。如果它把我吃了,我活该;如果我杀了它就好好活下去。♀后来,还是我把它杀了……

“这次博斗把我唤醒了。我想,我不能这么消极,不能死。我这样千辛万苦地从越南俘虏营里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死吗?我还想,我死了我家人怎么办?你怎么办?为了你们我要好好地活着。从那天起,我开始积极生活……”

杨小翼听了泪流满面。她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活着哪有那么容易,一死了之才是简单的事。为了天安,为了那些对她好的人,她得好好活着。

从云南回来后不久,杨小翼约尹南方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附近的“天下一家”见面。她订了一个小包厢,早早到了。

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南方了。南方现在越来越忙乎了,他在做艺术品生意。所谓艺术品不是当代的,主要是文物。文物这玩意儿大约历史价值要大于艺术价值。杨小翼曾去他的陈列馆参观,他的收藏颇丰,各种年代的都有,琳琅满目。她问他真的假的。他一脸严肃地说,当然是真的。他谈起这些文物滔滔不绝。他指着其中的一个玉佩,煞有其事地说,这是伤感词人李后主李煜送给妃子的玉佩,都有记载的,价值连城。他这样说时,眼中充满爱意。看着满眼精美的文物,她也很疑惑,这些东西都来自哪里?他怎么能搞到那么多文物呢?

尹南方因为行动不便,迟到了几分钟。他摇着轮椅进来时,带来一股暖烘烘的生意人气息。他坐定,问,你几时回国的?杨小翼说,回来有一个月了。他问,国外没劲吧?那里人特古板,哪里有国内有趣。北京什么没有?与北京比,欧洲是乡下,太寂寞了,会让人疯掉。杨小翼不置可否地笑笑。

“不过,我告诉你,老外不好糊弄,挺有专业精神。”尹南方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我喜欢有专业的生意人。你一件宝贝,就要落到懂的人手上。老外的态度才是专业人士的态度,尊重科学,严谨求证。不像中国人,看到你的宝贝,眼中便露出既贪婪又多疑的眼神,像是随时警惕被人骗似的。这些孙子特迷信所谓的鉴宝专家,只要专家说ok,他们便什么都信,什么价都肯出。这帮暴发户,根本什么都不懂。”

杨小翼问:“国家允许你这样的文物交易吗?”

“不允许。”尹南方回答得相当干脆,“靠走私。”

“噢,是违法乱纪。”她说,“你把我们国家的文物卖给老外,很不爱国啊。”

“谁不爱国?流氓也爱国。”他说,“这些宝贝落入国内那帮孙子手中也是暴殄天物。我们什么时候把祖宗的遗产当回事过?你去瞧瞧,国内的博物馆,很多东西都烂在仓库里,无人打理,说不定都成了废品。反倒是放在老外那里安心,人家把你的宝贝真当宝贝藏着供着。我去过罗浮宫,去过纽约博物馆,去过圣彼得堡冬宫,鬼子们抢去的佛像,从敦煌割去的壁画,保存得要多好就有多好。要是鬼子们没偷了去,留在伟大的祖国,说不定早已毁了,到‘文革’时一定被小将们当‘封资修’砸了。”

尹南方还是那么偏激,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一直是紧张的,总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了他,他有权索取。不过,造成他这样的原因在我这儿,我是罪魁祸首。

他像一个主宰世界的领袖那样,对国内外大事指点江山、痛击时弊了一番,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她这儿。

“说说你的见闻吧?”

“我碰到了索菲娅嬷嬷。”

“索菲娅是谁?”

“一位法国老太太,当年是她把我接生下来的,在永城。”

“噢,怀旧之旅?”尹南方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问,“碰到夏津博了吗?”

她点点头。

“夏津博怎么样?要说爱国者,夏津博倒真的是个爱国者。”尹南方又说道开了,“这孙子可真逗,他算是哪门子艺术家啊,可一枪成名啊。上次我去欧洲,他说,他是个进入中国美术史的人物。这孙子还真牛逼,摇身一变,成了个外交家。当着我的面,骂同胞;在老外面前,却把中国人夸得像花似的,我听了都不好意思。上次我去荷兰海盗那儿,他开着一辆破欧宝来看我,陪我玩了半个月。”

她说:“夏津博现在挺好的,他已很像一个革命接班人了,可惜老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法国多待几天?他不陪你?”尹南方质问,“他怎么待客的?下次他回国,我好好训训这孙子。”

“不是这样的,他把我照顾得很好。”

尹南方目光刺向她,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他说:

“你气色不好?你不高兴吗?”

她说:“可能这段日子太累了。”

“不是,你有事,你平时可从来不主动约我。出了什么事?”尹南方的表情像是在审问一个罪犯,有点咄咄逼人。

她不知从何说起,她说不出那句话,她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对她来说,那是可怕的灾难,只要想起它,或者说出它,悲哀就占据她整个身心,她的小月复会积淤一股酸涩无比的气流,而这一气流和眼泪联结在一起。总是这样,茫然无语中,她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你怎么啦?”

“南方,天安不在了。”说完,她再也忍不住了,哭出声来。

但尹南方一脸平静。他甚至没有劝慰她,任她肆意地大哭。待她缓过气来,他说:

“我早知道了。”

“什么?”她吃惊不小。

“我早知道了,只是老爷子不让我说。”尹南方缓缓地说道,“天安是在云南边境车祸中死的,当年老爷子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后来,他找到了天安的尸体。”

“将军在找天安?他早就知道天安死了?”

“是的,老爷子找到天安的尸体后,脸黑得像要杀人。后来他告诉下面的人,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他把尸体火化后,骨灰拿回了北京。”

她说不出话来。原来他们都知道天安已死,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她突然感到愤恨,把筷子狠狠地砸在桌上,说: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我是他母亲,你们怎么可以瞒着我处理我儿子的尸体?”

尹南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一看到你满怀盼望地等着儿子,我说不出口。如果你正视现实,你早该料到这个结果的。天安要是活着,不会这么多年没有音信。”

她知道,没办法责怪他们。他们也是好心,怕她承受不了。她发火只是想发泄,她太悲伤了。她最亲近的人都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可怜的刘世军,可怜的尹南方。尹南方显然没刘世军有耐心,他的情感从来是隐藏起来的,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想,要是别人对他发火,他肯定不耐烦了。

她作了一下深呼吸,定了定神,问:

“天安的骨灰在他手上?”

“不,老爷子把天安埋葬了。”

“埋在哪儿?”

“香山的一个军事基地里。”

第二天,尹南方的司机开车带他们上了香山。一路上,杨小翼想,真是没有想到她千辛万苦寻找的天安就在北京,在她的身边。

秋天,香山的枫叶开始变红了,那红色非常奇怪,颜色接近血液,叶片近乎透明,就好像是有一束暗红色的光芒打在其上。这天天气阴沉,有凛冽的北风,杨小翼不顾寒风,打开车窗,观察着道路周围的标记——农舍、加油站、高压电线杆、小别墅、度假村等,她得把这一切记住,仿佛这一切都和天安有关。她从来没有这样关注过香山,她一直觉得北京不是她的故乡,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北京的一切因为天安的存在而有了新的意义。

尹南方一言不发,他从昨天的滔滔不绝变成了今天的沉默。这也符合他的风格,他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一会儿,他们来到一个基地。杨小翼听说基地是一个专门搜集、分析及处理相关信息的监听机构。基地岗禁森严,但他们都认识尹南方。尹南方没有下车,只是懒洋洋地摇下了车窗,面无表情。然后,铁门就缓缓开启,他们进入基地。基地面积相当大,她看到一幢幢类似工房的建筑依山而筑,相隔的距离相当远,因而建筑看上去比实际要小。尹南方似乎迷了路,他一直指挥着司机,在基地的山路上转,不过,他没有作任何解释。她对此没有任何焦虑,甚至想让抵达天安墓地的路无限延长,永远也不要到达,那么她这一生就可以在这样的等待中度过。她清楚,抵达墓地后,她会落入无穷的空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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