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亮出生在中美共同防御条约签订那年,他是遗月复子,父亲在一次登岛战役中牺牲,16岁参军后不久母亲也过世了,简直就是一个苦菜秧子。♀不过好在当年他父亲的战友对他多有照拂,自己也在军队刻苦学习,履立战功,现如今已授上校军衔,任驱逐舰舰长。
当张声涛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穿着白色的军服,帽子上的红星和铁锚在灯光下鲜艳夺目。张声涛原本以为这又是一个前来看望慰问的军官,所以打算与往常一样叫叔叔打招呼,却没想到身边的徐心曼抬头一见到张国亮,眼眶就红了,然后几个快步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颤声道,“你回来了!”
张声涛不喜欢这个自称是自己妈妈的女人。她一天要哭几次,尤其是那天去上厕所在洗漱间听到她说自己是孤魂野鬼之后。无论是给自己喂饭,还是给自己擦澡,或是坐在凳子上望着自己出神,虽然她很极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她的心情好似平复不了多久,没一会儿眼眶就红了起来,而眼睛里也浮起一层泪雾,好像他存在的本身就是对她的欺压和伤害。他无法将徐心曼和医院里边其他的女医生联系起来,因为那些女性是那样生气勃勃,镇定可靠,而她是如此古怪柔弱,动辄流泪。
而张声涛第一眼见到他名义的父亲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也不会喜欢他。这是一个典型的军人模样,腰背挺直,面容严峻,眼神坚毅。他一进病房就先皱着眉头把张声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用那仿佛能看穿一切迷雾的目光紧紧盯着张声涛的眼睛,但是并没有开口,而他的妻子奔向向他汲取安慰的时候他就拉着他妻子的手出了病房,离去时也没有回头。♀好像躺在病床的人并不是他唯一的儿子。
张声涛不关心门外那对夫妻在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说他的奇怪的病情,突兀的改变,还有那个孤魂野鬼的来历猜想。他其实觉得孤魂野鬼这说法还挺贴切的。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将到哪去,与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格格不入。那些自称是自己亲人和朋友的人一开始在他眼里还没有医生护士穿着的白服和墙上的标语文字来得眼熟。他能识字看书却又觉得有些字不应该是他看到的那个样子。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这个身子处处都跟他不对付,吃饭手抖,走路脚软,尤其是腿间那根东西的存在是那样的碍眼,他对那根东西是如此的生疏,以至于第一次去厕所小解他竟然就把裤腿给弄脏了,尿完后裤裆那里又莫名其妙的湿了一块。都是那根东西的错!
不过他却很喜欢由姥姥或姥爷陪同照料的时光。姥爷徐建中青年时出国求学,中年时做到京城医院的口腔科主任,退休后与大儿子一同承包了医院的口腔科,如今由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小儿子负责新的口腔诊所的开业。虽然已有六十五岁,但身材依然高大结实,头上也并没有多少白发。也许在工作中接触到的孩童比较多,他和蔼的面颊和慈爱的目光总是给人一种让人信赖的感觉。他每天一大早来接徐心曼的班,然后伴着收音机里广播的声音给外孙做些按摩,或者搀着外孙下楼去散步。和他女儿近乎急迫地向张声涛重复灌输过去的事迹的做法不同,徐建中只是在散步的时候介绍些家里的历史和亲戚之间的事情,这些事情都远远先于张声涛的出生,他说话的语调柔缓亲切,即是说起那些特殊的时期经历的时候,语气也没有多大的改变。而姥姥何智梅是一个有着四十多年经验的老编辑,如今被报社返聘回岗散发余热。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老太太,个子不高却很匀称,头发乌黑光泽,脸上有些细细的皱纹却很红润,平时说话的时候因为近视的缘故,眼睛总有些眯起来,看起来好似在微笑一般。估计是曾经在部队里做过宣传工作的缘故,她的声音清亮有力。何智梅大学毕业后投身革命,当过部队宣传,当过扫盲教师,当过记者编辑,也当过叛徒爪牙,落实政策后还是继续当着编辑。她一般是下午过来照顾张声涛,外孙睡午觉的时候她就捧着一本书在读,待他醒来就陪他说说话,不愿说话也不强求,外孙望着窗外出神,她就继续看书,其实她也看不进去,一页书能看上大半天。有次张声涛问她能不能念段书给他听听,何智梅的眼睛一下睁得好大,目光柔和得放佛要掉出水来,然后接下来的午后她就经常给外孙读书,她发现外孙好似对古典文学诗词比较感兴趣后,特意从医院图书馆借了本全唐诗念给他听,教他背诗,并惊奇的发现孙儿虽然记忆消失了,但记忆力没有影响,不管是绝句、长律还是古体诗,都能很快地念得朗朗上口,端的是聪明过人。
张国亮夫妇又走了进来,徐心曼走进来搭着张国亮的手介绍道,“小涛,这是爸爸,刚从海上回来,是你最敬佩的大英雄哦,你还记得吗?”
张声涛有些无语,每天这个“你还记得吗”都要被问上好几次,本来以为上次洗漱间后她会控制一点,少些做些无用功,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显就是不记得,但徐心曼好像已经强迫症了一般。所以他只是很平静的称呼,“爸爸!”
“你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张国亮沉声问道,他声音低沉,有些沙喉咙。
“感觉好了很多,头也不疼。”中规中矩的回答,张声涛看向对面的眼睛,又加了句,“是姥姥姥爷妈妈照顾的原因,我很感谢。”
张国亮不期碰到这样客气的回答,也没想到以前对自己又爱又怕的儿子竟然敢直视自己眼睛回话,眉毛跳了起来,“你出事的原因我已经知道,你的病情我也了解了。虽然你忘了以前的事,但我依然要批评你几句。既然你知道你姥姥姥爷和妈妈爱护你,你为什么还要做出一副小儿之态,难道长辈们来照顾你还要看你的脸色?你虽然是病了,忘了以前发生的事,孝顺是老张家的骨血里的东西,难道你也忘了?”
张声涛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喏喏连声”的词来,仿佛这才是他应该有的应对才是,嘴角不禁弯起一抹笑,他望着眼前的父亲答道“是也忘了!”
病房的空气一下紧张起来。徐心曼忙赔笑着对儿子说,“小涛对爸爸说话要软和点,爸爸这也为你好,教导你嘛!”然后对丈夫说,“小涛醒来这是第一次见你,你这么凶巴巴的教他怎么看你!”
“忘了就努力克服困难,争取康复。大家都这么关心你,你每天自怨自艾的对恢复记忆有什么好处。妈妈每天这么辛苦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你,你不好好表现,反而对妈妈不理不睬,,不冷不热是个什么态度。难道你还对你妈妈有意见?简直不知好歹!”张国亮越说声越大,眼里的利光简直要把张声涛射穿一般。
张国亮慷慨激昂的言辞在张声涛耳中如清风般飘过,这段时间他听到一些词后脑子里面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以往他都等发呆的时候才慢慢整理,这次却懒得再理面前这个男人,难道还要他稽首作答:“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还是要“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还好这时,齐主任走了进来。难为他大晚上还要来做检查和应付病人家属。“老张同志,对小涛要有耐心嘛。您是大英雄,英雄气概对敌人表现就好,对祖国的花朵还是要以关心爱护为主的!”
张国亮面色悻悻。这次任务并不平静,心里也一直憋着一把火;回航的路上就听说儿子贪玩把头给摔破了,好在没有大问题,心里是又担心又气恼,打定主意回去好好教训他一顿,免得混小子以后还如此让人不得安心;结果一上岸就被告知的确没有大问题,只是丧失了记忆,不认识人了,岳父岳母也从京城赶了过来,与妻子三班倒地照料,到现在还没有出院;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平时温柔稳重的妻子只顾拉着诉说儿子伤情如何严峻,醒来后性格如何大变;再看到儿子望着自己目光没有以往的孺慕之思,冷静平淡得如同陌生人,心里一股无名火腾腾烧起,抑制不住地发泄在儿子身上。
张国亮闭了闭眼睛,把火压下去,口气温和了一些:“谢谢齐老兄的提醒啊,我这些天来情绪太过紧张,绷得厉害,脾气就大了点!哎,当时我听到这小兔崽子受伤了,也心疼得不得了,可是一看到他吧,心里火又直突突,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先发了火再说。当然,这是不好的,爸爸要请你原谅!”见张声涛没有回答,他又补上一句,“爸爸凶人不好,你对爸爸态度也不敞亮。不过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谁也不许记仇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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