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法同时过两个人的生活。♀当张声涛坐在从广州开往北京的48次列车上,听着火车有节奏地铁轨摩擦的声音,看着窗外飞快移动的远山田野,感受着车厢里香烟、食品、各类人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觉得自己仿佛摆月兑了过去的枷锁,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张声涛带个棒球帽坐在下铺饶有兴趣地看着手中的硬卡纸车票,上面不仅有着车票信息,“广州经(汉)至北京空调硬特快卧下全价426元”,背后还有一则广告,“94’中消协推荐商品小天鹅洗衣机祝君平安。”
何智梅有些晕车,躺在下铺没有起身,徐建中坐在窗口正在看着上车前在车站买的报纸,小桌上摆了三个搪瓷杯,两个塑料袋子,桌对面是一对父子,父亲把三岁的儿子抱在怀里往他嘴里喂鸡蛋,而儿子却扭股着身子往窗帘上抓,黑色的窗帘被他拉得一晃一晃。
36个小时的摇晃后,祖孙三人终于到了北京。车站里乱腾腾挤满了都是人,下车的,接人的,扛行李的,张声涛脑门上的汗就冒了出来。不多一会就见个肩宽膀圆的男人探着脑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的头发有些自然卷,眼神明亮,一脸油汗,几个快步走到徐建中身边,先开口叫了“爸妈”然后蹲要试着要把张声涛抱起来,又放下,“嘿呀!我的外甥,这可真长了些个了,小舅都抱不动了。”他是徐建中的小儿子徐鸥了,前年刚从日本进修回来,在医院科室又里干了一年后现在正在张罗着开个私人门诊。不过最近听说上头有些政策就要下来,所以手续什么的都没了下文,于是今天就过来接人了。张声涛乖巧地叫了声“小舅舅”。
一个158公分,82斤的的男孩子当然不会那么容易被抱起来,徐鸥看到张声涛头上的帽子也没有惊讶,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模了模他的手臂笑道:“臭小子,看你以后还调皮,这可受了大罪了吧,瘦得都成一把骨头了。回去叫你小舅妈给你补一补,走。”说完一手拎起皮箱子一手牵着张声涛就往外走,边走还边回头说,“妈,我包了辆黄大发,等会我叫他把窗户打开,开稳一点,虽然热些,您老就没那么受罪了。♀”
一行四人出了火车站就看到站外广场上人流如川,马路上跑着许多黄色的大面包车,张声涛估计这就是小舅口中的“黄大发”了,不过他觉得叫“黄虫”还更合适一些。待上了车,热得跟闷罐一样,座下的车垫都有些烫人,窗外的太阳还火辣辣地晒下来,只能用报纸遮住点阳光。“本来我还想叫辆夏利,后来想起夏利也没空调,车厢又小,还不如这黄大发,都是蒸笼,至少不挤。”
面的师傅也是热得汗脖子四流,还不忘贫嘴:“嗨,那是!这天热的!我早上从家里带的凉白开,跑一个小时就可以往里面丢茶叶泡茶喝!再过一会,估计就得烫嘴了!这车还不能只跑一个方向,下一趟就得换个方向跑,不然脸就得晒成阴阳脸。欸,小伙子你带着帽子也是怕晒啊?”
徐鸥坐在副驾驶上,扇着手中的报纸笑道:“哪是怕晒啊,人家是军人子弟。这不,操练得太狠,从单杠上摔下来,把脑袋开瓢了。”
“嘿!”面的师傅扭过头仔细瞅了一眼,“这可摔得不轻!可得小心点!”
北京的街道繁华而热闹,许多黄色的白色的面包车,绿色的蓝色的吉普车,黑色的红色的小轿车都在路上飞快的奔驰。街道两旁排列着许多三层五层的楼房,往远处看,可以看到高高的塔楼正在修建,几缕纤细的白云飘在碧蓝的天空上,仿佛镶在蓝色绸缎上的丝带。很快车子行入长安街,一路上张声涛就听徐鸥和面的师傅介绍着沿路的建筑和故事,不多一会车就绕进了北京大学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区楼下。这是个新修建好没几年的单元楼,女乃黄色外墙在阳光的照射下特别的明亮。楼下满满当当停着许多辆自行车。原本徐家一大家子人住在胡同里一大杂院里,那时自来水是露天的,厕所是公共的,洗澡是要去澡堂的,燃料是要用煤的,鸡毛蒜皮的事搅和在一起是伤感情的,生活那叫一个不方便。♀所以几年前,医院单位在这小区盖了房子,徐家就分了三套三居,欢欢喜喜地搬来了。
上到三楼开了门,这是个南北通透的三居室,一进门就是客厅,水绿色的电视柜上摆着一台24寸的彩色电视,电视上挂着高山流水的电子万年历。墙边皮沙发上铺着水竹凉席垫,玻璃面茶几上摆了瓶红色搭紫色的夏堇花,边上立着一台落地扇,客厅外阳台里种着几盆月季和绿萝。客厅后南北相对的三个房间门口都挂着草珠子门帘,闪闪亮亮的小珠子有黑色,有紫色,有灰色,还有白色,好似一颗颗的珍珠。房间后再往里走就是卫生间和厨房了。厨房后边还有个小阳台,因为怕西晒,用了个席子挂在了外面。
张声涛的房间是并排两北房中靠里的那间,窗下是一张实木大书桌,透明玻璃下压着几张旧照片,上面放着盏绿罩台灯。桌子右手边靠墙书柜的门后面整整齐齐摆着许多医学书,几个小瓷件点缀其中,柜顶上还装了一台崭新的空调。床在进门的右手边靠墙横放着,床头安着一个淡绿提花面枕头,床上铺着的竹编凉席散发着清香。
“先冲个澡,中午就对付着家里吃了。吃饱了好好睡上一大觉,晚上等你哥哥姐姐他们都回了再下馆子给你接风!”徐鸥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着凉白开,还不忘怂恿他外甥。“那书柜的里的书都是你姥爷的,我没敢动,待会你使唤你姥爷去收拾出来,以后好放你自己的书。”
一天多的火车确实折腾得人没有精神,胡乱洗了澡吃了几口凉面,张声涛就困得眼睛直打架,往床上一躺就沉沉睡过去了。徐鸥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的房间,仔细审视着自己的外甥。青色头皮上狰狞的伤疤特别碍眼,脸色有些苍白,眉毛因为窗外的阳光而微微发蹙,小嘴紧紧闭着,手攥在一起,搭在床边。徐鸥想伸手模一模他的脑袋又缩了回来,好半天才给他搭上一条毛巾毯,拉起窗帘走了出来。
回到客厅,何智梅已经回房睡觉了,只有徐建中坐在沙发上一边点着板眼一边轻哼着“四郎探母”。徐鸥走过去把风扇调到摆头,坐下来整个人都摊到了沙发背上:“小涛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啥都不记得了!”徐建中现如今已然接受这个事实,“性格也变了。整个人跟换了魂似的。”叹了口气,“这话你就跟我面前听着也别乱说,尤其是在小涛面前。你妹妹就是没注意说了还魂之类的昏话让小涛听见了,小涛就跟他妈置下了气。”
“小孩子受了刺激性情大变又不是没见过,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心曼也是,还是医学博士呢,‘孤魂野鬼’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亏她也能说得出口。真是胡闹!”徐鸥皱着眉头,眼睛闭成了一条缝,“小涛放您老这也好。我回来的路上看小涛的眼睛,清亮不扭捏,听大人说话不出神能稳得住,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是个小爷们!就是脸色差了点,精气神还不足。”
见儿子露出了疲态,徐建中关心问道:“怎么你也没精神?你那诊所怎么回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再仔细跟我讲讲。”
“能怎么回事,头头们的事儿呗。我同学透信给我说到九月要出一新的管理条例,但又不给我定心丸。估模着不是什么好信,我这诊所得黄。”说完把热乎乎的手掌往脑袋上一盖:“可惜了我订的那些器材,不过听说医院里要也准备再开个分门诊,看他们要不要吧!”
徐建中听着儿子的话也点点头:“政策当头还是稳当一些好,先看好风声。待模清了来龙去脉再做决定,不在乎这一两个月。”
“小舅舅要什么决定啊?”张声涛这时从房里揉着眼睛走了出来,他是被尿憋醒的,迷迷糊糊地听他到姥爷说话,就接口问了,然后就向卫生间挪过去了。
“嘿个小小子儿,过来给你舅出出主意。”见张声涛解决完又出来了,徐鸥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招呼道。其实也就是事情不顺憋了气,想找个人说一说,根本没想过能从个12岁的小外甥上拿什么注意。所以张声涛一落座,徐鸥就把怎么打算开牙科诊所,政策怎么不稳时局不明不敢下海,国人如何不注意口腔健康,不像外国人一样有定期检查和清洁的习惯,但是国人的口腔状况又是如何的堪忧,跟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给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张声涛问道:“政策会是绝对不允许您开诊所吗?”
“那倒不是,现在都市场经济了,哪还能再开倒车。我估模着是设置规划上的条件苛刻些,审批上面设门槛。”
“那还是能办下来的,是吧?”
“能是能,但总归成本太大。做生不如做熟,中国的市场不成熟,观望下静待时机吧!”何鸥跟说服了自己一般点点头,但语气还是有些低沉。
“这个市场不成熟,那为什么不做已经成熟的市场啊?”张声涛有些奇怪。
何鸥没成想外甥竟然还正正经经地想起了这个问题,一是觉得自己跟小孩说这个好笑,二是小外甥一本正经地模样甚是可爱,于是竟自顾摆手道:“小孩子想这么多小心用坏脑子,睡去吧!坐了这么久火车估计身子骨都颠散架了吧。”
倒是徐建中知道这个外孙如今颇有些想法,所以替儿子回道:“这附近已经有个医院,如果有政策下来的话,肯定不批准重复建设的,所以熟的市场是不能再做了。”
“我没说是这些啊!”张声涛见姥爷舅舅他们还是把他当小孩地模样,也只能小孩子气地问道:“刚舅舅不是说很多外国人都有定期检查和清理口腔的习惯吗?这个市场不是成熟的吗?”
徐鸥有些哭笑不得:“小家伙净说梦话。难不成还要舅舅把诊所开到外国去啊!”
“姥爷不是说北京很多外国大使馆和外国学生吗?他们难道就没外国人的习惯?”张声涛沉住气解释。
徐鸥惊讶得从沙发上猛坐起来,望着眼前“性情大变”的外甥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着啊!嘿,我的好外甥!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啊!这都能让你相处来!”说完像头熊一样把张声涛搂了过去,一双大手按住张声涛的两腮就狠命啃了一口,“要小舅这事情做成了,就给你买一辆斯波兹曼的山地车。那广告不都说了吗,‘斯波兹曼,群车之冠’,到时候你骑着去上学,倍儿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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