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 第二天晨光熹微的时候,刘备带着两个随从,骑马出了蔡洲,到了襄阳城中。

作者 : 史杰鹏

城中熙熙攘攘,就像书上说的举袖成云,挥汗成雨。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若不是因为战乱,涌进了许多北方难民,襄阳又怎么能这般热闹。

刘备心中暗叹,这么充裕的人力,刘表不知利用,竟然坐等曹操廓清北方。

一路上都是这样郁郁不乐,蔡氏的面容时不时在心中闪现。他最后仍是拒绝了她,虽然他在脑中的第一反应,是这样做名声不好。但更深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那就是他觉得过于冒险,他知道刘表这个人进取不足,但守成也还有余。在荆州十多年,早就有深厚根基,自己一个外来客,想仅仅靠着蔡家,就把刘表的位置抢过来,实在是九死一生。荆州大族又不仅仅只有蔡氏,蒯氏、韩氏、文氏等,都是南阳大族,一贯看重出身,对刘表这个名士,尚能恭敬侍奉,自己这样的穷军人,他们岂能放在眼里。他只能收敛锋芒,以静制动。

夕阳西下的时候,到了新野县城。比起襄阳,新野这样的边鄙小县就显得寥落。但今天好像有集市,街上颇有一些人,他们望着刘备骑马缓缓走过街道,相互交头接耳,间或望着刘备,脸上也都是景仰的笑容。刘备四面环视,也点头微笑示意。

一行人打马进了院子,县廷院门咣当一声关上。刘备执辔下马,闷闷不乐。这时院子里仍很清亮,向西望去,夕阳立在半山上,红彤彤的没有热气,四围都是一片萧瑟。

关羽坐在院中树下看书,张飞则举着矛,和几个士卒在比试。

看见刘备到了,关羽站了起来,问候道:“大哥回来了。”说完,眼睛又盯到书上。

张飞举着矛,擦着汗迎上来道:“大哥,这次去襄阳蔡家喝酒,情况如何?”

刘备挤出一丝笑容道:“还好。”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我累了,你们也先回去休息。”

张飞两眼茫然,道:“既然累了,大哥就早早安歇。”他目送刘备走入厅堂,无聊地踱到关羽身边,咕哝道:“去喝酒,反而搞得不高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关羽头也没抬。刘备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吩咐道:“你们去准备好一份厚礼,明天一早,我们再去隆中拜访卧龙先生。”说着也不等张飞回答,径直进了屋子。

张飞扬着脑袋,再次望着刘备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去了一趟襄阳,脾气这么怪。”他回头看见前面肃立的士卒,突然破口大骂道,“没听见将军的话,还不赶快去集市上采购礼物,越贵重越好。如果买得让将军不满意,老子抽了你们的筋。”

几个士卒抖索着身子道:“是是是,小人等这就去。”说着一溜烟齐齐跑了。

关羽将手中的书一卷,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三弟,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无端责骂自己的贴身士卒,这种习惯并不是什么好事。”

张飞笑嘻嘻道:“那又怎样,量这些小小的奴仆,能翻得起什么大浪。”

关羽不耐烦道:“反正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这么干,心烦。”说着抱着书,也进了县廷侧门。

张飞举着矛目送关羽,自言自语道:“他妈的,都像吃错了药,脾气这么大。”说着将矛使劲往远处树干上一掷,矛深深插入树干,矛杆不住地颤动。

7卧龙初见

这回谁也没兴致说话,因为一路上刘备一直苦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这样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卧龙岗,那处高坡上的茅屋隐隐在望。

给刘备开门的也不再是小童,而是一个黄发长身,衣衫素朴的女子,她看见刘备三人,也毫不惊异,淡淡地问:“你们是谁?”

刘备低声下气地说:“新野老兵刘备,特来拜见诸葛孔明先生,烦请君代为通报。”

女子笑了笑,道:“可是大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玄德?”

张飞嘿嘿笑道:“她倒记性好。”关羽也不由得捻髯微笑。

刘备道:“正是在下。”

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刘备,莞尔笑道:“将军看上去倒也不算老,何必自称老兵。真是不巧,外子昨日又出外访友了,早知道将军今日来访,妾身怎么也得留他在家等候。”

刘备的心中一阵喜欢,又一阵失望,这女子长得毫无姿色,但是说话却很得体。刘备在新野呆得心烦,常常自觉马齿见长,而功名未立,算来好歹也有四十多了,算不得年轻,而这个女子却说他不老,让他感觉很舒服,眼中竟连她难看的笑容也变得美丽起来。他失望这次又扑了个空,不过转而一想,也不算太倒霉,毕竟这次见到了诸葛亮的妻子,离这条神秘的卧龙又近了一步。他谦恭地说:“原来是孔明先生的夫人,刚才失敬了。”

关羽在一旁冷笑道:“又说不在家,肯定是月复中无学,而又虚名在外,不得不隐藏躲避,以免被人拆穿之羞。”

女子蹙眉道:“这个长须红脸大汉是谁,言语如此轻薄,当真好生无礼。♀”

刘备赶忙道歉:“实在抱歉,他是我的二弟,名叫关羽,虽然脾气古怪,心地却是善良,只是有个毛病,喜欢有口无心地乱说,望夫人多加担待。”又转而斥责关羽:“二弟不可妄言,快快退下。”

关羽气鼓鼓地走开了,女子关上柴门,道:“将军先请回,待外子回来,妾身一定转告。本欲请将军进门,奉茶相敬,怎奈妾身一人在家,多有不便。”

刘备连忙拱手道:“无须麻烦夫人。备先告辞了。”

三人只好骑马回去,关羽还是气鼓鼓的,抱怨道:“也只有大哥才相信这些儒生,他们若真有才能,一定会出仕寻求富贵。岂肯隐居山中,空负一生所学。”

张飞接声道:“那也未必。我想,胸中有才的人,总要架子大些。况且也要待价而沽,不肯轻易出山嘛。”

刘备点头赞许道:“还是三弟所言有理,当年文王求见吕尚,五次拜访才得相见。我们不过来了两次,又算得了什么。”

关羽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三人听着鸟啭风吟,继续迤逦前进,初秋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脸上,斑驳陆离。

张飞擦了一把汗,道:“已经到了秋天,中午还是这么热。大哥,前面有个凉亭,我们去歇歇怎么样。”

刘备反手捶着自己的腰,遥望着远处,感叹了一声,道:“也好。我也觉得乏了。久不打仗,筋骨越来越不管用。”

不一会儿到了凉亭。原来这不知是哪家的坟冢阙亭,全部用石条砌成,石条上刻着各种神话故事。什么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啊,什么董永卖身葬父感动仙女啊,关羽对此很感兴趣,弓着腰,循墙绕柱,一块一块地仔细观赏。刘备和张飞则坐在石栏杆上,不住地擦汗。亭旁溪水潺潺,明媚见底,游鱼倏忽往来,如悬空中。池旁犹有荷花,枝残叶乱,颇呈衰败之态。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吟诗声:“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三人一齐向声音出望去,只见一个农夫,背着一捆柴火顺着山间小道走来,他腰带上别着一把柴刀,手里却捧着一卷书本,边走边诵。

刘备见这樵夫身材高大魁梧,脸上英气勃勃,不由得舒喉搭话道:“这位少年,可是想学朱买臣吗?”

张飞对关羽道:“朱买臣是谁?”

关羽道:“是前汉会稽郡的一个儒生,经常边砍柴边读书,老婆觉得丢脸,抛弃他改嫁而去。但他后来去长安,献策论得到武皇帝赏识,被拜为会稽太守。”

张飞点了点头:“哦,那他妻子是瞎眼不识豪杰了。”

关羽道:“所以下人中也隐藏不少豪杰,切莫乱打。”

张飞讪讪笑了笑。那樵夫这时越走越近,见刘备问他,也朗声笑道:“只恨天下大乱,不能去长安上书。”

刘备更加来了兴趣:“少年果然胸有大志,请稍稍歇息一晤。”那樵夫道:“也好。”说着将书往腰间一插,放下背上的柴捆,在刘备面前坐了下来。

刘备拱手道:“请问少年姓名。”

樵夫笑道:“山野村夫,有何姓名。不如畅论见闻,以观才识。况且这天下有虚名而无其实的人实在太多了,知道姓名又有何益。”

刘备连连点头:“不错,那,君认为天下谁最虚名无实呢?”

樵夫手指南方:“死去化为粪壤的难以枚举,若论活着的,不远,那襄阳城中就住着一个。”

刘备知道这樵夫指的是刘表,心里暗暗诧异,摇头道:“君说话未免轻巧,如果让君统领荆州,又当如何?”

樵夫道:“我会即刻出兵,袭夺许昌。”

刘备连连摆手:“许昌兵精粮足,怎能袭夺。君未免过于汗漫大言了。”

关羽和张飞也哈哈大笑了起来:“到底是乳臭未干的孩童。”

那樵夫脸上殊无半点愧色,道:“不然。若在往日,自然不可袭夺。但最近曹操秘密往宛县增兵,显示出这是一个良机。”

张飞更加快乐:“哈哈哈,曹操秘密往宛县增兵,不打我们就算万幸,我们反而去袭击他,岂非送死。这小樵夫实在太好笑了。”

刘备笑容凝住了:“君的意思是,现今河北起了变故,曹操不得不倾巢北伐,为了防止荆州闻信偷袭,故意增兵宛县以为迷惑?”

樵夫颔首道:“正是。”

刘备对关羽、张飞道:“最近宛县果然有曹兵出没吗?”

关羽道:“对了,忘记告诉大哥,大哥去襄阳的时候,探马来报,宛县有增兵的迹象,但还不能肯定。”

刘备“哦”了一声,又笑对樵夫道:“君为何如此肯定曹操是迷惑荆州之举,而不是作南征的准备呢?”

樵夫哈哈笑道:“这个简单,曹操从未将刘表放在眼里。♀只因近日左将军刘备大败夏侯惇,所以有些忌惮。若曹操果欲南征荆州,根本无须虚张声势。而虚张声势,必然北边有事,其意不在荆州。”

刘备暗暗点头,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樵夫背上柴火,声言告辞。刘备觉得就这样放走他有些可惜,道:“君谈吐才学果真不凡,在这山中打柴,岂不可惜?何不出山辅佐明主,成就大业,将来封侯拜相,也算光宗耀祖。”

“话虽这么说,可是天下茫茫,多是庸主,谁人值得辅佐。”樵夫边说边摇头,挑起担子就走。

张飞道:“怎么都是庸主,刚才你说的左将军刘备,不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刘备赶忙打断了他,对樵夫的背影叫道:“敢问君的住处,来日有空前去拜访。”

樵夫回应道:“多谢多谢,不过家母讨厌外人来访,才命我迁居深山,拜访就免了罢。有缘的话,当可再见。”

刘备怅然望着樵夫离去的小道,竹林蓊郁,杳无人踪。他自言自语道:“这位少年,看来也是一位才士。”他陡然加大了声音,“快,我们立即赶回新野,打探曹兵的动静。”

三人执绥上马,策马绝尘而去。

8髀肉复生空垂泪

他们回到新野,果然探知宛县最近有兵进驻。刘备觉得那樵夫说得很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立刻去襄阳一趟。

刘表很快接见了他,笑道:“贤弟好久不见,今天有何急事,劳贤弟亲自从新野驰来?”

“据谍报消息,曹操前几日亲自起兵北征乌桓,追击袁尚、袁熙残兵。因此特来报告明将军。”

刘表道:“哦,贤弟就是为了此事?”

刘备点头道:“明将军,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现今许昌空虚,只有曹操的儿子曹丕留守,士卒不过两万。备请明将军立即征发大兵,袭夺许昌,许昌一下,曹操将投鼠忌器;再不济也可以迎回天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明将军早下决断!”

刘表的眼睛像烛光陡然暴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这件事,我得和诸大夫商量一下,再作定夺。贤弟且先歇息一晚,明日我再回访。”刘备道:“军情紧急,明将军切勿迟延啊。”刘表道:“好,请贤弟放心,你先去驿馆歇息,明天再来罢。”

刘备坐在驿馆里,一晚上梦境联翩,好像没有睡着。晨光熹微透窗,他就一骨碌爬起来洗漱,等候刘表地消息。可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仍未见州牧府派人来请。他想,既然刘表让自己去,何必要等什么邀请,干脆自己直接去就行了。于是,他骑上马,径直往州牧府驰去。

门吏看见刘备,恭敬地施礼,说:“主公吩咐,左将军一来,直接去大堂,不用禀报。”

刘备这才放心,他想刘表看来还是认真考虑了这事的,只怕希望很大。他一进大堂,看见几案上摆满了珍馐酒果,蔡氏、蔡瑁、蒯越等人和刘表都在座。他月兑掉袜子,跣足登席,伏首道:“刘备参见明将军及君夫人。”

刘表道:“来,请坐,我本想派人叫你,又怕打扰了你的清梦。”说着大笑起来。刘备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蔡氏,发现蔡氏正把目光射向他,她面容有些憔悴,神气萧索。刘备有些尴尬,又赶忙垂下头。

刘表举杯道:“来,好久没有和贤弟一起喝酒,今日贤弟来了,我们痛饮一回,不醉无归。”

刘备也举杯,道:“多谢明将军。”

刘表道:“多亏你在新野为我镇守,使曹兵不敢南下,功莫大焉。”

刘备客气道:“全仗明将军威名,备有何功德。”说着一口将酒饮尽。

接着,刘表两侧坐着的僚属也纷纷举酒酬酢,酒过三巡,刘表吩咐歌伎上来献舞助兴。一会是“翘袖折腰”之舞,一会是“安世房中”之歌,这都是当年汉高祖刘邦创立的舞乐,刘备心里好生酸楚。虽然出身破落之家,他却从来相信自己就是汉家皇室贵胄。曾经他的同学公孙瓒跟他开玩笑,说:“匈奴自从呼韩邪单于投降汉朝之后,很多匈奴人都谎称自己姓刘,只怕你也是匈奴人的后代。”他气得要命,想狠狠揍公孙瓒一顿,但是望着公孙瓒的壮健体魄,自忖不是敌手,只好不屑地笑笑,好似自己知道他是玩笑,因此不以为意。好在公孙瓒还比较看重他这个朋友,见他不快,赶忙赔礼。这样长久以来形成的心理定势,已经将他自己和汉家的荣辱缚在了一起,他激动起来了。是啊,刘表也是姓刘,他今天在酒筵上奏汉家的乐舞,不就表明,他已经下定了北伐的信心么?

可是,他很快又觉得疑惑了。奏完乐舞,又开始奏起了江汉之间的新声,两个俳优上来表演郑交甫遗落玉佩,被仙女拾到,人仙之间结下良缘的故事。刘备可没有心情看下去了,见刘表神情专注,又不敢打断,好不容易演完,日已过中天,秋日的阳光也已经斜射进殿的前堂上了。刘备见缝插针,问道:“昨天备跟明将军说起的事,不知明将军和诸大夫的决断如何?”

刘表有些醉醺醺了,问:“贤弟说的是哪件事?”

刘备道:“就是许昌空虚,请明将军发兵袭夺的事。”

刘表装出恍然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哦,此事我昨晚和诸将商议了,他们都认为这个消息未必可靠,况且许昌城池坚固,我们并无必胜的可能。再说了,劳师袭远,徒劳无功,不如坐据荆州,静观曹操和北狄相斗,以收渔翁之利。”

刘备心中大失所望,他昨晚一直没睡好,就担心刘表不许他所请,他呆在荆州做客实在厌烦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到底又能持续多久?中原才是他的地方,他曾经拥有徐州,虽然地盘小,毕竟自己是主人。他就希望说服刘表,从曹操手里先夺回自己那块地盘再说,此刻,他急急阐述道:“千万不可啊,明将军,曹操现在据有四州之地,兵精粮足,这次出征乌桓,胜利可以逆料。如果他击破乌桓,北方一统,必然会移兵南下,到时荆州何以防御?我们只有趁他不暇南顾的时机主动出击,即便许昌不下,也可迫使曹操放弃北伐,回师救援,那样他在北方永远还有牵制,就永远不敢全力进攻荆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明将军三思啊。”

刘表还未答话,蔡氏插嘴道:“妾身觉得,左将军所言颇有道理,主公还是再考虑一下罢。”

刘表笑道:“夫人,不是我不听从,实在是兵力有限啊。现今江东孙权正率兵进攻江夏,江夏太守黄祖驰书要我发兵救援,我实在抽调不开兵力啊。”

刘备道:“黄祖将军坐镇江夏,多年和江东作战,不致失守。袭夺许昌兵不须多,只要将军给备三万兵马,备定可斩得曹丕头颅献给将军。”

刘表还是摇头:“现在兵马正陆续输往江夏,我连三千兵马都凑不出来,何况三万。”

见刘备还想再说,刘表止住他:“贤弟请饮酒,来人,给贤弟上酒。”

刘备心头焦躁又无可奈何,只好以酒浇愁。几盏酒之后,对刘表说:“备欲如厕,暂且告退。”说着直腰起身而去。望见刘备离开,刘表对蔡瑁说:“江夏战事如何?”

蔡瑁道:“据黄祖派人来报,孙权听说母亲病重,已经回师了。不过顺便掠走了我们江夏郡的数万人口。”

刘表若有所思:“那看来我们不用派兵去江夏了。”

蔡氏道:“既然不需派兵去江夏,正可抽兵袭夺许昌。”

刘表摇头道:“曹操善于用兵,虽然主力北征乌桓,但许昌是国都,守卫兵力一定也是精锐,仓促之间哪能攻下?如果我们顿兵于坚城之下,徒劳无功,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让曹操恼怒,找到借口来进攻我们了。”

蒯越道:“主公说得是。曹操势大,我们只有和他结好,怎可攻伐?况且如今天子就驻跸许昌,我们进攻许昌,还有犯上作乱的嫌疑呢。”

蔡氏有点生气:“难道你对曹操曲意承欢,他就不会进攻荆州了?他野心勃勃,早想统一天下,废汉室而代之,哪会理会你这般苦心。”她的话音中颇带讥讽。

蒯越很尴尬。刘表强笑了一下:“夫人,这些军国大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蔡氏还想再说,这时刘备回来了,脸颊带着泪痕。刘表有些奇怪,问道:“贤弟怎么了?为何如此伤心?”蔡氏心头也怦怦直跳,她发现这个英武的中年男子满面泪痕的样子很让人生怜。都是男人,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她转脸望了望刘表脸上赫然的寿斑,不由得叹了口气。

刘备抹了一把眼泪,吸了一下鼻子,道:“不瞒将军。备在投奔将军之前,十几年中,戎马颠簸,离不开马鞍,所以那时大腿肌肉紧凑,如今数年来疏于鞍马,刚才如厕,竟然发现自己大腿两侧全是肥肉,不觉悲从中来。”

刘表哈哈笑道:“贤弟真是性情中人。天下太平,却走马以粪。这本来是好事啊。如果日日骑马打仗,不是过于辛苦了吗?”

刘备道:“可是现在天下并不太平,眼看时日蹉跎,年华顿老,而寸功未建,想起来怎能不悲。”说着,又沁出几颗泪珠。

蔡氏看着他凄怆的模样,眼圈也有些红了。

刘表道:“贤弟何必如此,据说贤弟在许昌,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贤弟尽举当世名士,曹操皆表露不屑之色,而独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曹操自视过人,却如此看重贤弟,贤弟何愁将来功业不建?”

刘备又饮尽了一杯酒,重重放在案上,脸色通红,摇摇晃晃站起来,扬手慨然道:“将军说得也是,想备如果有块地盘,这天下庸碌之辈,何足为虑。”

一座人顿时面面相觑,刘表仰面看着刘备,心情也颇为跌宕,还是蒯越说得对,刘备此人包藏祸心,可以利用,但不可重用。他笑了笑,淡然道:“酒后吐真言,贤弟确实是志在万里啊。”

蔡氏暗暗着急,赶忙道:“左将军当年在徐州,不是有一块地盘吗,怎么没有借此腾飞,反而跑到我们主公的荆州来了。”

她话音一落,堂上诸人尽皆大笑。刘备听蔡氏语带讥刺,颇为不悦,又听到堂上尽是嘲笑之声,尤为愤怒。他望望刘表,见刘表胡须上挑,颇有点得意,他很想对蔡氏反唇相讥,但脑子还没有完全糊涂,顶撞君夫人必定引起众怒。况且蔡氏所说也有道理,自己原本也是有地盘的,怎么糊里糊涂就失去了。既然十多年来都因此东奔西逃,为什么胸中自信之气犹未泯灭?他愈想愈觉得惭愧,干脆装醉,道:“好厉害的酒,这房梁怎么都是双层的。”边说边指着屋顶,然后匍匐在地,假装失去了知觉。

刘表笑道:“贤弟看来是真醉了,要不就扶他去客舍歇息罢。”

两个从人上来,一边一个,搀扶起刘备。刘备垂着脑袋,耳边又听得堂上诸人在冷嘲热讽,心里好不气闷。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也无需立刻跟他们计较了。

刘表看着刘备被架走的背影,默然不语。蒯越突然道:“主公,臣以为刘备是装醉,他自知出言不逊,怕主公怪罪,不如立刻将他……”说着伸掌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刘表还未表态。蔡氏笑道:“没想到蒯君竟然如此胆小。这刘备东奔西逃,能有多大能耐?他投奔我们主公,留着守门倒还有点作用,何必把他杀了。何况,连一个穷途无路的客人都杀,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骂我们主公不能容人吗。”

刘表笑道:“夫人所言有理,他一个醉汉,何必当真。”

9驿馆萦旧梦

刘备回到客舍,怕刘表派人监视,仍一直装醉。但心头抑郁,加上前此一夜未睡,也觉疲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半夜,月色满铺在客舍的屋梁上,窗外树影参差,到处充塞着秋天的凉意。

这是个吃柚子的季节。他想起在童年时在涿县中阳里的家乡,中秋时候被母亲带着,到叔父家过节的场景。那时和堂弟们一起吃柚子。叔叔很喜欢他,因为他父亲早死,常常资助他家钱粮。起初,刘备觉得这很自然,没有感觉到这份亲情有什么特别。只是有一天,他随便说了一句话,才让他意识到这种亲情的存在。家里院子的东南角有一棵桑树,有三四层的阙楼那么高。春天养蚕的时候,附近的矮桑叶子都被人拔光了,只有这棵树的叶子还在,望上去亭亭如盖。一般的妇女不敢爬这么高。那天,刘备和几个堂弟在那树下玩,涿郡太守突然乘车来到了中阳里,拜访居住在这个里的大儒卢植。卢植当过九江太守,又以儒学精湛名闻海内,涿郡历任太守到任,都会登门拜访,更不用说那些仅仅六百石的县令了。所以卢植家门前常常轩车林立,极为壮观。

堂弟们看见涿郡太守到来,都停下不玩了,攀到院墙上,望着太守的队伍,只见前头是两排斧车,接着是卫卒乘坐的轺车,再接着是太守本人乘坐的轩车,后面还跟了一辆有围屏的缁车,大概是太守妻子乘坐的。里中人都艳羡地望着,道路两侧的院墙满是大大小小的脑袋,要不是脑袋上的眼珠子骨碌碌随着太守的轩车乱转,真会让人怀疑,这是不是首级展览。等车队行过,刘备仰脸指着桑树,不服气地说:“这算什么,你看这桑树叶子像不像皇帝的羽葆盖车,将来我一定要乘坐这样的车,才不枉活了一世。”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巴已经被叔叔捂住,低声斥责道:“小孩子,不要胡说,你想让我们刘氏灭族吗?”

看着叔父焦急而关切的目光,他似乎才恍然明白,自己的荣辱,和这整个刘氏家族是连接在一块的,如果他犯了罪,他叔叔一家都得陪着上刑场。而据说,他这个刘氏家族,又和洛阳的皇室有着深厚的渊源,他的祖先是中山靖王刘胜,刘胜的儿子刘贞在前汉元狩六年被封在涿县的陆城亭,后来因为贡献给长安的黄金分量不足,被褫夺了爵位,于是干脆在涿县定居,过了三百年之久,发展成一个硕大的刘氏家族。他有着高贵的血统,他要为这个家族争气。

同族的刘元起听了他的话,和他叔叔的反应不同,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另眼相看。刘元起认为院子里这株桑树长得本就非常奇特,喻示这主人家会出非常的人物,而这个人物就是刘备。从此他也经常资助刘备,按说像他这样的同族远亲,没有这个义务,可是他做得比刘备的亲叔叔还好。他让儿子刘德然和刘备一起去卢植门下受教,由他来提供束修(学费)。除此之外,只要他儿子穿什么,他必定给刘备也买一份。他的妻子为此特别不理解,抱怨道:“各家只能管各家的嘴巴,谁也不富裕,就算钱多得使不完,也不能这样使。”他当即给了妻子一巴掌,道:“你知道个屁,这孩子是我们家族的荣耀,你却只想到吃喝这种小事。”

妻子捂着脸颊躲到一边,默默地收拾餐具,不敢回话,心中对刘备充满了仇恨。刘备每次见到她,都能感到她眼中的怨毒。几年后,黄巾军出现了,刘备也纠集一些少年,投奔涿县县令,开始了征战生涯。

现在的刘备非常难受,刘元起已经死了二十多年,而他现在还是一个流窜的客将,要是刘元起在世,一定会后悔自己看错了人。

想到这,他心头如车轮辘辘,恨不能马上回到新野。呆在这个可恶的襄阳,只能让他感到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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