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恋 第二章

作者 : 滕肖澜

黄梅季过后,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了一阵。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天空像匠人笔下的水墨画,总是青灰一片。

外婆的关节炎又犯了,苏以真陪她看医生,配了些膏药,又找了家专门店拔火罐。湿气太重,拔出来的罐上都有水印了。苏以真给外婆买了台抽湿机,放在房间里,只小半天,便能倒出一脚盆的水来。外婆说现在节气都乱了,农历五月底了,早晚还阴冷得很。没病也弄出病了。

苏以真把母亲寄来的照片带给外婆在自家的饭店前,倚着父亲,夫妻俩笑得很甜的样子。外婆仔细端详了一阵,说你妈越来越瘦了,你爸倒是又胖了不少,肉全长到你爸身上去了。苏以真说,我妈是怎么吃都不胖,不像我爸,再辛苦照样长肉。

外婆摇头,“那种穷山恶水”

苏以真笑笑,晓得外婆又要唠叨了。照片每隔两月便会按时寄来,胖了瘦了,丑了美了,黑了白了,一目了然。为的是让外婆放心。当年母亲那决然一走,伤了外婆的心。照外婆的想法,自家的女儿,如花似玉的一个丫头,就算是市长都未必舍得嫁。真正是宝贝疼惜到了极点。偏偏就被父亲那样一个傻小子给勾了魂去。怎么劝都不听。最后更是干脆,双双一走了之,去了卡塔尔那种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做野人去了”外婆真正痛煞。

“卡塔尔不是穷山恶水,是富得流油,不用干活都能过好日子。”苏以真这么安慰外婆。心里晓得,只有土生土长的卡塔尔人才有这种优遇,外国人根本没这么幸运总算苏以真的父亲,一个苏北乡下的楞头小子,靠着一股韧劲,硬是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越做越好,越做越大。这些外婆不是不晓得,可嘴上终是不肯服软,不肯承认女儿嫁得不差,成日里纠缠着父亲那一口苏北腔,“再怎么样,也是个苏北人,这块那块的,跟王子拍照又怎么了,能多长块肉么”外婆是说前几个月,父亲与卡塔尔王子的合照。王子包着头巾,满脸络缌胡子,眉眼很英武,搭着父亲的肩。据说签名照都挂在饭店墙上了。真正是金字招牌。卡塔尔境内的中国饭店本来就少,有王子亲临的中国饭店就更少了。这下想不好都难了。

苏以真出生不到半年便被送回上海。卡塔尔气候太热,又干燥,苏以真一落地便水土不服,七灾八难的。可一回到上海便好了,也实在是蹊跷。此后就再没有去过卡塔尔。她是外婆带大的。女儿的骨肉,外婆打心底里疼爱。可想起女婿,又气不打一处来。好的东西都是女儿的,“看你的五官,跟你妈一模一样,秀气啊”不好的地方,全赖上女婿,“一个女孩子,长那么高干什么,‘好女不满百’,晓得吗?看你那大块头”其实苏以真并不胖,顶多称得上有些珠圆玉润,可外婆不喜欢。外婆评价人的标准完全是按着自家女儿来的,女婿是反面典型,哪怕沾着边也不行。

苏以真父母几次要把女儿接回去,外婆舍不得,苏以真也不愿意。从小到大,苏以真与亲生父母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她爸爸恨恨地对妻子说,“我拐了你妈的女儿,你妈便也拐了我的女儿这叫现世报。”

外婆住在卢湾区的一条老式弄堂里。地段好是好,房子却也旧得厉害。苏以真大学毕业后,便搬到父母给她买的公寓里。她让外婆也住过来。外婆不肯,说老房子有感情了,新公房住不惯。苏以真便每个礼拜去看她一回。外婆身体还行,只是比前两年更唠叨了些。

“有男朋友了吗?”每次过去,外婆都要问她。

苏以真说没有。外婆便叹口气,“你妈妈是二十出头便草草嫁了人,你却是到了二十七岁还没人要。都伤脑筋啊”苏以真安慰外婆,“各人有各人的福气,早早晚晚的事。”

苏以真过生日那天,刘言送了她一根项链当礼物。次日上班,几个同事见了,都说款式不错,“你皮肤白,戴这种彩金的最好看了。”刘言刚好过来送餐,听了偷偷朝苏以真做个鬼脸,嘴上说,“老阿姐,男朋友送的啊?”

苏以真笑笑,没睬他。

下班后,两人去看电影。经过路口时,见好多人围着什么东西。吵吵闹闹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太被车撞了,捂着腿在地上不住申吟。肇事的汽车早没了踪影。旁边没一个帮忙的。刘言二话不说,上前把老太太抱起来,叫了出租车去医院。诊断下来是大腿骨折。刘言垫了医药费,又联系了他的亲属。一切停当后,才想起看电影的事,抱歉道,“这下只好看晚场电影了”

“电影不急着看,”苏以真开玩笑,“先给我签个名。雷锋同志。”

“那是因为你在旁边,”刘言老老实实地道,“否则肯定一溜烟跑了。”

“雷锋同志太谦虚。”

“不是谦虚,是说实话。刚才在车上,我其实挺慌,想万一被老太的家属揪住,硬说我是肇事者,那就讲不清了。”

“不怕,我替你做证。”

“亲属做证没用。”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朝她笑。

两人去“避风塘”吃饭。买单时,苏以真付的钱,“见义勇为的奖励”刘言叹道,你不早说,否则就去外滩三号了。心里晓得苏以真是找个机会买单。两人交往以来,都是他买单。她并不与他争。只是每次都建议去小馆子,人均二、三十的那种。他觉得挺不好意思。苏以真的家境,她只字不提,他或多或少打听到一些。其实就算不打听,也能猜到。醉酒的那晚,他送她回去时已晓得了。那样的地段,那样的楼盘,连门卫都穿西装戴白手套,进出门还要鞠躬。

一次,刘言问她,她父母在卡塔尔干什么。苏以真随意地答了句“开饭馆”。他说,原来是同行啊。她笑笑。他以为她也会问他家里的情况。他都预备好回答了父母是青浦镇上的工人,过两年便退休了。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人生子可她没问,一个字也不提。他猜她应该了解的。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青浦口音,聊天时总是尽量避免那些语气助词“啊哩”、“伲呀”。努力让上海话更纯正些。可越是这样,越是别扭。怪怪的。他晓得她能听出来。

上周,她父亲从卡塔尔快递了生日礼物给她竟是一把车钥匙。她兴冲冲邀他一块儿去拿车。一辆红色的迷你酷派。他都看呆了。头发一阵阵的发麻,心想还有这种事,拍电影啊。面上一点儿也不流露出来,想,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淡定。不能让她看轻。又想,早晓得如此,倒也不必费力买那条项链了花了他整整两个月的薪水。项链三百块还是三千块,在她看来只怕区别不大。♀差得太远了,他有些沮丧地想。

两人并肩走着。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插在牛仔裤的后袋里。牛仔裤穿了七、八年了,t恤衫倒是上周新买的,佐丹奴,尺寸有些偏小,只剩最后一件打折的了,没得挑。他朝她看永远是打扮得体,标准的淑女模样。衣服和手袋都是名牌。从上周起,她就不穿高跟鞋了,刚好跟他一样高。但女的显高,看着还是她高。刘言原先走路稍有些佝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昂首挺胸,硬生生拔高了一两公分,像解放军走仪仗队,都有些古怪了。

苏以真居然说要把那辆车给他开,“我上班坐地铁只要一刻钟,开车起码半小时,没意思。”刘言忙不迭地拒绝,“我一个打工的,饶了我吧。”苏以真说,“双休日可以带你外甥去兜风。”

“男孩子要穷养。小小年纪,不作兴这么惯他。”刘言笑道。心想,她果然晓得他家的情况。

快到地铁站时,迎面撞见钱文薏。见到两人,顿时大惊小怪起来,“这么巧”

苏以真一怔,下意识地挣月兑了刘言的手。钱文薏瞟了刘言一眼,“朋友啊?”

苏以真“嗯”了一声,岔开话题:“吃了饭没?”

“帮帮忙,都快九点了,”钱文薏朝苏以真坏笑,“朋友,有花头啊”

苏以真也跟着笑,给刘言介绍:“我大学同学,钱文薏。”钱文薏朝苏以真吐了记舌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口味好像变了不少。”

苏以真白了她一眼。

钱文薏问她这周末有没有空,有个同学要出国,大家准备聚一聚,“你也来啊”她对刘言道。刘言应了一声。苏以真说:“再看吧,也不晓得有没有空。”钱文薏哎哟一声,“吃个饭呀,花不了你多少宝贵的时间。”转身又对刘言笑,“一定要来哦。”

回去的路上,苏以真问刘言,“想不想去?”刘言耸耸肩:“我是无所谓,看你吧。”苏以真瞥见他的神情,便晓得刚才不该甩开他的手。“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去咯,”她亲亲热热地挽起他的手,“就怕都是陌生人,你会不自在。”刘言笑道,“有你在,就算旁边全都是火星人,我也不会不自在。”

聚会那天,苏以真花了些心思打扮。粉红色的纱衫配牛仔中裤,头发扎得高高的,刘海边别个金色的小发夹,颈里戴一个斯华洛世奇的小熊吊坠。休闲鞋。斜挎一个粉色背包。涂上水晶状的唇彩。水果味的香水。

在饭店门口遇到刘言。白西装、黑皮鞋,还带了领结。头发擦了摩丝,齐齐地朝后捋去苏以真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竟有些想笑了。走进去,钱文薏见了两人,哈哈大笑:

“许文强和花仙子来了。哈哈。”

苏以真向刘言一一介绍。介绍到杜原时,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苏以真问他,“女朋友没来啊?”他笑笑:“过去式了,是前女友。”又夸她越来越年轻了。苏以真脸一红,连说“哪里哪里”。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刘言忽的问她:“那个杜原,以前是不是跟你谈过恋爱?”苏以真吃了一惊,“胡说八道”刘言道:“刚才说话的时候,你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苏以真没料到他观察得这么仔细,都有些口吃了,“谁、谁不敢看啦”

刘言摆摆手,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谁没个过去呢。”

苏以真听他老气横秋的腔调,不禁好笑:“那你呢,你有没有过去?”他道:“我是白纸一张,清清爽爽。”她嘿的一声,“不是白纸,是白痴小白痴。”说着,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去卫生间补妆时,遇到钱文薏。钱文薏问她刘言的情况。苏以真照实说了。钱文薏瞪大眼睛:“你是不是受刺激了?”苏以真替她洗脑子:“别势利眼人好比什么都重要。”钱文薏劝她考虑清楚,又说到杜原与女友分手的事。“杜原吹了,你倒又谈上了,你们两个人真是有趣。”苏以真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匆匆出来。瞥见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在聊天,唯独刘言干坐着,手里拿着一张名片在看。她猜那应该是杜原的名片。走近了一看,果然是。

“是不是有些闷?”她坐下来,问他。

刘言把名片放好,伸个懒腰,“我也去印张名片吧。在这种地方,没有名片就像没穿衣服一样。”

苏以真笑道:“好啊,就印‘川菜馆总经理助理兼首席公关’。怎么样?”

“不好,”他道,“只要印‘苏以真的男朋友’就可以了。言简意赅。比国家主席还有面子。”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怎么说话。苏以真有些后悔参加这次聚会。那些同学都是老江湖了,一个个混得比人精还要精。只盯着有用的人,说有用的话,做有用的事。像刘言这样的,连敷衍也省了。况且还有杜原的事。她朝他看,想说些逗他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

到了她家门口。刘言道了声“上楼当心”,转身便走。她望他的背影。摩丝时间长了,粘性不够,头发变得参差不齐,像倒刺。看着很别扭。电梯里,她照镜子,见自己一身粉红色系,只差没在头上绑根粉红头绳了。也难怪被钱文薏嘲成“花仙子”。又想到刘言的西装,应该是问别人借的,并不怎么合身,胳膊那块有些紧。白西装配领结,也亏他想得出来。

一个是装女敕,一个是小孩穿大人衣服都是一样的煞费苦心。

苏以真想笑,不觉竟又叹了口气。

连着几天,他都没联系她。短信也没一个。苏以真起初是歉意,后来也有些不舒服了,想又没人硬逼你去,这是做给谁看呢。刚好老板找她,说临时有个去北京出差的任务。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也不通知他,收拾好行李,下午便走了。

刚到宾馆,收到他的短信:“你在哪儿?”她回道:“北京。”一会儿,他打电话过来,问她,“怎么也不说一声?”她道,“又不是去玩,出差有什么好说的。哈。”怕语气听着太生硬,最后加了声“哈”,听着竟像是小沈阳了。两人没说几句,便挂了。苏以真心里郁闷,想,算什么名堂。找了个北京的老同学,吃饭、唱歌。一直玩到半夜。第二天上午没事,睡到十点多,忽听到有敲门声。

她爬起来开门,一看竟然是刘言。

“还在睡呢?我一不在,你生活就没规律了。”他朝她笑。

他是坐晚班火车来的。没买到卧铺票,坐了一夜。♀苏以真问他,怎么晓得她住这个宾馆。他回答,只要有心,什么事都能打听到。苏以真朝他看,眼圈有些发青,应该是一夜没睡。挺不好意思,自己在电话里语气不好,他必然是听出来了,否则也不会这么风尘仆仆地赶来。

她让他下午在宾馆里睡一觉。晚上陪他去“全聚德”吃烤鸭。刘言是头次来北京,一会儿说想爬长城,一会儿想去故宫,一会儿又说不去这些老地方了,去鸟巢和水立方。苏以真让他订个计划,“反正这两天我尽量腾出时间来陪你,你想去哪儿都行。”刘言想了半天,说还是去长城吧,“不去长城非好汉,像我这样的好汉怎么能不去长城呢?”

吃完烤鸭回来,刘言说另外再开一间房,拿着皮夹要去前台。苏以真拦住他,“算了吧,难不成还怕你吃了我?”刘言倒有些扭捏了,洗完澡,裹个严严实实出来,钻进被窝。苏以真本来也不是很放得开的人,见他这样,也忍不住滑稽。怕他害臊,脸上一点儿也不敢表露出来。两人早早地关了灯,像小朋友那样乖乖睡觉。都朝向两侧,背对背,当中留了好大一块空档。

周围安静的很。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苏以真本已有些困了,却一点也睡不着,眼睛闭上又睁开,反反复复的。听他的呼吸声也不均匀,应该是也醒着。过了一会儿,刘言忽问:

“‘投行’是什么?”

苏以真一愣,猜他说的是杜原。“‘投行’范围很广,简单来说,就是给企业包装上市、私募基金什么的。”

“很赚钱吧?”

“还可以干嘛问这个?”

“没事,瞎问问。”

苏以真想,他终究还是耿耿于怀。索性把话说开,“有些东西,别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这样。你应该晓得我家的情况。我缺什么,不缺什么,你应该也晓得。”

他不吭声,半晌,问她:“你缺什么?”

苏以真转过身,瞥见他微拱着肩膀,后脑勺那里鼓出来一块,头发格外浓密。她凑近他,用手指在他背上画了个“心”。他觉得痒,肩膀一耸,“老阿姐,勾引我吗?”要转身。她不让他转,按定了,在他背上又画了个“心”。

“我缺这个你有吗?”她道。

他嘿的一声,“大饼吗?”他开玩笑,“老阿姐想吃大饼?”

她在他背上一遍遍地画着“心”。“我只缺这个,别的,我什么也不在乎。”他转过身,看着她,“这个,我有。”苏以真笑了一下,“那就行了,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他看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他应该是想抱她,可又有些不敢。苏以真伸出手臂,揽住他,把头放在他胸口。他依然是不敢动。她抄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背上。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贴在背上,像个暖宝宝。

月光从窗帘缝隙里透了些进来。她瞥见他两颊的青春痘,鼻子毛孔有些粗,泛着油光。平常不觉得,此刻细看起来,五官是带些稚气的。嘴巴到下巴,那样圆圆的一个弧度,只有小男孩才是这样。有些乖巧的模样。再怎么扮老成也遮掩不住的。苏以真忽觉得有些惭愧,他比她小了整整四岁这四岁的缺口,他是用了心去补的。即便什么也不做,本身也已是不公平。苏以真忽想,换了是她,他再不开心,也不会巴巴地从上海赶到北京。

她说要挤他的青春痘。他不肯,“我的青春痘,是留给自己挤的。好不容易养熟了它们”苏以真不依。他便指着额头那个最大的,不甘愿地,“好吧,这个给你挤。”苏以真拿了纸巾,两头按住,一挤,“啧啧真脏。”他忙不迭地让开,“这么大一颗,我还舍不得让你挤呢。”

第二天爬长城,苏以真到一半便没力气了,要打退堂鼓。被刘言连拖带拽硬架了上去。“老阿姐,身体不行啊。”她道,“就是,不好跟小朋友比。”好不容易到了顶上,感觉半条命都去掉了,话也说不完整了。找了个路人替两人合照。刘言一手做出胜利的手势,一手搭住苏以真的肩膀。“好,一、二、三!”闪光灯亮起时,刘言忽的凑近她,在她嘴角亲了一下。

“这张照片,我是要留一辈子的。”他笑得贼忒兮兮,“叫‘吃老豆腐’。”

从长城下来,苏以真说想去北大看看,“来北京这么多次,还没去过北大呢。”两人便叫了车去北大。到时天色已有些暗了。手搀手走进去,绕着未名湖转了一圈。刘言说,大学弄得这么漂亮,跟风景区似的。苏以真道,就是。

两人在湖边长凳坐了一会儿。微风轻轻拂过脸庞,很惬意。他问她:

“读大学是什么感觉?”

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读书呗,跟小学中学比起来,稍微自由些。他哦的一声。苏以真瞥见他的神情,故意逗他,“这个世界啊,大学生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正宗的川菜师傅没几个川菜师傅比大学生值钱多了。我还等着吃你做的水煮鱼呢。”他嘿的一声,问她,“不怕过敏吗?”她道:“为了捧你的场,豁出去了。”他呵呵笑道:“老阿姐给面子的。”

第二天返程,苏以真下午的飞机。刘言买了上午的火车票。苏以真刚下飞机,便给他发短信:“我已到。你呢?”他回过来:“现代化交通工具就是好啊,我才刚过苏州。”苏以真笑了笑,又问他:“累不累?”他答道:“只要想到你,就一点儿也不累。”

她记得他蛮喜欢周立波,便说陪他去看海派清口。第二天跑到美琪大戏院买票,售票处说这一年的海派清口都断票,又打电话订票,也是同样的回答。她想起钱文薏有个朋友在东方票务上班,便拜托她。钱文薏说试试看吧,也不保证的。

隔了几天,钱文薏弄到了票子。不过只有一张。“实在太火了,费尽心思只弄到一张你自己去看算了,别告诉那小子,也省得馋他了。”苏以真要给她钱,她说不用,反正也是内部关系,没花钱。苏以真开玩笑,说,“一张票子只算一半人情,下次请你吃饭,只包菜不包酒水。”

看演出那天,两人预备在门口买黄牛票。到了戏院门口,黄牛倒是不少,一问价格,一百八十元的票子炒到五百多。两人都吓了一跳。刘言说,太贵了,你自己进去看吧。苏以真不肯,“本来就是陪你看的,你不看,我一个人有啥意思?”刘言也说不愿意一个人看。苏以真灵机一动,说,“那干脆都别看了,票子卖掉,三六九捞现钞。”刘言呵呵笑起来,“老阿姐门槛精的。”

两人兴致勃勃地当起了黄牛,与路人讨价还价。最后四百五十块成交。“夜宵铜钿有了”两人正说笑间,苏以真忽然看见旁边人影一闪,竟像是杜原。再细看,又不见了踪影应该是看花眼了。兴冲冲地与刘言去吃夜宵,都像捡到皮夹子那么开心。苏以真想,这事不能让钱文薏晓得,否则把人家送的票子卖掉,倒真有些难为情了。

第二天,钱文薏问她,演出好不好看。苏以真到底不好意思瞒她,照实说了。钱文薏在电话里叫起来,“你没去看?你没碰到杜原?”苏以真也吃惊了,“什么杜原?”

钱文薏扭扭捏捏地说了。票子其实是杜原买的,托钱文薏交给她。“谁晓得你会把票子卖掉”苏以真想起昨晚见到的人影,原来竟真是杜原。他必然是见到她在兜售票子,怕她难堪,故意避开的。苏以真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杜原为什么托你把票子给我?”

钱文薏停下来,不说话。苏以真明白了,这个大嘴巴终究还是说给杜原听了。忍了七年没说的事,她一古脑替她说了。苏以真一颗心顿时“砰砰”跳起来。又想,昨天若真的进去看了,不晓得会是怎样的情景怪不得钱文薏让她一人去看,别告诉刘言。原来是这个意思。苏以真窘得头皮都发麻了杜原买的票子,她居然卖了套现。

苏以真恨不得拿头去撞墙。丢人丢到家了。从手机里翻出杜原的号码,想打过去解释。手指按着通话键,半天都不敢揿下去。中午刘言来送餐,见到她,笑道,老阿姐,面色不大好啊。苏以真说头疼。他道,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意外的事情接锺而来。下班前,平常跟她很谈得来的琳达,忽然凑过来问她:“你和那个送外卖的小刘子,是不是在谈恋爱啊?”苏以真猝不及防,给她问得一愣,“没、没有啊。”

“还瞒我?”琳达嗔道,“你啊,真不够朋友,瞒得这么紧。”又说办公室里都晓得了,连两人在北京的照片都看到了。苏以真问,什么照片?她道,你们两个在长城上拍的呀,亲密得不得了。

苏以真怔住了。忽想起中午刘言过来时,与几个同事研究他的手机,嘻嘻哈哈必定是那时把照片给大家看了。心里顿时不悦,说好先保密的,这样冷不丁说了出来,竟也不通知她一声。拿过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你很奇怪啊。”很快的,电话来了。她拿起来,没头没脑地便是一句:

“你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男人道:“怎么了,不高兴吗?”

是杜原的声音。苏以真也是一愣,忙道,“啊,没有是你啊杜原。”

杜原问她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好不好?”苏以真脑子还不及反应,嘴上已是先拒绝了,“这个啊晚上有点事。”他哦了一声,“那就下次吧。”她迟疑了一下,道,“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找我有事?”他笑笑,“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好久没见了,吃个饭聊聊天。”

她想这不是实话。即便昨晚不算,上个月也才见过面。她琢磨着他的语气,想到昨晚的事,尴尴尬尬的,不晓得说什么好。停了停,他道,“要是真没什么事,那就赏脸一起吃饭吧。”是给她台阶下。苏以真道:“好,晚上见。”挂掉电话,瞥见手机上有条短信,是刘言发来的:“我怎么奇怪了?”苏以真想,现在打过去吵架也没意思,索性不睬他。把手机关了。

晚上约在公司旁边的明天广场万豪。杜原替她点了鲜带子沙拉和芦笋鸭胸,还有焦糖布丁。都是她喜欢的。苏以真有些诧异,想,与他谈不上多么熟稔,他倒是晓得她的口味。杜原问她喝什么。苏以真说随便。侍应生推荐了零二年的南非霞多丽白酒。

两人拿起酒杯,碰了碰。杜原说,还是第一次和你单独吃饭。她笑笑,道,就是。他道,平常都是一群人凑在一块,吵吵闹闹的,加起来也说不了几句话。她又笑了笑,道,是啊。

寒喧了几句,他只字不提昨晚的事,像不晓得似的。苏以真倒忍不住了,想这事无论如何要解释一下。“杜原,”她讪讪地道,“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那个票子很难搞到的吧?”

“也不会啊。你晓得,钱文薏很有门路。”他微笑。

这个钱文薏。苏以真心里骂了几万几千遍“十三点”。瞥见杜原笑咪咪地看着自己,脸一红,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喜欢周立波?”他问。

“是我男朋友喜欢。”她道。

她又向他说“不好意思”。他摇头,“是我不好意思才对,该跟你明说的请你看演出又不是什么坏事情,还搞得这么偷偷模模。”他朝她笑。

“我记得你喜欢安德烈波切利,”他忽道,“听说他下个月来上海,到时候一起去看好不好?”

苏以真心里一凛,忍不住朝他看去。他让她想起学校里的那段时光。她曾无数次想象与他单独在一起的情景,只是却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在学校里很受女生欢迎,她也不是没人追。可他前后换了三、四个女朋友,她却一直耽搁下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前世欠了他的。都有些委屈了。她想装得若无其事,可神情却已经露了怯了。只看一眼,便忙不迭把目光移开。有些狼狈地。手干放着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喝酒。把杯里的酒都喝尽了。他又替她倒上。

吃完饭,他送她回去。她说了外婆家的地址。下车时,她说“谢谢”。他很有礼貌地替她开车门。“下次再见。”她道,“开车小心。”转身便向弄堂里走。转弯时,回头望了一眼,见他还站在那里。看不清脸,身形笼罩在黑暗中,棱角却是分明,像纸张剪出的剪影。她朝他挥了挥手。

外婆闻出她身上的酒味,问她,喝酒了?她说,喝了一丁点。外婆又道,又不是周末,怎么过来了?她随口道,家里停电。这借口着实不高明。外婆朝她看,嘿的一声,“小姑娘古古怪怪的。”去小房间给她铺床,“冰箱里有桂花绿豆汤,消暑的,吃了再睡”

外婆说她瘦了,问她是不是恋爱了。“谈恋爱最容易瘦”苏以真笑道,“外婆你懂得真多。”外婆道,“谁都是这么过来的,人啊,就这点花头,都一样真的谈恋爱了?”

苏以真说,是。外婆来了兴趣,问,怎么样的小伙子?她道,比我小四岁。外婆皱眉道,怎么是个小弟弟。她道,看上去比我老多了。外婆说,那也是小弟弟。苏以真笑笑。外婆说,有空带过来让我看看。苏以真点头。

也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刚躺下便睡着了。只是一夜的睡眠被分成了好几截。醒过来,很快睡着,一会儿又醒了。这么醒了睡,睡了醒,反反复复的。脑子也不晓得是清醒还是模糊,想的都是今天的事杜原的微笑,与七年前并无分别,那迷死人的笑容。他替她开车门的时候,手很自然地搭到她肩上。那一瞬,她竟有些想哭了。她让他送回外婆家,而不是自己家。应该是怕他晓得她的地址。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还有刘言,那样毫无征兆的,便把他与她的事说了出来。本来说出来也没什么,她也该体谅他的,谈恋爱又不是搞地下工作,不作兴那样躲躲藏藏的。可总归有哪里不对她想不通,便提醒自己继续睡。有睡意打底,这么深更半夜的想事,比白天自由多了,想到哪里算哪里,想停便停,完全没有负担的。

第二天送午餐时,刘言给她带了些鱼头汤,用保温瓶装了,“里面放了天麻,能治头疼你不是头疼嘛。”苏以真昨天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他竟惦记着。便说了声“谢谢”。一抬头,瞥见周围同事一个个挤眉弄眼,顿时想到,正因为昨天说开了,今天才这么毫不掩饰,连“阿姐”都省了都是举世皆知的秘密了。不免有些尴尬,接过汤,假意去整理桌上的东西。

她并不急着吃饭,一会儿去复印,一会儿又去厕所。等出来时,刘言已走了。手机上有他的短信:“晚上碰个头?”她回过去:“好啊。”

下班时,经过川菜馆,远远地瞥见刘言和一个女孩在说话。那女孩应该也是店里的员工,高高的扎个马尾,手里拎个水桶,说着说着,一只桶便套到刘言头上去了。咯咯的笑。刘言把桶拿下来,去抓她的马尾。作势往后一拉。两人一个追,一个逃,嘻嘻哈哈的,闹个不亦乐乎。

苏以真从没见过刘言笑得这般肆无忌惮,真的像个孩子了。他在她面前却始终是老成持重,开玩笑也很有分寸,更不会动手动脚。现在这副模样,本来是再自然不过,看着竟是有些陌生了。那女孩大约才十七、八岁光景,胸部饱满,脸颊两块高原红,挥舞起手脚来幅度很大,嗓门也很大。“小赤佬!”她扯着嗓门,用不纯正的上海话骂他。刘言脸上的青春痘一颗颗鼓出来,精神抖擞。

他居然还抱起那女孩,在半空中转了两个圈。“信不信我把你扔到黄浦江里去?”他吓唬她。

“你扔啊,扔啊”女孩嘴里还在挑衅。

苏以真看了一会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心想,你果然不是一张白纸。

刘言晚上九点半才放工。见面时,身上的工作服还没月兑,风风火火地。“好像好久没看到你了真想你啊。”他道。

“中午不是刚见过?”苏以真嘿的一声。

两人沿着马路一直走。路口一个个地过。路灯把两人的影子一会儿拉得老长,一会儿又短了。长长短短,扯皮筋似的。刘言问她,头还疼吗?她道,要是疼到现在,不老早疼死了?他道,还是我的天麻鱼头汤有效,是吧?她不说话。

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很清脆。他明显感到了两人身高的差距,努力把胸抬高,“女人家,长这么大块头,真是的。”他吸了吸鼻子。

“长得矮的男人,就喜欢说高个女人块头大。”苏以真回敬道。

他问她,昨天晚上没回家?她道,嗯。他还想再问,瞥见她的神情,停住了。“那个,”他模头,“你昨天为什么说我奇怪?”苏以真已不想提这事了,随口道,“你不奇怪吗?”他道,“我哪里奇怪了?”苏以真嘿的一声,没理他。

两人缓缓走着。本意是想坐地铁的,不知不觉便过了地铁站,走了差不多两站路。刘言开玩笑,“老阿姐,练脚劲啊?减肥?”苏以真问他,“走不动吗?”他道:“老阿姐走的动,我就走的动。”苏以真停下来,朝他看,忽道:

“你干嘛老是叫我‘老阿姐’?日日叫,夜夜叫,不烦吗?”

他愣了一下,“不是老阿姐,难道是小阿妹?”

她看了他一会儿,噔噔往前走。他跟在后面。“看样子心情不大好啊,”他不急不徐地道,“按理说,跟那个姓杜的吃顿饭,心情应该变好才是啊”苏以真听了,霍地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老阿姐心情矛盾啊,这两天在做思想斗争是吧?”他居然把这不像玩笑的“玩笑”继续开下去,“其实也没啥,有什么就说出来,憋在肚子里多难受小阿弟我懂的呀。”

苏以真朝他看了一会儿。“那你呢,”她道,“你难道把每件事都说出来了吗?没什么憋在肚子里?”他道:“我怎么了?”她手一挥,“算了,我不想跟小孩吵架。没意思。”

“那正好。我也不想跟老女人吵架。”他道。

两人对视了几秒。停了停,她摇头,“真累。累死了。”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累?”他针锋相对。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前一后。当中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他看着她每一脚都踩在他的影子上,而且刚刚好是头顶那位置。他心里憋着气,猜她应该是故意的。故意踩他的头,跟他过不去。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被她说中了,竟真是小孩子气了。她的鞋跟很高很尖,亏得她还能走得那样稳,雄纠纠气昂昂的。便想,高跟鞋也不晓得是谁发明出来的,女人本就不必太高,偏还要穿高跟鞋,男人怕矮,却又没得穿。实在是没道理。

她之前说过“有些东西,别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这样。”她说这话时,语气温柔得像溪水一样。她的声音像天籁。几乎要惹出他的泪来。他晓得她是真心的。他也是真心的。可同样是真心,他要辛苦的多。像爬长城,上去时是一格一格的真功夫,下来时脚再怎么打颤,终究是轻松多了。她便是从上到下,压根不晓得他由下往上的艰难。

“老阿姐。”没来由地,他忽的唤她。

她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老阿姐,”他大声道,“有合适的小姑娘吗,帮我介绍一个?”

她并不转身,在原地顿了几秒。“好啊,我帮你留心。”

“谢谢哦。”他有些欢快的语调。不知怎的,在这夜空下听着竟有几分别扭。

她不作声,径直往前走去。听他并没有跟上来。转弯时,匆匆往回处瞥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快半夜了,这么一人站着,实在是突兀。她还不及多想,已是转到另一条路上了。看不见了。苏以真忽的有种冲动,想回去唤他一起走。但想想罢了。她晓得自己不会这么做。他让她帮忙介绍女朋友呢应该是把意思说清了吧。她觉得挺丢人。隐隐的,竟又有些释然。这阵子始终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现在陡的被人一古脑挖了出来。连根带底的。

苏以真心里算了一下,从认识到现在,刚刚好两个月权当放个暑假。

他的番茄酱版水煮鱼,她应该是不会再吃了。番茄酱与水煮鱼,放在一起本就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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