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恋 第二十一章

作者 : 滕肖澜

清晨,五点不到,刘芳芳推着卖大饼油条的小车,来到小区附近的自由市场。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这里已经聚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贩,卖菜的,卖肉的,卖干货的,卖水果的。刘芳芳把煤筒生火,将大饼一个个贴在里面。起了油锅,面粉搓成长条,一根根扔进去。热气升上来,熏得她满脸通红。

起初人很少,渐渐的,天亮了,人也多了起来。“一付”、“两根油条”、“一个大饼,咸的”……人们拿走大饼油条,在一旁扔下几个硬币,或是一两张纸钞。刘芳芳像个陀螺那样不停地转,做大饼,贴大饼,做油条,下油条,收钱,找钱几年前纺织厂下岗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也想过找别的工作,可一来没文凭没手艺,二来市道也不对,连大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她还能有戏吗?曾经干过一个扫大街的活儿,不到两个礼拜就不干了,活累,钱少,还被人看不起。葛大海说,你就待在家里吧,我赚的钱够养活你们母子的。她便安心地当起了家庭妇女,做家务照顾儿子。一晃就是好几年。

大饼油条看起来简单,里面的功夫却一点也不简单。上海滩有多少卖大饼油条的?原料干不干净,味道正不正宗,老吃的人一吃就能吃出来。上培训课那几天,刘芳芳还是花了些心思的。不认真学,做的东西没人买,亏的都是自己的钱。

生意还算过得去,看样子今天保本应该没问题。刘芳芳心情稍稍轻松了些,嘴里还哼起了歌。十点多钟收摊回家,王琴照例又在门前徘徊。她应该是回过自己家了,还换了身衣服。她看见刘芳芳,叫了声“阿姨”。刘芳芳看也不看她,只当没听见。开门进屋了。

刘芳芳打定主意,想:随便你怎么样,哪怕你死在我家门口,或者把全世界的人都叫过来,我也不会管你。

吃过午饭,刘芳芳去菜场买菜,王琴跟在她身后,既不十分靠近,也不离得很远,始终是那么十来步的距离。刘芳芳也不多话,任由她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菜场,刘芳芳买了半斤大头虾,拿在手里觉得份量不对,小贩嘴巴还硬,说不信你就去校秤。刘芳芳真的去校秤了,结果是少了二两。小贩无奈,又扔了几只虾进去。刘芳芳说再加几只,小贩死活不肯了,话讲的很难听烦死了,总共也就半斤虾,吃不起就不要吃刘芳芳气愤极了,想和他吵,又吵不出口,涨红了脸僵在那里。

这时,王琴出场了。她上前二话不说,抓起一大把虾就往塑料袋里放。刘芳芳愣了愣。小贩凶霸霸地道:你这小姑娘找死啊。王琴朝他看看,说:我爸爸的车就停在外面,有种你再凶。小贩被她这话说得一怔,朝外张望,依稀看到一辆警车,月兑口道:你爸爸是?王琴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拉起刘芳芳就往外走。小贩愣在那里,模模头,兀自搞不清状况。

到了外面,刘芳芳问她:怎么回事?王琴道:这种人禁不起吓的,我随口一说,他就吃瘪了。说罢咯咯直笑。刘芳芳朝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叹道:你真厉害啊,谁碰到你,都吃不消。王琴摇头说:我才不厉害呢,我爸爸一直说我像傻大姐。刘芳芳嘿的一声:你要是傻大姐,那天下就全是傻大姐了。

王琴哈的一笑,露出嘴角两个酒窝。

刘芳芳意识到不能和她多话,自管自走了。王琴依旧跟在后面。到了家,刘芳芳走进去,把门一关。王琴也不说话,在一旁楼梯坐下。刘芳芳从猫眼里见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来看,便想,你倒是用功,讨债看书两不误。

傍晚时分,刘芳芳将晚饭做好,摆在桌上,拿纱罩罩了,换身衣服出来。王琴正在啃个面包,见到她,立即站起来,问:阿姨,你去哪里?刘芳芳忍不住道:你倒管得挺宽,你是我什么人?绕开她,下楼了。

赶到铁道局刚好是下班时间,刘芳芳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马副总的车开出来,便拦在前面,招招手。)”

刘芳芳有些气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晓得他现在是毕业班吗?你是不是想害他?你”忽的心里一凛,有些明白了。

王琴缓缓地说:“上海很热闹的,天天都有新鲜玩意儿。葛小江喜欢玩,我就带他去玩。今天玩不够,明天再去玩,明天不够就后天。你要是不把学费给我,我就天天带他去玩阿姨,那个马副总肯定也有小孩的,对吧?”

刘芳芳有些惊恐地看着她,心里已经明镜似的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刘芳芳还没觉出高兴来,背上已经冒冷汗了。她没想到这小姑娘会这么阴险。天底下没有不了解儿子的妈妈。刘芳芳太知道这个宝贝儿子了脑子里永远缺根筋。哪怕明天考试,今天让他出去玩,他多半也会屁颠屁颠乐呵呵地跟着去的。这小姑娘把葛小江的性格模透了,也把刘芳芳模透了。

“阿姨,你说我这个法子好不好?”王琴笑咪咪地问她。

刘芳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么好的法子,我让给你先用好了,反正我们现在是一条道上的,谁用都一样。”王琴竟还开起了玩笑。

葛小江在前面走着,一会儿脚下踢块石头,一会儿好好的,又去招惹路边别人家溜的狗啊猫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刘芳芳看着葛小江,便想到马副总的儿子,那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她心疼儿子,马副总当然也是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她暗骂自己竟此刻才想到。

大学二年级的学业很轻松,马国亮隔三岔五就溜回家。家里多舒服啊,有人洗衣服有人照顾,饭菜也比食堂可口许多。马国亮不像别的男孩,整天赖在外面,跟父母也不亲。马国亮还是挺恋家的,特别是跟妈妈,二十岁了,还常搂着妈妈发嗲。这天是星期三,下午没课,他带着一包脏衣服,骑着新买的一辆山地车往家里赶。从学校到家才六七公里的路,骑车一刻钟就能到。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的,还有一丝丝的凉风,吹在脸上很惬意。马国亮骑着骑着,便加快了速度,半站着,一上一下地踩踏板。他人长得高大,又白净,这么看去很帅气,像个运动员。

临到家门前那条马路,因为是条林荫小道,行人很少,马国亮笼头一转,一个漂亮的大转弯,也不减速。这时,迎面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他吃了一惊,慌忙中忘了刹车,直直地撞了上去。那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马国亮连忙停下来,去看那人。那是个中年妇女,一脸痛苦,不停地申吟,转瞬地上已流了一滩血。马国亮去扶她,女人惨叫一声“别动别动,疼”,随即便昏了过去。马国亮吓得脸色都白了。这时,旁边过来一个男人,指着他说:哇,你撞死人了!马国亮连连摇手,慌得话都说不清了:没、没有没有,她没死。

“你还不快逃?”那男人说了句。

马国亮已失了方寸,听他一说,再看看地上纹丝不动的女人,不及多想,匆匆便骑车走了。转眼没了踪影。

他一走,刘芳芳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埋怨旁边的男人孟爱军:

“你买的鸡血不新鲜,一股臭味,被他闻出来怎么办?”

孟爱军嘿的一声:“帮帮忙,这种大少爷,遇到一点事就慌成那个样子,你就算把鸡血放在他鼻子底下,他也保管闻不出。”

刘芳芳拍拍身上的灰,问他:“拍照了没有?”

“我办事,你放心,”孟爱军取出照相机,翻出刚拍的照片正是马国亮把刘芳芳撞在地上的一幕。“怎么样,够清楚吧?”

刘芳芳再三端详,点头说:“蛮好。”

孟爱军说:“有了这张照片,那个老头子肯定吃瘪。”

刘芳芳嗯了一声,说:“老虎再毒,也不会不管自己的小孩。”

孟爱军朝他看,啧啧道:“刘芳芳你厉害啊,就是隔壁弄堂的三宝,也绝对想不出这么促狭的办法你最近吃了什么药,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刘芳芳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别这么说,我也是走投无路。喏,你不是讲过嘛,林冲呀,就是走投无路才上梁山的。”

孟爱军嘿的一笑:“林冲是老婆被人家欺负了,你是钞票被人家欺负了。你们都差不多刘芳芳我跟你讲,我这次可是帮了你一个忙,等你把钱讨来了,可不能忘记我,我要求不高,只要你喏,让我亲一下,就可以了。呵呵!”

刘芳芳斜了他一眼。

马副总把儿子狠狠骂了一通。儿子长到二十岁,他还从来没有这么严厉地骂过他。马副总说:“你怎么能走呢要是没人看见也就算了,可是有人看见了,万一那人报警怎么办?”

马国亮说:“是那个人叫我逃的。”

马副总恨不得扇他一个耳光。“他叫你逃,你就逃了?你有没有脑子?”马副总转身就冲妻子发火,“都是你,从小把他宠坏了,宠得现在比猪还要笨!”

马副总的爱人不高兴了:“怎么是我把他宠坏了?你就没宠?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凶又有个屁用,还是快想想办法吧。”

马副总一家三口立即去了事发现场,除了地上一滩血,什么东西都没有了。马副总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就近的医院,那里的外科主任是他的老同学。马副总拜托他查一下,半小时前有没有车祸送进来的伤者。老同学答应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说,伤者有好几个,汽车伤的助动车伤的自行车伤的都有。马副总问,有没有死亡的?老同学说没有,都是轻伤,没有危及生命的。马副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马副总回到家,很快的,接到一个电话。是刘芳芳打来的。

刘芳芳问:“马副总您有电子邮箱吗?”

马副总心情不好,听了这话,便不耐烦地道:“你问这干嘛?”

刘芳芳说:“没干嘛,想发张照片给你看。”

马副总问:“什么照片?”

刘芳芳说:“飞车撞人的照片啊。”

马副总一震,整个人定住了。

刘芳芳说下去:“马副总你是老江湖了,懂得也比我多。撞伤人逃跑,这是什么行为?您要是不管,我就把照片发到报社、公安局。”

马副总又惊又怒,道:“你这个人”

刘芳芳说:“领导,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反正钱又不是你自己的,给了我,你不会少一分钱,你又何必做恶人?一句话,再给我十万块,我保证当着你的面把照片删掉,以后屁都不放半个。”

半晌,马副总才有气无力地道:“把照片发过来吧。”

刘芳芳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好几针都织错了,却一点没知觉。心砰砰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腔来似的。她想,真是疯了呢。心底却是兴奋的很,又有些刺激,还有些期待。一会儿,索性不织了,就那么直直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刘芳芳自言自语。

电脑是几年前买的,葛小江吵着要买,便给他买了台二手机,配置都是最差的,但勉强还能上网。孟爱军每天在家炒股,一般操作是很熟练的,便教她怎么上网,怎么发邮件。速度很慢,一张照片发了近五分钟才发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了,马副总那边还没有动静。刘芳芳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差一刻,便换了身衣服,去接儿子。

走出来,看见王琴坐在楼梯上读书。刘芳芳心情不错,便说了句“真用功啊”,王琴站起来,叫声“阿姨好”,道:“已经落下好多课了,再不抓紧看书,就考不上高中了。”刘芳芳说:“你这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边说边下了楼梯。

王琴在后面问:“阿姨,你钱要来了没有?”刘芳芳摇摇头。王琴又道:“我晓得阿姨你说话一定算话的。”刘芳芳看她一眼,说:“你放心好了!”

到了学校,葛小江和几个同学走出来。刘芳芳叫了声:葛小江!

葛小江见是妈妈,神情竟有些失望,眼皮垂着,慢腾腾地走过来。刘芳芳帮他解下书包,说:看见我不大开心是吧,你是不是希望有人带你出去瞎逛?葛小江嘟哝一声,身体扭了两扭。刘芳芳说:你呀,这么不自觉,怎么考高中,将来还怎么考大学你说,你想不想考大学?

葛小江敷衍地道:“想。”

刘芳芳说:“想考大学,就要用功一点,你看人家王琴,都这样了,还整天抱着本书看。你要是有她一半用功,我就放心了。”

“那你就把学费给她呀,”葛小江说,“她是考大学的料,我不是。你把为我准备的学费给他好了。”

刘芳芳哼了一声,说:“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真的给她了。”

“真的?”葛小江眨了眨眼睛,问她。

刘芳芳瞥见儿子的表情,“你好像挺希望我把钱给她,是吧?”

葛小江扯着衣角,不吭声。刘芳芳说:

“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晓不晓得,全中国有多少学生想读书可又读不起?希望工程晓得吗,那些小孩不要太可怜哦,省下吃饭的钱去买书。你想想他们,你要是再不好好读书就太不像话了。”

葛小江叹了口气,把衣角弄成一长条,松开,再弄。

“我倒是觉得他们蛮开心的,不用读书,不要太舒服哦。”

刘芳芳眉头一皱,在他后面一推。“快点走,回家做功课。”

刚到家,刘芳芳便接到了马副总的电话。马副总的声音比刚才宏亮了很多,也从容了很多。“照片我收到了,”他道,“小刘同志啊,拍得不错。”

刘芳芳牢牢握着电话,有些紧张。

“你应该伤得很重吧?”马副总道,“这样,你把病历卡拿给我看看,我先把医药费赔给你,其它的事稍后再说。”

“这个,”刘芳芳愣了愣,“医药费就算了。”

“怎么能算呢,一桩归一桩,我儿子把你撞伤了,医药费我应该赔给你。”

“这个其实也不急”刘芳芳有些慌了。

“哼!”马副总的音调一下子高了起来,“怎么了,不敢把病历卡给我看是吧?你这个女人,跟我来这套!你晓不晓得,你这出这种花招,我可以去法院告你敲诈,让你坐上十年八年牢都是分分秒秒的事!”

刘芳芳脑子“嗡”的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马副总恶狠狠地说下去:

“我念在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客气了就凭你,也敢跟我耍心眼?公安局我有的是熟人,小心我把你整得连爹妈家都不认识。你给我记住了!”说完,“啪”的一下,重重地挂了电话。

刘芳芳拿着电话,怔在那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一转头,见葛小江盯着自己看。

“妈,你怎么了?”他问。

刘芳芳摇了摇头,直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站起来,准备到厨房去烧菜,瞥见桌子上葛小江的作业本,翻开着,横七竖八都是红叉。刘芳芳怔怔地看着,那一瞬心都灰了。她对葛小江说:

“你不是不想读书嘛,算了,你也别读了,干脆出去挣钱吧。嘿,初中毕业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看来你也只好捡垃圾了。反正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总归要有人捡垃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葛小江吃惊地朝妈妈看。

刘芳芳一阵气苦,鼻子一酸,眼泪已经蕴在眶里了。她转过身,飞快地走进厨房,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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