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岁月,皆化为指间沙粒。眠有时会想,如果六百年前与苏易的那一段姻缘算一世的话,那么如今是否算重生呢?
清醒的时候,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苏易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开心的时候,他不会陪着她一起笑,她流泪的时候,哦,她怎么忘了,原来她已经不会哭了。
可是一闭眼,那些爱与恨,那些愁肠百结,那些染了鲜血的场景,在眼前铺成浓丽画卷,狠狠扼住她的喉咙。她无法呼吸,更无法遗忘。所以她日夜不眠,睁着眼睛,看尽日升月落。她以为这样会好受些,至少不会再忆起那日破碎的夕阳,还有苏易说的那句“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古人有句老话,叫做天命难违。她从不信命,却在那一刻不得不相信。世间之事竟真有那么巧,老天安排他在那一日那一刻死,他就真的在那一日那一刻死了。觉得好笑,眼睛却发红。她犹记得前一日,罂粟漫山开遍,目之所及俱是艳丽的红色。喜烛摇晃,灯火幢幢,一身婚袍的她掩在帷幕后面,扬起一个隐隐约约的笑容。亦是一身大红的苏易喝了几杯酒,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见她的笑颜,愣了一愣。
可是第二日,他便倒在她的怀里,鲜血在他身下绽开无数朵花。她哭得力竭,明明是快要崩塌的情绪,却仍咬牙道:“若我当时跟了颜修染走,就不会遇到你!他对我那么好,我们或许早已有了子嗣,不,是一定有了子嗣。我们会有自己的家,有了时时刻刻都惦记彼此的心情,我一定早就知道了什么是朝朝暮暮,半生与他漫漫人生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
然后他笑了一声,“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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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关忘忧谷已经整整六百年。有时她混沌地看着四季过往,一树花开又顷刻间花落,想,自己是不是,这一生都将这样了?这一生都会没有他,这样一想,心就痛得无以复加。她原以为她不会再痛了,苏易死的那一瞬,她只觉天崩地裂,焚心蚀骨,仿佛将这一辈子的眼泪都用尽了。可是她不知道,那些剖心噬骨的痛意,就像中蛊一般,初时并未觉得有什么,可星辰凋谢,她终于一日一日地痛起来,且一日比一日更痛。她想怎么会这样呢,我分明连哭都不会了啊,可是心却还活着,她忘了,只要心活着,回忆便活着。
终于有一日,湖外的岸上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朦胧月色,一身黄衣的女子立在柳树下,被晚风吹乱了头发。明明是天姿国色的脸庞,却处处透出一股稚气来。她表情堪堪地望着湖心亭,眼底情绪似复杂、似惆怅、似不知名的虚妄。
“眠姐姐,你还打算在这谷中藏多久?”她轻启丹唇,声若出谷黄莺,出于朝霞之上。眠愣了愣,哦,原是在叫自己。
柳絮飞舞,似是听到一声比风还轻的叹息。随之岸边的女子抬起手,向着湖心亭的方向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五指流光掠过。霎时周遭空气剧烈沸腾,一道亮金色的气浪从符号中心喷涌而出,所过之处湖水四溅,掀起滔天巨浪。
而就在那股亮金气浪即将触到帷幔的刹那,眠终于迟迟反应过来,巨大的水袖向外一甩,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红色金色两股气浪在空中轰然相撞,似两朵盛放到极致的罂粟花。
黄衣的女子望着湖心亭,像是要把重重帷幔看穿。她突然一笑,身后的山光水色霎时消了颜色:“眠姐姐,你待在忘忧谷已经足足六百年。这些年来,并不只是你一人痛苦……”
繁星点点,她的声音响彻在这四面环山的天空中。“你都不想见我,所以,连一眼都觉得吝啬,对吗?”眠一怔,一滴泪从陆晼晚眼角滑落,坠入湖中,迅速地被泛起的涟漪层层盖过。
天就在此时下起大雨。
细密的雨帘笼罩了这一方天地,叮叮咚咚似长笛奏响的一曲绝唱。黄衣女子就这样立在雨中,仍凭重重急雨打在她身上,混合着奔腾的眼泪浸湿她衣襟。
“记得以前,你对我说过,没有一个人可以永远长不大,”她抬头,声音在雨中空旷地鸣响,“当年和你们相遇的时候,我用法力抑制了自己的生长,把自己永远停在了十三岁,”眼底迷茫,眼前景象呈旧时模样,“那个时候,曾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逃避一切不想面对和无法面对的,我是不是很愚蠢?负了你,负了千筹,负了易哥哥,所以才落得这个下场。这是我应得。可眠姐姐,人不就是这样吗,越容易得到的,越不珍惜;越遥不可及的,反而越想拼命去追寻。
“我这一生,算尽了心机,背叛了所有对我真心实意的人,却最终都没有得到他。或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他的背影,我只能用一辈子去遥望。”她顿了顿,像是在拼命压抑着哭腔,“而我现在,终于变成当初早该变成的模样,可是,是不是太晚了?”
太晚了,所以才不能那么坚强,所以无论是什么都比不上眠姐姐,所以没有勇气面对大劫的来临,所以乔千筹为了自己魂飞魄散,所以才明白,当时放任自己对你的感情是多么愚蠢……
其实,我还是不够爱你吧。苏易。
***
雷声大作,大雨倾盆,风里传来隐忍的呜咽声。女子一袭黄衣已经湿透,曳地的长裙在满地泥泞中变了颜色,她绾起的发湿漉漉地散在双肩,睫毛上晶莹点点。明明是快崩塌的情绪,却咬紧下唇,不让眼泪突破最后的防线。没关系啊,站一会儿算什么?别忘记了陆晼晚,你可是把眠姐姐最爱的人都害死的灾星呢……她自嘲地弯起嘴角,却觉喉咙一热,一口鲜血涌了出来,又不着痕迹地硬生生咽了回去。真是讽刺啊,颜修染所指的第二次大劫这么快就要来了?对不起,眠姐姐,晼晚再骗你一次,就要先走了。对不起,从来不顾及你们的感受,以前是,这次也将会是。你们都说我任性,那就再让我任性一回好了,一直都那么自私,对不起,真是活该被讨厌呢……然后她抬头,眼底竟是难得一见的清明通透。
从袖中掏出一个蚕丝编织的蓝色锦囊,五指似是不舍地拂过每一寸角落,双手一扬,锦囊在雨中画出一道绚丽的弧线,湖心的眠水袖一揽稳稳接住。
这、这是?望着眠遽然怔住的样子,陆晼晚颓然一笑,声音涣散:“眠姐姐,你还记得当时我问过你,世上有储存魂魄的容器吗?”身旁雨水似千军万马,恍惚忆起那年染血的青石旁,眠踉跄离去时的回答,她又轻又沉的声音像是托起了如她颠沛流离的整个生命,像一柄利剑刺穿当年残阳如血,刺进彼时遥遥雨幕,只一瞬便贯穿她心胸:“够了,晼晚。世间太多的错失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太聪明。”
她想或许眠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要么掩唇假笑盈盈不语,要么一开口,便是顷刻间把人伤得体无完肤的尖刀利刃。
而眠,怔怔地望着锦囊中的储灵蓝镯,惊得像是忘记了呼吸。
“不过区区六百年,我就把易哥哥的魂魄都收集齐全了呢!易哥哥马上就能回到眠姐姐你身边了!”调整好情绪,尽量是欢快的语气。苏易马上就会复活了对吗,他们马上又能在一起了不是吗,我应该开心的,应该为他们祝福的不是吗?陆晼晚用力捂住胸口,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会那么痛……一定是因为第二次大劫的关系,一定是!
又是熟悉的腥甜味,陆晼晚努力弯起嘴角:“有缘再见,眠姐姐,保重!”转眼一道白光,柳叶微颤,岸边的人儿已经不在。
大雨滂沱。这被群山括起来的一方天地,仿佛时间来来去去仍只有眠一人。繁华天地衬出她的茕茕落寞。孤单,却好似从来就如此孤单。
久旱的眼中漫上水泽,眠将储灵蓝镯紧紧握在心口,仿佛要将它深深嵌入体内。她想像平日一般弯起嘴角笑一笑,却终于哭出声来。时隔六百年,终于又迎来红尘一引,却不知这一世,等待她的是凡尘,还是宿命。
***
一转眼,几百年,风吹我生梦如烟。
弹指间,生死变,海誓山盟空对月。
只求人心莫失莫忘,伊人遥寄相离相唱。
一眼万年,共我酩酊赏碧落黄泉。
百转千结,愿君缱绻游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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