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竟又来到这里。♀
唯国,长鸢。
眠不由驻足苦笑,是命还是所谓的缘分?身边是熙攘的人群,目之所及无一不是鳞次栉比的豪宅府邸,街道两旁摊铺的叫喝声快要冲天。这样的长鸢。这样熟悉的、又陌生的长鸢城。
身后蓦地响起几声嬉笑。眠转过头,几个十二三岁的孩童笑闹着一路跑过来,背景是繁华三千。似一阵春风拂过,转眼只剩几个跳跃的背影。眠一时失了神,目光停留在他们离去的方向,来往行人皆成陪衬,只觉有什么颜色正摇晃着,刺着自己的眼睛。
那几个背影被光芒吞噬,在想象中扭曲相叠,终于幻化成记忆里自己的、苏易的、陆晼晚和颜修染的身影。
眠仿佛又听到陆晼晚那遥远的铃铛一般的笑声,从云层以上的地方传来。“眠姐姐,那边有卖海棠花的,我们去买好不好?”“眠姐姐!眠姐姐!你看那边,是糖葫芦哎!”“好棒哦!晼晚是大蜀最幸福的人了!”
再后来的,眠不愿去想。其实她实在是很简单,在揭开了她笑容的面具以后。经历了那么多的别离和生死,眠现在只求平淡安逸的生活。所以再次来到长鸢城,她只有一个目的而已。
让苏易复活。
只有这一个目的,其他的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
随着人流走了几步,忽听到前方一阵娇滴滴的招呼:“今日我家选花魁,大家都来看看啊!”
花魁?眠心中一动。匆匆行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个老鸨模样的女子正在楼前招揽顾客。抬头,桃木的牌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烟雨楼。再细瞧烟雨楼的装潢,不过是在以前的基础上略略做了些修改,除了有些年代的裂痕外,几乎没什么大的改变。依然是雕栏玉砌,依然是玉阶彤庭。眠不由感叹,不愧是长鸢城里排场最大的青楼。
来往的行人大都被吸引了目光,熙熙攘攘往里走。门口的老鸨笑容满面地挥着手绢,眼角的皱纹荡开一圈。眠下意识地去看老鸨的长相,却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笑自己:又不是六百年前,翠娘能活这么久么?而且就算她活到了现在,为何又非要待在烟雨楼做老鸨呢?
都说青楼是最易获得情报的地方,江湖上稍有些价值的消息都在这里不胫而走。想到这里不禁苦笑,原来自己隔了漫漫六百年,最后还是要干回老本行吗?
正琢磨着身为一个女子该如何进去,老鸨压抑着惊喜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是游公子来了!”抬眼望去,却是一惊。♀
来人一袭蓝衣,举手投足般皆是身居高位者的风华,却又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迷离,稍一侧目,光线堪堪打过来,眠竟觉得呼吸一紧,好一张翩若惊鸿的脸!在青楼模爬滚打这么些年,别的没见过,各路的公子倒是见了不少,但像他生得这么美的男子,却实是少见。尤其是那双深色的眼眸,总会稍纵即逝地闪过些什么东西,让人捉之不住,不自觉地被吸引,如窥不见底的沼泽地。沼泽地?似是被自己形容吓了一跳,眠笑起来,真是有趣!
蓝衣男子扫了一眼满脸堆笑的老鸨,淡淡地应了一声,摇着纸扇道:“今日是烟雨楼选花魁的日子?七月初七,真是吉日。”
老鸨连声应道:“是啊是啊,游公子也来捧场,真是奴家的福气。今年的花魁可是压箱宝,还是处子身呢。”说完便找来几名佳丽,迎着游公子进了大门。
烟雨楼不愧是长鸢城最大的青楼,楼内一派蔓延的金黄色。一楼主堂向下凹成一个圆池,正中竖起高高的云台,一池清水点缀着盛放的莲花飘在水面,莲心点燃的蜡烛恍恍惚惚,衬着楼内四处散放着的透明宝塔里的灯影幢幢,似是入了一个仙境。
老鸨径直把男子带到了二楼的雅间,选了一个视角最好的位置,掀开层层珠帘,让几名佳丽奉来一壶名茶,道:“游公子可还满意?这是烟雨楼卖价最高的席位……”话还未说完,已被男子身旁的侍从用金票逐了出去。
高台上的表演很快开始。一楼满溢的喧闹着的人群在随着吊顶的灯光熄灭后瞬间安静下来。男子端起茶抿了一口,就闻一阵忽远忽近的笛声,悠悠扬扬地,却不知从何而来。紧接着云台整座亮起,才看见其上不知何时立了八名女子,各个生得娇俏艳丽,舞衣流光溢彩,都敛着眉向众人浅浅地笑着,如雨后彩虹在霎那染亮了半壁天。琴声就在此时响起。
音若金石,琅似游龙。八名女子在这绕梁的琴声中开始翩翩起舞,似跳在高山流水中,捧一抔黄土,鞠一把清泉,让人沉醉不知归路。
突然琴声开始转急,笛声又起,两者齐奏,喧瞅百鸟群,忽见孤凤凰。众人只觉有什么就要在渐密的琴声中呼之欲出,视野上方突然闯进一片红色。
红。大红。鲜艳到晃目的色彩。主堂中忽地飘起羽毛,纷纷扬扬,似雪似叶。女子就这样从天而降。♀琴声入梦,阵阵撩人心弦。明明无所依托,却像是站在了什么支撑上缓缓而下,裙裾飞扬,盛开在静空中。灯火琉璃中飘来异国熏香,蓝衣男子的眼睛突然一亮。
一头青丝随着约六尺的鲜红绸带无风恣意,红衣女子半遮着面,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朦胧中流转千千琉璃,恍惚间似乎听到酒杯落地的声音。尘世的纷繁喧扰在她一颦一笑中化为无形。
明明是那么短的距离,红衣女子却像是在空中停留了半个四季,才慢慢落地。在脚尖触地的那一瞬,音声陡然下降,恍若一落千丈,高坠的瀑布幻化成悠悠溪流,缓缓流淌辗转,轻奏一曲温柔。而遮面的红衣女子,手腕向前一甩,手饰碰撞叮叮当当,古老风铃携着琴声摇曳。鲜红绸带在空中飞起,和着又转高昂的笛声在她身边环绕跳跃。半空中静止的绸带,面带笑容的伊人,旋转不动的羽毛。忽地一声似弦断的声音,满堂光辉眨眼陷入黑暗。伊人已不在,只余池中蜡烛的星星点点,寂寥地荡在无尽幽深中。
众人皆是一副惊叹痴迷无法回神的样子,竟都忘了喊价。雅座中的男子静默了半晌,手指轻叩桌面,嘴角却愈发向上弯。
***
一曲终了,主堂灯光再次大亮。众人纷纷翘首以盼,等着老鸨来主持。云台上的佳丽都排成一排,低着头似是娇羞的样子。有细心人一数正好八位,却惟独不见最夺目的红衣女子。
老鸨迟迟不现身,云台上的八位佳丽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表情居然是一致的迷惑不解。众人按捺不住,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有冲动男子大喊:“搞什么呀,要拼神秘大可不必此时,大伙儿都等着呢!”话音未落立即传来附和声,人群愈发嘈杂。
雅座里的男子轻皱了皱眉。大堂中一声咳嗽,老鸨挥舞着手绢步上了云台,脸色却是既惊又疑。她行至八位佳丽中间,抬手擦了擦额角不经意渗出的细密汗珠:“各位客官久等了,奴家只是去换了身衣服罢了。”就闻一阵嘘声。“下面呢,便开始榜选今年烟雨楼的花魁,各位大爷可是要睁大眼睛看好了!”老鸨开始一一介绍,“这位姑娘是云裳,云想衣裳花想容,用来形容她最是贴切。她的美貌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比,开始竞价!”
烟雨楼闹成一片,来客开始竞相增大价码,时不时听到老鸨喊一句:“别挤!”或是“那么清菀姑娘的**就属于这位大爷了!”无论有家底没家底的都迎着这架势吼上两句,场面甚是壮观。
蓝衣男子扫一眼二楼包括自己在内的五座雅间,并无一人出价。心中不由轻笑一声,看来都是冲着最后那位红衣女子去的吗,倒都是好眼光,只是不知道,这位艳压群芳的美人,最后花落谁家?
“咳咳!”在八位佳丽都已经各自有所归属后,老鸨轻咳一声,示意大家安静,“那么最后,也就是烟雨楼今年……哦不不不,是百年以来,最美的花魁——”话到此处却突然一怔,面露尴尬,像是突然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随后在满堂寂静中传来舞裙拖地的声响,“沙沙沙沙”,恍若每一步都像踏在人们的心上,一绸红带无风自舞,伊人碎发轻拢,巧笑亭亭:
“袭月。”
暗香袭人,长歌照月。
“啊对对对!”老鸨才想起般频频点头,“魁中之最,袭月姑娘!”
掌声四起。袭月立于云台之上,笑意在嘴角辗转成万般风情,似万物始生,雨露初凝。“袭月姑娘!”“袭月姑娘!”堂内人声鼎沸,喊叫声一重盖过一重,袭月五指轻撩面纱,拂过眼睫,玉腕向台下轻轻一送。飞舞的面纱如一颗火药投入水中,激起千重万层浪。众人纷纷跃起争夺,拼抢咒骂声不绝于耳,只为闻一闻所谓伊人香。
与此同时,在袭月摘下面纱这一刻,蓝衣男子对面的雅间传来一声类似酒杯破碎的声响,很快被重重人声淹没。
“大家别挤,现在开始竞价!看袭月小姐花落谁家!”老鸨扯着嗓子大喊,“我们的袭月姑娘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此话一出,场面气氛更是热烈,男人们嘶声力竭地喊价,竟都是一副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熏香朦胧,伊人一笑倾国。
“一万金票。”蓝衣男子摇着扇子,缓缓开口。满堂哑然。
一个花魁的初夜,竟花如此大价购买。想必喊价的人是势在必夺,纵使一些有钱之人,也知坐在二楼的一般都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只能默默咽下了这一口气。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和不明身份的五位大人闹僵吧?估模着都这么想着,一时竟无人加价。
袭月媚眼斜睨,只略略看到串串珠帘里蜡烛勾勒出的一个浅浅的身影。笑意蔓延至眼角,眼尾一颗朱砂痣。此女子竟是先前在烟雨楼外徘徊不定的眠。会出那么大价钱的人,恐怕就是刚才在门口被称作“游公子”的人吧?看这般言谈举止,在长鸢城地位定是不凡。不过来时无意瞥到今日的雅座名单,恐怕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至少,有一个人,肯定会和你争。眠轻笑。让我看看,男人究竟会花多少钱,来买一个不存在的花魁的初夜呢?
果不其然,一个洪亮的男声从蓝衣男子右手边的雅间传来:“两万。”
楼下一片唏嘘。蓝衣男子往右边扫了一眼,闲闲地靠在椅背上,却并无跟价的意思。
“五万。”左边的雅间也加入了战局,却是略显稚女敕的声音,想来应是哪位贵族家的子弟。
“五万五。”又是右边的雅间,依然是那个沉着洪亮的声音。
蓝衣男子中指敲了敲桌面,缓缓道:“十万金票。”
一语惊起千层浪。
众人看得惊心动魄,这是属于大人物之间的猎夺,一个不慎便会结了仇怨。而且不同于官场上的暗斗,这是直接放在明面上的争锋。寻常百姓哪见过这个,个个紧张得手心出汗,远观这一场龙争虎斗的拼杀。不过话说回来,能让这些地位不凡的大人物如此争先恐后趋之若鹜的,居然是一个□□吗……
众人想到此处,皆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于这场猎夺的猎物——
红衣女子依旧是亭亭立在云台之上,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笑远看笑得毫无瑕疵,近看却像是在看一出毫不关己的好戏,既是讽刺又是冰冷。
在蓝衣男子出价“十万”后,二楼安静了片刻。左右两边的雅间都不再出声,应是已经放弃。
“二十万。”男子抬头,对面的落霞轩珠帘震动,竟是如冰山一般寒峻的声音,听得让人凉到骨子里。众人震惊,层层珠帘挡住了他们的探询的视线。二十万?!相当于长鸢城的百姓几乎一年的收入。这般大价钱,为的仅仅只是**一夜?
蓝衣男子唇角微掀,这是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是可惜啊,如此一美人竟得拱手让人。无奈在下囊中羞涩,所以,”眼中闪过狡黠精芒,“在下还是放弃吧。”
楼下一片哗然。老鸨连忙向前一步,扯着嗓子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安静!如果没有异议的话,那么今年花魁……”却不知为何带着些许惊惧的眼神望了一眼眠,只见她依然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笑容完美无缺。老鸨才再开口道,“就是袭月姑娘!而临幸她的就是落霞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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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声打断了老鸨的话。
众人齐齐看向声音来源处,不觉都是一惊。
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行上云台,身上只匆忙套了一件锦衣,脚踩木屐披头散发,和盛装的眠形成鲜明对比。
却见老鸨一副骇人的模样,嘴微张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嫱……儿……”
而女子一头扑进老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然后手指着眠悲戚地向她告状:“妈妈,就是她!就是她趁我不备打晕了我!还……还抢了我的衣服!那……那是我今日要当花魁穿的衣服啊……怎么……怎么到头来却是她……”女子越说眼泪流得越急,哭声绞得人心都要碎了,“明明……明明今日的花魁……应当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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