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洗,满城喧哗,朝歌楼中座无虚席,举堂宾客抬箸交杯,谈笑风生,一派热闹景象。♀
眠懒懒地靠在椅上,手执白玉杯轻轻摇晃,杯中液体晶莹,目光飘过正忙于应酬的祝子渊,一脸恬静的柳青芙,与齐望礼兴致勃勃地斗酒的笙纱纱,最后停在醉意朦胧的江离身上。
淡淡的月光洒下来,绛紫的衣袍上仿佛有银光跳跃。江离眸中一派迷离,看似醉得不清,桌上酒壶倾倒,却没有一滴落在他的身上。其实他未醉。
他到底是谁?自他来此,便处处跟着她,甩也甩不掉,在烦躁之余,却又心生疑惑。且不说他如何知道她在弈县,就算知道,弈县那么多家弈县,怎么就偏偏在“福来”客栈门口遇上笙纱纱,然后再那么巧地遇到她?思量他与她的初次相遇,他所讲的那个故事,那分明便是她与颜修染所经历的一切。
苏易魂飞魄散后,她不堪忍受,整个人仿佛被生生剜了心,修为尽失,遍体鳞伤,终日不说一句话。别人失了夫婿定是寻死觅活,她却只是在花田中为苏易草草搭了个墓,至此长跪不起,月升日落,春去秋来,她在他墓前,雨打风霜,不吃不喝,跪了整整三年。那时,她从不愿假设若苏易还活着,会是怎样怎样。她比任何人都清醒。她想幸好他死了,他看不到我那么可悲,那么丑陋的样子。她有一种错觉,她会那么一直跪下去,跪完漫漫四季,跪完她漂泊的一生。
几乎已经回忆不起颜修染是何时来到她身边,陪着她一同枯坐的。只记得他眼里巨大的悲哀,被一日一日的雨雪,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三年里,他们不曾说过一句话,她不进一谷一粟,他便也不进一谷一粟;她终日不眠,他便也陪着她清醒。打雷下雨,有他为她挡着,炎炎烈日,也是他为她遮着。可他是凡人,纵然是天资无限的猎人,也经不起这般消耗与折磨。他晕过去好几次,她冷眼看着,从未去扶,他也只是不置一言地爬起来,继续陪着她长跪。
终于有一日,颜修染突然站起身来,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却亲眼看见他咳血,鲜艳刺目,脑中划过苏易死时满地的殷红。麻木已久的心遽然一痛,他面无表情地回来,仿佛他从未离去,他从三年前便一直跪在这里,也会一直陪着她跪下去。
绿荫蔽眼,她看清他鬓角的白发,原以为枯竭的眼泪迅速上涌,双手结印,千火一梦瞬间绽放,红光烨烨,墓碑刹那殆尽。她双眼通红,望着他惊愕的脸,嗓音嘶哑破碎:“对不起。”
但江离之后讲的那段,却与现实不符。她并未出家,颜修染也并未死,只是堕了魔,在忘忧谷闭关的六百年,也听常来的陆晼晚说起他的消息。陆晼晚说,他堕了魔,在天子脚下的唯心城见过他一次,他满头白发,长及脚踝,说不出的妖艳与魅惑。
颜修染一夜白头,可江离却是一头黑发,当然,以他如今的法力,想要将头发换色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江离或许是颜修染的儿子?可颜修染除了她,竟也是会爱上其他女子的吗?也会娶亲,然后有了自己的子嗣?但也并不能否认这个说法,毕竟他原本就流连于花丛。只是,她不想相信,也不能相信,她宁可江离只是与颜修染有亲密关系的人,而不是他的孩子。
若他只是他,那他到底有多少个面目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呢?虽然他外表永远是一副无害的样子,武功又那么差,实是太好亲近。但不知为何,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中间却隔了太多东西,好像是爱,似乎也有恨,她不明白这些爱恨从何而来,却总觉得江离,离她很远,很远。他有时会说出丝毫不符合他性格的话,有时会现出丝毫不映衬他这张总是欢欢喜喜的脸的表情。譬如在雨中,又譬如她下床离去时,他垂眼的神色。
“看够了吗?”明明醉得不醒人世,望过来的目光却一派清明,江离笑道,“眠姑娘以这种目光看我,又看了那么久,我实在是害羞得不行。”
光线堪堪打过来,眠看到他的笑容,愣了一愣:“哪种目光?”
“就是……”江离冥思苦想,“啊!就是那种情人之间的眼神,柔情似水,目含秋波,腻得要命的那种!”
一丝红光直射过来,江离吓得摔在了地上,身后盆栽眨眼化为灰烬。
“哈哈,哈哈……”江离干笑几声,急忙爬起来,椅子往一旁微不可查地挪了挪,“我开玩笑的!眠姑娘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眠冷哼了一声,拍了拍手:“躲得倒是挺快的。”
“那必须!”江离“嘿嘿”几声,凑过来促狭一笑,“不过在座那么多人,眠姑娘一个都不看,就盯着我看了那么久,该不会真是对我……嘿嘿嘿!”
数道红光奔涌而出,江离还未说完,便嚇得四处逃窜,沿途撞翻好几桌客席,却仍是被其中一道红光擦过衣角,霎时烧了个斗大的洞。
那几桌客席的客人拍桌而起,酒壶四裂,有性子火爆的人大吼:“找死呢吧!”
动静巨大,几乎满楼的江湖侠士都往那里看。举室皆静,祝子渊眼风扫过来,皱了皱眉。他搁下酒杯,与柳青芙横在那几位客人面前:“不过是鼠目之人小打小闹,惹了王帮主不高兴,还望王帮主海量,不与他计较。”说罢唤来小二,“给王大侠还有其余江湖豪杰置一桌新的酒菜,钱自然还是算在我头上。”
那王旭东是江湖排名第十的帮派獠牙帮的帮主,他见是今夜的东家祝子渊开口,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威胁性地瞪了江离一眼,却见祝子渊身后的江离,眉目带笑,望着祝子渊的背影,讽刺地勾了勾嘴角。
王旭东一愣,心下一喜,这下非得在祝子渊面前好好奚落你一番了,小小蝼蚁,武功不过三流水准,还敢目中无人,亏了祝子渊还帮你开月兑。他叫住预备离去的祝子渊,刚欲开口,眼风扫见江离面上依旧淡笑,原本风平浪静的眸子却突然狂风大作,深色浓得几欲滴下来,他心中一凜,莫名恐惧扼住喉咙,竟硬是将快蹦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来。
“王帮主?”转身的子渊不明所以地看着欲言又止的王旭东,柳青芙也是疑惑神色。
“没……没事。”王旭东擦了擦额间不经意沁出的汗,偷瞄了眼江离,却见他面色平和,仿佛刚才如此澎湃的杀意从未显露。王旭东有些不明白他堂堂一代帮主,竟会被一个眼神所慑,但方才真真实实的恐惧却是前所未有。他一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此人,绝不能轻易得罪。
思及此,他换上一副笑脸,拍了拍明显不相信他的祝子渊的肩,朗笑道:“方才忽而想起一事,便是问问祝门主的伤是否完全痊愈,毕竟明日可是大日子,万一祝门主有个闪失,我们怕也是军心不稳哪,哈哈哈!”
祝子渊面色稍缓,笑了笑:“我的伤已全好,劳王帮主记挂了。”
“那便好,哈哈哈!”王旭东大笑着离去,又偷偷瞥了眼已归位饮酒的江离,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同样笑着回位的祝子渊,觥筹交错中,目光却如猎豹般紧紧盯着江离。适才王旭东欲言又止,又偷瞥了此人几眼,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帮主,那一刻竟目露恐惧。难道其中有什么缘由?
***
灯火阑珊,正与齐望礼斗酒斗得不亦乐乎的笙纱纱突然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吗,弈县的县太爷就在前几日被人杀害了!”
眠身躯一僵,江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柳青芙放下箸,奇道:“竟有这种事?不过早便听说弈县的县太爷搜刮民脂民膏,强抢良家妇女,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祝子渊收回停在江离身上的目光,轻飘飘道:“若按你这种说法,大蜀应该横尸遍野了。”
笙纱纱敲了敲碗,示意大家安静:“听我说!这个县太爷死得很诡异,尸身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只是落了一地的骨灰。据这个县上最好的大夫说,那的确是县太爷的骨灰!啊呀呀,想想都毛骨悚然啊!”
柳青芙吃惊地捂住嘴巴:“天啊,看来那杀手定是武功高强,竟能一招就让他灰飞烟灭!”
笙纱纱猛点头:“就是啊,而且唯一在现场的那个丫鬟死也不肯说凶手长得什么模样,只说是个女子。”
“女子?”齐望礼懒洋洋道,“女子有什么奇的,现下弈县那么多女侠客,指不定就是其中一个干的呢。”
“若真是如此,那女子武功应远在我们之上,包括我。”祝子渊眉头紧锁,出口的话却让众人吓了一跳。
“比子渊哥哥还厉害?那么强?”笙纱纱张大了嘴巴,被一旁的齐望礼塞了个苹果进去,正好堵住她的嘴。
众人哄笑,笙纱纱红着脸将那苹果砸到齐望礼身上,被他轻松避开:“讨厌鬼!不过话说回来,弈县的县太爷死了,弈县的老百姓不但不伤心,反而举家欢庆呢!咦,眠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看?”
“和青芙的想法一样啊,死不足惜。”眠面上淡淡,心里却道为何这话题还没讲完,真是熬死她了。
晚风携着桂花清香飘入窗内,齐望礼不紧不慢说了句:“若是陆维在此,定会把这些举家欢庆的百姓都杀了。”
他这话说得突兀,一时竟是满桌寂静。笙纱纱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陆、陆维?皇上?”
“是啊。”齐望礼自顾自倒酒,“这难道不是他一概的作风?”
“你这话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他一样的。”笙纱纱嘲笑道。
祝子渊望着喝得尽兴的齐望礼,饶有兴趣地与他对饮了一杯,“我怎么感觉,每次你一提起陆维就满是不屑?我倒觉得他将大蜀治理得井井有条,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君。”
柳青芙纳闷道:“他不是死了吗?”
“谁说他死了,能在短短三百年之内消灭其余九国的人,会这么容易死吗?”齐望礼冷笑一声,“人家是躲起来,享清福去了。”
“你怎么那么清楚?”眠扫了一眼一旁已倒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的江离,淡淡一笑。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陆维可是永心符所有者啊!永心符你们都知道吧,长生不老!”齐望礼自己喝还不够,还把一壶酒拍在笙纱纱面前,凶巴巴地命令她,“喝!”
眠心中一颤。柳青芙惊道:“这事竟是真的?永心符真的在皇上那里?”
“切!女人啊,头发长见识短!”齐望礼许是喝得有些醉了,开始胡言乱语,“你问问你对象,看他知不知道!”
三道来自女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祝子渊不由得有些好笑:“江湖上凡有些地位和名誉的,都知道永心符归皇上所有,皇上也并没有死,只是失踪了而已。”
三个女子了然地点点头,柳青芙沉思道:“既然永心符在皇上手中,那么应该没有人杀得了他,可他为何对于谋反之人手段如此狠厉?”
笙纱纱深以为是地点点头:“说起这个,十年前那场谋反应该是最惨的了,传闻血流成河,唯心城满城横尸,就连百姓也都惨遭屠戮。想想都惨不忍睹呀!”
齐望礼一怔,眼中稍纵即逝地闪过些什么,垂首不置一言。眠捕捉到他的目光,竟是深入骨髓的恨意。心下陡然一凉,却不明白为何。看来这齐望礼对陆维有很深的仇恨,若是能与他联手……却又下意识摇了摇头,陆维如此可怕的人,别说齐望礼,就算十个化成本体的自己站在他面前,他估计都懒得抬一抬眼。
“是啊,”柳青芙附和道,“那场屠戮简直是惨无人道,谋反之人不仅诛了九族,就连不过满月的孩子都被捉进了囚魂狱。那些孩子真是可怜。”
齐望礼猛地抬头,深深盯了柳青芙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柳青芙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转头看向祝子渊,祝子渊亦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柳青芙犹豫了半晌,忽地凑上前去,女子清冷的芙蓉香扑面而来,祝子渊有片刻的恍神。她贴着他的耳朵,低语了几句:“望礼今夜似是有些反常,不如我们早些回去?休息一晚,也好准备准备,明日就启程了。”
这个角度能看见她通红的耳尖。想来这一番举动,柳青芙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或许是因为在知晓了祝子渊的心意后,行为也变得大胆不少?却是不知她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里,便像是轻吻了祝子渊的面颊一般,祝子渊竟然还是一副甚满意的模样,频频点头。眠淡淡一笑,笙纱纱再次张大了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天呀,青芙姐姐……私定终身的人都这么……她歪着头,似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放荡吗?”
柳青芙反应过来,羞红了脸嗔道:“什么私定终身,我不过是……”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强行岔开话题,“对了,行走江湖那么久,各路帮派也见了不少,那排名第一的帮派‘天冶’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创立那么久,竟然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就连他们的帮会领地在哪也一概不知,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那么神秘。”
千杯不倒的齐望礼身子一僵,打了个哈哈道:“这种事,谁知道呢。”
笙纱纱甚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复又兴致勃勃地问眠:“眠,你知道吗?”
眠摇了摇头:“‘天冶’江湖上只限于听说,声名却是大噪,我猜,若是没有巨大的后台,应该做不到那么神不知鬼不觉。”
祝子渊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眠姑娘心思敏锐,我也这么想。”
“哦?”眠笑了笑,抬起酒杯与他遥遥一敬,“那么祝门主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祝子渊也同样一敬,“也许是独揽大权的某个丞相手下训练的兵力,也许是皇上自己,”眼中射出寒芒,“眠姑娘怎么想?”
眠笑意似花粲然盛放,灯火明灭,她的声音如烛光将夜色点亮:“我猜,他们是猎人呢。”
齐望礼扑通一声摔下椅子,笙纱纱手忙脚乱去扶他,眠奇道:“今儿个是怎么了,难道流行在地上滚几圈?”先是江离,后又是齐望礼,世间之事,真是十分奇妙啊。
祝子渊扫了一眼一脸不可置信的齐望礼,淡笑道:“何以见得?”
“现今仅存的猎人寥寥无几,他们基本为皇上所用。传闻皇上失踪后,就有一神秘人代为掌管朝政,大小事务全由他来打理。”眠低头饮了一口酒,浓如薄翼的睫毛上似乎有金光在跳动,她微抬了眼来,“那神秘人,众所周知,是位猎人。皇上既把兵权相权都交给他了,再将猎人的管理权交给他又有什么稀奇?是以,能在江湖上声名显赫,长久霸着江湖第一,却又无人知晓其踪迹的帮派,我想,光是这三点,除了那位执掌朝政的猎人,无人可以做到。”
更何况,陆维早在六百多年前便不理朝政,可见其退隐之心当时便可见一斑。只不过那时猎人并不归他管,而是自立门户,创立学府。苏易死后,猎人群龙无首,他以雷霆手段收复了他们,归为己用。
猎人自此不再降妖,而是作为他独有的军队,虽是军队,陆维并不如何管,仿佛只是想昭告天下罢了。而自现今那位猎人出现后,他更是失了踪迹,“天冶”就在那时十分巧合地突然崛起,成为江湖第一帮派。不过这些鲜为人知的秘闻,有些是自己六百年前所知,有些是陆晼晚偶尔进谷带来的消息。思量陆晼晚与陆维的关系,她从不怀疑它们的准确性。
祝子渊陷入了沉思。一旁的齐望礼分外激动:“这这这……这你都敢乱猜!你你你,还有你们,你们这样议论朝堂大事,不怕被砍头吗?”也不知是谁方才口口声声讽刺当朝圣上。
笙纱纱翻了个白眼,忽而瞥见江离已睡得沉沉,忙提议道:“呀!已经那么晚了,我们赶紧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起早呢!”
“也是。”柳青芙附和道,“你们先走吧,我与子渊再与各位侠士喝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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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练,银白色的光辉披在眠身上,眠背着江离,步履甚是蹒跚地往回走。笙纱纱也真是,和齐望礼两个人走得飞快,丢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给她,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
漆黑无边的夜上镶了几颗星子,空气中飘来新桂的香味,和着背上之人淡淡的酒香,竟是说不出的好闻。眠面上有些发热,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背一个大男人呢。幸好是在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若是被他看到,定要笑话她。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江离温热的气息轻轻飘在她脸上。眠一张脸烧得通红,这木头,居然还睡着了,真是要命。她想将他移开一点,他却贴得更紧,喃喃道:“眠……”
梦中还在叫自己的名字?眠心中一晃,有什么破土而出,悄然生长。
“喂!木头!”她鬼使神差地月兑口而出,“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这话问出来,她便登时后悔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心底却有什么瞬间喷薄而出,那满满当当的东西,名字叫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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