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复生第一次拒绝怜娘的要求,让她彻底绝望了——对待崔九的虐打,也不像过去,还有些隐隐的反抗意识。她反而更加顺从,只为了在崔九下头,讨生活能够容易一些,如此一来,崔九反是无趣,对她的虐待,竟然少了不少。顾复生再次到来,让叶怜娘对他的恨消散了不少,心中唯一的期待,便是顾复生此刻能拉她一把,让她跳出火坑。
顾复生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不过他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要怜娘同他,一起除掉潘有良与那小厮潘福。他选择怜娘做他的帮手,是看准了自己是这女人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必然会尽全力帮他。怜娘就如同一个濒死的人,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她就要一辈子待在林县后山那个烂泥房里,与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过此一生。
怜娘颇有计谋,她虽然对真正的潘有良不甚了解,可是其名声在外。加之他隐瞒众人,到西域求取大圣春雷古琴,便知,这人生长在简单的环境中,虽然聪明博学,却不善谋略。
顾复生原本因为潘有良的归来感到万分恐慌,每每夜里,都要发恶梦,梦中,眼前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化成烟灰,他继续守着抱环山,三五天也逮不到一只麂子。他原本,也只是想除去潘有良,却没曾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周氏遭人吊死。顾复生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以为是叶怜娘做的。
因为顾宝同的关系,怜娘与周氏颇有往来,这个怀疑倒是合理。顾复生赤红着一双眼去寻怜娘,也顾不得自己身份,没找到怜娘,先碰上了崔九。这二人是堂兄弟,便是顾复生容貌有了多少变化,崔九也能将他认出来。
崔九见到来人,心中满是恐惧,“你……你是人是鬼!?”
“大牛兄弟啊。过去俺可没招惹过你!你死了千万别找俺啊!”
顾复生没得理会崔九,他身形高大,在崔九低矮的小黑屋里一站,尽数将外头的日光都给遮掩住了。顾复生当时满面煞气,“你这贱人!”
他快步上前,一手就扼住了怜娘咽喉处,这把崔九吓得失禁,“大牛兄弟啊,俺这婆娘贱是贱了些,可她也没招惹过你啊。”
何氏反倒露出个笑来。这命悬一线的时候。替她说话的。竟然是崔九。她这一生,真是可悲。
崔九见状,强抑心中恐惧,他也是猎户。而且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身手比养尊处优的顾复生好上一些。若是这婆娘死了,自己可没余钱再讨一房,崔九顾不得许多,赶忙上手去拦。这一上手,他便感到,面前这人,身上是暖和的。
“你……你没死?”
崔九当时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他夹塞在何氏与顾复生之间。“这贱人的奸夫,莫不是你!?”
崔九这回倒是难得聪明了一次。他气不打一处来,四顾之下,取过割兽皮的匕首,就往顾复生身上捅。二人扭打之间。崔九占了上风,他将顾复生牢牢制在身下,手上攥紧了匕首,盛怒之下,就想往他心窝子上扎。顾复生眼一闭,等着那尖刀落下的瞬间,只听啪擦一声,一个赭色泥罐儿碎成了片片,崔九头上,也同时划开个大口子。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让何氏这一下砸的,晕了过去。
顾复生惊恐之余,见这何氏竟然救了他,怒火下去了不少,“你不该杀她。”
何氏哆嗦着,她终于把崔九杀了?不用再受他折磨?何氏松了口气,双脚一软,瘫倒在地。
若非崔九住在山麓,方才那一番折腾,早将邻居引了过来。往日里,何氏如何喊叫,邻居到底与这家有些距离,若非喊得久了,也没人注意。
“我不杀他,你就要死了。”
顾复生略略动容,“我说的是,阿娇。”
何氏一愣,好半天才回想起阿娇是谁,她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眼前噙满了泪水,“我没杀她。你若是不说,我还不晓得她死了。”
顾复生一愣,何氏此刻没必要骗他,若是人不是她杀的,那是谁?
崔九下晌就醒了,他侥幸没死。醒来后,顾复生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崔九说了个明白,“你若是帮着我,来日得了银钱,我分些给你,你再买个婆姨便是了。”
崔九一听,也有些动摇。想了想,应了二人的话,帮他们去周氏家中取样东西。临走前,他觑了顾复生脸色,小心道,“大牛,你那媳妇儿,我昨个瞧着,是……好像是……镇上潘家太太杀的。”
崔九没见过潘有良,这潘家太太叶氏,他有次去镇上送货,远远的瞧见过,很是嚣张的一个妇人,便记住了。
原来,这潘有良在找到周氏之后,便想着,自己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私下里转移了许多东西,划归到周氏名下,唯恐邻人生疑,先将周氏安顿在顾村,等到时机成熟,二人捐款逃走,神不知鬼不觉。
那在盛宝钱庄存下的东西,都要印鉴才能打开。顾复生假冒潘有良,此番应该在外走商。断断不能出现在顾村,顾村的族众,把他认出来还不是很简单的事儿。几人商议之后,便由崔九去顾大牛家偷东西,反正他平素里小偷小模也干过不少。谁曾想到,这直接就让人抓了去。
崔九身上的东西,也让衙门捕快给一一搜刮了去。周氏时常带在头上的那根点翠的金簪,便是盛宝钱庄的印鉴。如今放在衙门的司物房里头,本是等着死者家属来取,可是这有个问题,那便是周氏已经没了家属,若硬是要论家属,只有秦凡一人。
顾复生本不相信崔九的话,可是听见他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始末据实说了。崔九到周氏家中行窃的时候,周氏已然让人杀死了。他本还庆幸那里屋的门没锁,可谁曾想,一进门便见到一个女人吊挂在房梁上,足上一双诡异的红色鸳鸯绣鞋。这事儿本来对崔九就是心有余悸,刚消停没多一会儿,又因着顾复生的到来。险些送了命。崔九心中的不安疑惑,最终真是让他送了命。
周氏死了便罢,顾复生对叶眉娘心怀怨恨。这几人便设计了‘朱雀坊’那一幕,想要嫁祸给眉娘,却没曾想,眉娘死前,竟毫不避讳的将之承担下来,只因那死人嘴里,含着潘有良文定时候送给她的那块玉佩。
可是崔九加入其中之后,便有了变故。那就是。他不敢杀人。知道顾复生与叶怜娘的计谋之后。崔九很是不安,他虽然平素在怜娘面前一直是个狠角色。可是这杀人,崔九那是万万不敢的,是夜。他便想着去报官,却因此而送了命,尸首被推到山崖下边,如今,早已葬身狼月复。
这案情的始末,孟仲垣现今听来,只觉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错综复杂的案情,她顾秀儿是怎么想到的。顾秀儿所言,虽然与何氏供出的内容有些许出入,然而大部分都是与案情相似的,就在她猜出何氏便是叶怜娘,顾复生与潘有良换了身份。孟仲垣已经合不拢嘴了。
何氏收押大牢,顾复生上过药后,也给关进了松阳大牢,这二人的牢房,只隔了一面黄泥墙。何氏神色恍惚,瘫坐在牢房地上,这地上铺了许多干草,两名女狱卒将她收押过来,瞥了她一眼,便出去了。直到下晌,何氏听见隔壁牢房传来开锁声,接着有个沉重的物体让人扔在了干草堆上,何氏才知道,旁边来了人。
她没想到旁边就是顾复生,只是从那人闷哼的声音,隐隐听出,这人是顾复生。毕竟二人有过关系,也算是熟识。顾复生遭陆植医好了一半,他声带未受损,还能说话。
“生哥?”叶怜娘弱弱的喊了声,她双手抱着膝盖,十分无助。
“嗯。”
“生哥,咱们会不会死?”
那边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这牢房之间,有个通气的小窗。顾复生身受重伤,听着叶怜娘在那边儿断断续续的说着话,“生哥,我一生就跟过两个男人,头一个,便是你。”
顾复生嗯了声,表示他听着呢。
“生哥,我……我不怪你。”何氏顿了顿,“我这一生,从没有人爱过我。我生母身份卑微,是嫡母的丫鬟,她一生小心翼翼的活着,我却不想像她一般。我恋慕姐夫,他一心爱着我姐姐,这两人的心,便是他们不在一起,也插不进一根针去。后来,我一心助你,可是你的眼里只有周娇。”
她声音极低,却很平稳,说的尽是酸楚,却一滴泪也没有流过。
“也许母亲说得对,在大宅门里,有一生无忧衣食,不该再贪图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你,姐夫,都不是我的。生哥,咱们今生无缘,来生,怜娘但愿,你先遇见我吧。”
顾复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总算良心未泯,大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
这事情又过了月余,还有一个月就要搬往县城典农府邸,顾家人忙忙碌碌,都在准备乔迁事宜。
这日,顾秀儿在院子里帮玉儿打包箱笼,箱笼里头尽是些用不着的东西,让顾玉儿打包了一大堆,一件都舍不得扔。忽听有人叩门,她便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儿,赶去开门。
初夏时节,蝉鸣阵阵,有些喧闹。顾家门外,立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一身素色的衣裙,拾掇的倒算干净,看着有些局促,在那里束手束脚的站着。
“怜娘?”
这案子定论之后,顾复生已经处斩,怜娘却给放了出来。只因她不知与顾复生说了什么,那人将一切罪责都担了下去,本是绞刑,改判了腰斩。顾秀儿不知,这妇人现下来找她,算个什么事儿。
“姑娘,这可是顾大人府上?”
怜娘不认得眼前的小姑娘,只是按着别人同她说过的话,来此间寻顾大人。
怜娘像秋风中的一丝干草,脆生生的,却有极强的生命力。叶昆玉倒了,叶家倒了,眉娘死了,潘有良死了,崔九死了,周氏死了,如今顾复生也死了。就她一个,活的好好的。
“此物,烦请姑娘交给大人。”
怜娘说着话,从头上摘下一只点翠金簪,这簪子乃是前朝古物,虽说有些用的久了,却难掩其风华之色,想来,是土夫子从地宫模出来的宝贝,也正是周氏与那盛宝钱庄的印鉴,凭此印鉴,便可将周顾二人私藏的宝贝拿出来。
“你这是何故?”
怜娘咬了咬下唇,“秦统领说,能给怜娘安排个去处,这东西,秦统领说,交予大人保管。”
顾秀儿笑了笑,并未接过。她回身同玉儿说了句,“姐姐,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她与怜娘走了一段路程,彼此都没说话。顾秀儿挑了挑眉,“怜娘对人心的把握,可是细致入微,难道不知,我是谁?”
待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怜娘忽然提裙跪下,恭恭敬敬给顾秀儿行了个大礼。
“怜娘多谢大人给的恩典。”
“恩典?”
“当日,若不是大人以纸条告知怜娘那个法子,怜娘早就死了。”
“你怕死吗?”
“怕。”怜娘想也没想,直言不讳道。
“既然如此,以后好好活着。”顾秀儿想了想,她前几日派刘氏兄弟去查访一事,现下有了结果,“你姐姐虽然恨你夺了她的丈夫,却并没有将你卖做奴籍的想法,她是托人将你送回老家,可是那下人临时起意,才将你卖给了牙婆,你不该恨她,你恨错了人,你做的许多事,也都错了。”
怜娘眼中,满是惊诧神色,姐姐?
忽然一阵山风吹来,带来几许凉意,四周百木环绕,这阵阵风声,听上去像是女子在暗暗哭泣。
(《鸳鸯绣鞋案》、《死而复生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