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渐暗了下来的时候,琅轩城内,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灯光照亮他们各自的门口,并从门前的台阶上,延伸至路边。
夜色中,举望过去,长长的街道,红色的光将夜色从中间融开了。
这时,雨渐渐小了下去。一丝丝,十分微弱。只堪拂过人的衣帽。巷尾处,从屋檐树梢滑落的雨滴,落入缺了角、积满水的旧水缸中,引起规律的哒哒声。
其妙的是,与日间不同,这时候的琅轩城,竟渐渐热闹起来。
顽皮的稚童们,手提一挑小红点灯笼,在门前巷口嬉闹着。年纪大些的,则会提着个小火炉,穿戴齐整,走街串巷,于夜里走亲访友。
高高的围墙,隔开了市井的喧嚣。一路迤逦而去的长回廊下,每一根廊柱上都挂了一个小小的红灯笼。当风来时,它们会随风舞动。
摇曳的灯光下,穿着素色夹袄的女童与黑色衣袍的青年相携漫步其中。他们走的随行,不紧不慢,只静默地走着,并不曾交谈。
远方路的尽头处,年轻女子的嬉戏声传来,阻住了她的脚步,同时,也阻住了他的脚步。
她看着尽头处透顶的亮光,慢慢转身,问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如果不是节日,萧府里为何到处都张灯结彩?可若是节日,为何一整天,他都陪着她?
“今天是开炉节。”
“开炉节?”奇怪的名字。
“对。”
他顺手取了路边的一只小灯笼下来,递与她。而后,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你没发觉,天气变冷了许多吗?现在已经到了十一月份,要不了几日,冬天就会真正来临。往年,也有这时候天气就十分寒冷的先例。天冷了,人们需要火炉取暖。因此,说不清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习俗,每年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一月初五,人们会做一些事情,为冬日的取暖祈福。或者提一盏灯笼,或者抱一只小暖炉,在天黑下来后,将其送给至亲好友、街坊邻里,或者,用他们去与相好的人家换些柴火、煤,寄意冬日里不会被黑暗所困、被寒冷所迫。”
原来,所谓的开炉节,就是一个在夜里祈求光明与温暖的仪式。她转动手中的灯笼,神思被那橘红色的灯光晃得恍惚。
“灯笼……”她喃喃低语,抬首问道,“这里,有中秋节吗?”
看到灯笼,便不由自主想起了中秋节。这里,也有吗?寄托了多少文人骚客月圆人团圆的美好佳节是否也存在于这个世界?
“中秋节?”他微一思索,随后摇头道,“前所未闻。那是节日吗?”
“……不,不是。”
既然中秋节不存在于这个时空,她觉得,自己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节日之所以成为节日,是因为人们都知道它的存在,并且,希望庆祝或者纪念什么。既然这个世界的人们本不打算为月亮最圆时候的来临做些什么,她也没有把中秋节推广出去那个兴趣。
他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深究。
“你不去——”她提了提手中的灯笼,问道,“过节吗?”
他摇头,走到一旁,找了个干净、干燥的地方坐下,招呼她:“过来坐。走了好一会儿路了,脚步累吗?”
她看了看他身旁的位置,又去看他的面容,眼帘垂了垂,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坐下。
“我这不是在过节吗?”侧首,他将目光垂向她,嘴角勾起,眼微弯。“瞧,你收了我的灯笼,今年冬天,你可要负责给我照明啊!”
微微一愣,她盯着手中的灯笼,心中想到的是,眼前这人,还真是会耍赖。明明是随手在路边摘的一个,在她不明缘由的时候给了她,怎么就——怎么她就成了他的路灯了?
“表妹,你可别想着耍赖哦!”
到底耍赖的是谁?
“那——”她将手中的便宜灯笼又转回到他手中,清冷的脸孔上,难得闪过一丝调皮之意。“我也送你一个。”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看穿了她小小的伎俩,却仍是将灯笼接了过去,语带宠溺:“多谢表妹赠予灯笼……”
为她照亮前进的道路,又有什么困难的?这本就是他自愿的,是他想做的。
她悻悻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将视线偏向远处,听着清晰可闻的喧闹声,随口问道:“你家今日请客?你身为主人,不用去招待吗?”
“那儿,不需要我。”他也随着她看向那亮处,“我去了,反而要尴尬。”
她回过头,目露疑惑。
“过了年,蕙儿就要嫁出去了。我娘疼爱她,便趁着这个节日,请了平日与蕙儿玩得好的来家里做客。”
“你妹妹,要出嫁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萧蕙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年纪,却要嫁人,要结婚生子了,想到自己的前世,她不由唏嘘。
“从小就定了人家,本来去年就该把婚事办了。可我娘舍不得,便又留了她一年。今年是无论如何也把她嫁出去。与她定亲的那家,着急了。这么说起来,你这时住进我家,正好陪陪我娘。”
夜风袭来时,他将她揽进怀中,密密实实地护着她。
“这样,还冷吗?”
“萧黎禾……”她靠在他怀中,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他听见了,并因之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带给她无法直视的慌乱。
“为什么?你说说,为什么?”
她缩在他怀中,突然没有了回答的勇气。如果她说了她的推测,结果,却完全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她该怎么办?迄今为止,她所遭遇的困境中,可不包括自作多情这一项。♀她没办法解决那样陌生的困窘。
“再过几年……再过几年,你就会懂了。”他揉揉她的头顶。柔软的发丝摩挲着他的手心,那是种令人眷恋的温柔触感。
“表哥会一直一直陪着你长大,照顾你。”
他比她大十四岁,这是不争的事实。人生的道路,他总会比她先走过每一个阶段。但没关系。若她能活到八十岁,他便活到一百岁,永远都不会丢下她不管。他们虽然无法行走在同一段路上,但先行一步的他,会在下一个路口,看着她起步,看她沿着自己为她铺好的路安稳地走过。
“不要不甘,过去的已经过去。你不会一无所有,因为表哥会一直在你身边。至于书院,既然你累了,无需再管。”他柔声劝说道,“待在表哥身边,表哥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你只要学着去笑就可以。”
学着去笑?她迷惑。
她不会笑吗?她怎么可能不会笑?
努力地扯起嘴角,面部却僵硬着不肯活动。她懊丧地体会到,自己果然忘记了如何去笑。而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自己都没发现的事情,他却知道——
“萧黎禾——”她又轻轻地喊了一声。这一次,声线却有些发颤。
“为什么不喊表哥?”他问,情绪忽然有些失控。他觉得自己预感到了什么。
“萧黎禾……”
她依偎在他怀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与疲惫,但却因为他的怀抱,身体越发暖和起来。
“如果……如果是我所认为的那样的意思……我会的,会快快地长大……你也——不需要等太久……”
下了决定的这一刻,她忽然惋惜,为什么穿越后,她必须得是这十一岁的模样?此时此刻,她多希望自己是前一世二十多岁的年纪。那样的话,他们谁都不用为谁等待。
满心的欢喜炸开,他激动地抱紧怀中的小人儿,将下巴抵在胸前的黑色小脑袋瓜上,笑就那样,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一廊的灯火辉煌,他于阑珊处,听见了自己最想要的答案。
“我会等你。”他郑重许诺,同时,也郑重请求,“也请你等等我。”
属于他的年华正在老去,而属于她的灿烂人生正要开始。他等得到她开始绽放光芒的那一刻,却不一定能一直追得她的脚步。所以,他要请求,当他老去时,她也愿意等着他,陪着。
她没有回答,只因她现在心中,并没有别的想法。除了这个怀抱,如今的她,又能去哪里?
翅膀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奋斗的意志再无支持物,曾经的小雏鹰,被困住了。
绣花鞋面上的彩织花样随着走动,在裙裾下,若隐若现。峨眉淡扫,朱唇润泽,面若桃花的盛装丽人,提着一盏小灯笼,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
“萧哥哥。”丽人螓首莹白,羽睫轻颤,目如惊兔,纤细可爱。又音色婉转,温柔动听,令人倍感亲切。
突来的人声惊醒了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萧黎禾。他看向那丽人,十分眼生,认不上来,猜想是萧蕙的朋友,便礼貌地应了一声。
“今日……今日……”
丽人面显羞涩,迟疑了好一阵,还是鼓起勇气,眼神从他怀中的人略过,如蜻蜓点水,沾起几不可见的涟漪后,偏转螓首,美目半开半合,眉目温顺。
“今日还未祈到福……这盏灯笼,请、请萧哥哥收下!”
“已经收了一盏。”他抬高手上的小灯笼,好叫那丽人注意到。
暖而明亮的灯光映衬下,令他那正值人生最美好年华的眉目愈发俊美,棱角分明的颊面恍若流光溢彩。他看向怀中的小人儿,恰那一瞬间,她也抬起了头。目光相交时,他们只看得到彼此。
柔滑的袖口如水滑落,盖住丽人握着灯笼的秀美双手。小巧的莲足往后小退一步,斜面上那朵怒放的艳丽花儿隐进夜色中。但那盏被递出去的灯笼,依旧横在她与他们之间。
这……是执意要送给他么?
萧黎禾有些无奈。他不明白,眼前这姑娘为何非要送他灯笼不可。甚至连她叫什么他都不懂。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萧哥哥,我、我姓宣……”好像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她费力地说道,纤细的声音中,喜悦几不可闻,只因他问了她的名字。
“是城西……城西宣家的女儿……”
原来是她。萧黎禾了悟地应了一声。他记得,萧蕙跟城西宣家的女儿很是玩得来。至于那宣家的女儿具体叫什么,他这个经常不着家,又不管女人们事的大忙人,自然不懂得。不过,他猜,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女孩子。
“你看,我手上已经提了一个了,不需要更多。”他微笑着解释,并委婉拒绝道,“今日里要祈福,自然要讨最好的。我已经提了一个,而我能带给别人的光明与福气,已经都付进了这盏灯笼里。所以,不是我不想接,而是,我没办法再提一个。”
“可是……可……”
“依我看,你还是提取送给蕙儿吧。”
“已经提了一个……所以……没办法再提,是这样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迟疑的态度中,不知为何,夹杂着别样的意味。听起来,就像她在思考着什么。
这时,萧蕙找了过来,远远瞧见她,大大松了口气,扬声道:“应珠,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大家伙儿都在园子里玩得正欢,一转头,我却没瞧见你了。还以为你在我家里丢了呢,可把我吓到了!”
正说着,她慢一拍发现坐在一旁的萧黎禾,“咦”了一声,问道:“哥哥,你也在?——啊,对了,忘记介绍了。哥哥,这位便是我常跟你提起的,素日里跟我玩得最好的姐妹,城西宣家的小姐,宣应珠。”
“宣小姐。”
介绍萧黎禾相认后,萧蕙正要接着往下说宣应珠的事情,猛一瞧见现场还有第四个人在,而那人正好是她最讨厌的人时,高昂的情绪恍若被泼了盆冷水,瞬间沉了下去。
没注意妹妹急速转换的情绪,萧黎禾随意地笑着假意数落她两句:“既然是来我们家做客的,你就该好好招待人家。你看你,光顾着自己玩,人什么时候不在屋里了都不知道。幸亏是在咱屋里,走丢倒还不至于。宣小姐,若是蕙儿有招待不找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
“应珠又不是第一回来咱们家玩,哪里会走丢?”萧蕙不服气地辩解。“哥哥,你真是不关心我!我跟玩得好,你一点都不知情。我跟你提过几次了,应珠是我最好的姐妹,最好的朋友。而且,应珠来咱们家里玩都有五六次了,只不过,都没赶上你在家的时候,你便没瞧见。”
正要白自己哥哥一眼,萧蕙忽然发现,宣应珠一直维持着递送灯笼的姿势,好奇道:“应珠你这是做什么?——噢,我知道了,你想把灯笼送给我哥哥,希望他给你福气是吧?哥哥,你怎么不接?快接呀,快接过去!”
面对她任性的催促,萧黎禾无奈,抬了抬手中的小灯笼,道:“你看看,你哥已经有了一盏了,哪里提得动那么多?再则说了,福气若被分薄了,可不是件好事。”
“哥哥!”萧蕙不依地嘟嘴,绞着手帕。左看右看,总觉得兄长手上的灯笼哪里不太对劲,脖子转动间,忽然瞧见头顶上方挂着的一长排小灯笼,不禁叫道:“你手上的,不就是咱家里到处挂的那种小灯笼吗?谁这么没眼色,竟敢拿这普通玩意儿来糊弄你?”
“普通吗?”萧黎禾不以为意地笑笑,“看着是普通,可,这是西仪送予我的东西。这般难得,怎会普通?”
世间万物,本就普通。就如他手中的这只小灯笼,非由珍贵的材料制成,也没有独特的造型与图样,但这物什上,撑在了他的承诺,与她的回应。虽然,听了会觉得好笑,但,日后追究起来,恐怕他们之间的定情之物,要属这毫不起眼的小东西。
回想两人相识的始末,真是曲折。而今,他们竟由最初的对立,走到了一起。一时感慨,一时欢喜,他也只能慨叹一声,缘,果真妙不可言!
“她送的?”
萧蕙拧眉,瞪向他怀中那安静的人儿,又见哥哥那十分宝贝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出其不意从他手中夺来灯笼,用力往长廊外一掼。
“蕙儿,你做什么!”
他大惊,站起来,视线急忙追逐那小灯笼而去。只见那小灯笼毫无阻滞地跌进了长廊外的由于长时间下雨而积成的一滩水洼中。
深色的水迹将大半个灯笼都侵蚀了,虽未灭顶,但那污水冲破了纸张的拦阻,灌进灯笼内。那灯笼里的火光渐渐没了,入目出,只有灯笼顶部那未必淹没的地方狼狈地留在亮处。
被他那般珍视的东西,就这样没了,萧黎禾无法接受。因此,生平第一次,他对他的妹妹发火了。
“萧蕙!你到底在做什么?”额上的青筋暴跳,他瞪着被自己宠大的萧蕙,难受的胸腔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
“这么多年来,家里是这样教导你的吗?不管不顾,任性妄为,你可知道,被你随意毁掉的东西,对你哥哥来说,多么的重要?!”请牢记本站域名,屋?檐?下的拼音.后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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