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我们俩了。象这样在火炉旁,坐在乔杰身边,我感到温馨、满足和宁静。
“放假了?”她笑着问我。
“放了,“我的目光飘忽着滑过她的眼睛“放了两天,又请了两天假。”
“你们什么时候放假?”我问她。
“一月二十六号。”显然她说错了。她说的是寒假。
“我是说元旦。”
“奥,明天。”说着她自嘲似的一笑“明天中午我们办公室会餐,晚上各班开晚会。”
说完她下意识地搓搓手,用手去捂炉子的筒子。结果被烫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手。她显然刚才走了神,竟然忘了筒子是很热的。
我情不自禁地哎吆一声,仿佛被烫的是我。
“没事吧?”
“没事!”说的倒干脆,可表情却不是没事的样子。
“用冷水洗洗去。“
“不用。“她甩甩手“不碍的。”
我在想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做什么。曾对种种技巧充满不屑,只知道跟着感觉走。可一次一次的失败教训了我。现在我不得不信爱情需要技巧,虽然还依旧不懂得那技巧是什么。可我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千万别犯错误。
我在想眼下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火车站那地方有座商场不错,叫华什么大厦。”我上午刚逛了逛。
“华联。”乔杰说。
“挺豪华的,人很多。”我接着说。
“里面的东西贵得很。刚开业,大家都去了,我还没去过,找个时间去看看。”
我一时不说什么才合适。也许我真笨的少有。经历过这么多场了,磨难也不少,竟还不见一点长进。
一时无语。
也许是我们毕竟还不熟悉。
“这里的舞会怎么样?“
“风气太差了,去不得。没有大学里面那种暖融融的气氛,我想在学校因为都是学生吧,彼此都容易沟通,也不需要防范。在社会上有坏孩子。”
“电影呢?”说出口,才突然觉得也许不该这么接二连三地发问。我为什么不谈我那些信?为什么不谈爱情?为什么不说爱她呢?我觉得是一生的事情了,可以慢慢来,万一她拒绝了呢?就怕她拒绝。
我接着说:”我毕业后还没有看到什么好电影,整天武打呀枪战呀,不象在我们大学。“
“大学的确看了许多好电影。“
“比如《罗马假日》、《魂断蓝桥》、《愿梦重温》。”
“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电影,不过最近好像有一部“
“什么名字?“
“《冬天里的一把火》。还有一部是凌子风演的,名字想不起来了。”
我觉得自己看过,就说出了名字。
“不是。你说的那部片子的主演叫凌风”
“你们女孩子对这都很在行。”
她笑了。
在我俩之间是一只木桶,盛着满满的煤块。乔杰探,用小铁铲在煤中不断地搅动,眼睛盯着煤,象从中要找出什么。她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覆盖了耳朵,芳香迷漫。我坐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要回家了。”乔杰突然说。
我一丝惊慌,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乔杰掷下铲子,站起来走到她办公桌那里,脸冲着东墙,给了我一个后背,她这样默默不动了很久。
天不早了,屋子里暗了下来。
“我要回家了。”乔杰这次对着我说
外面吵吵闹闹的打球的声音没有了,一束束黑色的粒子在空中和墙角弥漫着。
“你去哪儿?”乔杰问。
“我没地方去。”我喃喃说道,无助有令人怜悯。
“到我家去吗?”
“行。“
乔杰坐下来整理东西,把办公桌上的书、笔、稿纸和墨水瓶一件件放进抽屉,又穿上大衣。然后又背对着我,默默不动,象是在等待着什么。
慢慢走过去,从后面拥住她?也许该这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现在,我经历千辛万苦,从千里之外来到她面前,却宁静了。
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我这样傻傻地坐着是十分愚蠢的。可是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会情不自禁的,只是现在不。
我继续坐在炉边的椅子上。她拿起盛着馍的方便袋和我俩的手套,把我的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走吧。“她说。
我要求帮她提一只兜,她拒绝了。楼梯是木头的。我说我的鞋踏得楼梯直响,你的却没动静。她冷冷地打量了一下我脚上的鞋。
我们从篮球场上经过。这时候学校里已经没有了行人。她只是行走,一直不说话。我扭头看她一眼,看见她因没有满足而温怒的红扑扑的美丽的面孔。
从学校到她家大概不远,她没有骑自行车,路上也不通公交,所以我们步行,大概她喜欢步行,天天这样。
路上经过一个市场,我说你等一下我去买点水果。
不用买,乔杰说。
我想我也工作了,挣钱了,是成人了。第一次去她家怎么能不买点东西呢。
“你等等,我去买嘛!“我竟然孩子气地执拗地说。
“你去买我这就走!“她可爱地边走边朝背后的我一甩手道。
我乖乖地跟了上去。
走在大街上,我发现乔杰今天的穿戴可身,令人喜爱。我想起了我写给她的信中的话:“想与你穿了可身喜爱的衣服一起从大街上走过。“这句话令她着迷了吗?所以今天就打扮好与我一起从大街上走?
我们在路上拐了多次弯。每次拐弯的时候,她都边走边轻轻一摆手:“向这。“
仿佛已经心有灵犀,息息相通,不用多说。
我觉得我那么爱她。在路上,我感到从她身上传来了爱意,与我的爱相吸。那是等了很久终于走在一起的感情。神秘的,默默传递。从我大学二年级在餐厅吃夜宵开始,一直神秘地默默地凝成一个核,象原子核那样的核在射出内心。
到了她家门口,她按了门铃。在等待家人开门的时候,我看着她低着头可爱地用里面的那只脚在地上划着圈圈。
等到她妈妈开了门,我俩走进去的时候,她向她妈妈一摆手:
“这是我妈。“
“阿姨好。“
看得出她妈妈明显地有点激动。
然后她爸爸也走了过来,她又一摆手:
“这是我爸。“
“叔叔好。“
然后乔杰把我领进客厅。她月兑了大衣和可身的棉袄,只穿了毛衣,坐在那里。我们俩都不说话。
乔姨进来了,拿过来一盒糖说:
“吃糖,这是上海的。”
“你也是九中的老师?”乔姨站在我对面问道,这时她冷静了。
“不是。”我说。
“那是——”
“我是济宁的。”
“你们原来是同学?”
我说是。
乔姨说你吃糖,然后去阳台晾衣服。乔姨隔着阳台上的玻璃在暗中朝这里望。我有点不安。乔杰低头打毛衣。
“想看看你的影集。“我对乔杰说。
她停了停,象在权衡。
“过来吧。“
她把我领进她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两本影集放到我面前,然后出去了。照片很多。山师时期的不多,多是在青岛照的。一张是柏油小路,路一侧的冬青,乔杰穿着纯白底、宽宽绿横道的毛衣。♀我熟悉这毛衣。穿着中等长短的裙子。是走着摄的影。是乔杰自然而然的表情和走路的姿势。还有那漠然望着你的神情。就是这神情,看了让我揪心。
还有大三练健身操时的一张,七八个女生在一起。当你端起相机的时候,你没法不把乔杰放在最佳位置。她是没法被人给忽略的。
还有一张怀抱她外甥时的母性的挚爱。一张背依楼墙的那份无奈。以及一张蹲在海边一边撩水,又回首一笑的神情。欢乐、忧伤、爱、淡泊、闲散和倦慵在她身上表现的都如此到位,令人刻骨铭心。
令我心中一惊的是,我看见乔杰与一个青年男子的合影!而且这个男子不是乔杰大学时候的那个男友!这个男子我面熟,好像是山师体育系的,个子高高的,面孔张得象台湾歌手赵传。就是唱《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的赵传。这些年流行丑星热,可丑星们也没见张得这么样的。
乔杰与这个青年男子的合影共四张。一张是在游乐场开碰碰车,乔杰坐在一侧,这男子驾驶。远远开过来的样子。一张是在一古典建筑的走廊上,乔回身,食指点在这个男的鼻子上,这个男子闭目垂手,听之任之又显得有点不满。第三张是两个人背靠背抱膝坐在草地上。第四张,还是这块草地,他坐着,乔杰跪坐在他身后,一只肘支在他右肩上,其实是伏在那里。这四张照片我看着象在济南大明湖照的。
看完这四张照片,我止不住的惊讶,我把自己深深陷在乔杰的藤椅里。
“等等我,小妹!“乔杰的声音从门厅里传进来。从声音里能肯定她这时内心是欢悦的。
乔杰房间的门开了。乔杰闪进来。我在椅子里回过头来,笑笑。
“我陪我妹妹去学校。“
我点点头。
“二十分钟。“她走到门口,回过头对我说。
我开始打量乔杰的房间。房间给人的感觉不象乔杰的穿着,不象她的气质和容颜。房间没有布置有情趣的东西,除了床上几个大的布女圭女圭。而且就几本书,而且是课本,没有其他书籍,也没有杂志。乔杰的业余爱好是什么呢?
可是这是她的房间。我坐在她的房间里。这就足够了。
厨房里传来了吱吱啦啦的声音。乔姨在做晚饭。
“哎呀累坏了!“是乔杰的声音,这是乔杰回来了。她回来了,我感到她的声音、动作、形体、音容笑貌象团气息来到门口。我等她回来。我胸腔里一下子涌上来一股热流。她推门进来。我坐在那里,回转身,给她一个全身心的笑。我觉得这一刻我整个地都仰望着站着的她。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叫做投入。而她进门时急切的神情,好像说明刚才她在路上一直认为她离开得时间太久了,担心我可能已经离开她的家、离开她的房间走了;她进门那急切的神情好像说明她想尽快地看到我;那神情还说明了一种满足:他在我的房间里,他还在!还在!我能把她关在我的房间里了!
乔杰走过来,站在桌旁。我没有动。她走到我背后的暖气片旁。我能感觉到她落在我背上的目光。我依然陷在椅子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动。也许我还想自然而然。也许我怕做不好而失去自己的尊严,所以固守自己?
“这张是在大明湖拍的吧?“我指着她与那男子开碰碰车的那张问。
“不是,是在我们这儿。“
“他是咱校的学生?“
“你认识?”
“一个楼上住过。”
我抬头注视着她,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那么平静。仿佛这张照片没什么。
“他是艺术系的?”我问道。
“体育系。”啊,与他原来的那个男友同一个系。
“和你一级?”
“对,也是86级的”
“他是青岛市人吗?”
“是,而且也分回来了。”
她出去了。
“小妹,吃饭了!”又是乔杰的声音。
乔杰又进来了。
“吃饭。“她说。
我发现我还拿着影集,于是合上,放到桌子上。在我站起来,要随乔杰出去时,一个人正一步走进来。我抬头一看,心里一惊:是他,照片上与乔杰合影的他!
乔杰抬手一介绍,抽身出去了。
他上身后仰,摆出大亨似的架子,递过来一只手,象上级递给下级,富人递给穷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伸手握握,随乔到门厅。
乔杰的妈妈、爸爸和她小妹都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乔杰的妈妈对我说了句什么,因为我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所以我没有反应,呆呆地站在餐桌旁。
乔杰对我说:
“坐下吧。“我才坐下了。
满满的一桌子菜,我都没有仔细看,我只是低头盯着我的碗里的米饭,只想赶紧吞下这点米饭了事。我太想一个人呆着,饭桌上的人都妨碍着我。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我知道这是因为我。
“吃菜呀!“乔姨用筷子指指菜对我说,”没什么菜。“
不,菜不少。麻烦您了。
我想说句客气话,话到嘴边,觉得怎么说都不顺口,就惨然一笑,叨了叨眼前一个碗里的菜。
这时楼上的住户弄得地板一阵响,小妹对她身边的乔姨小声说了几句话。
“那个人耳朵有毛病!“乔姨对她小女儿说。
我觉得乔姨同时也是在说我,心里多了一层委屈,恨不得一口把饭吞下去。
乔叔站起来,给我夹了条炸鱼,,我觉得我大大地受到了干扰。
我不得不吃碗里的鱼。
有鱼刺了。我瞧瞧地上又瞧瞧桌子上,不知道该把鱼刺放哪里。我这时才转头看了看乔杰。她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地吃。她把自己的鱼刺放到餐桌上的一小方片纸上。原来这纸是作这用的。每人面前都有一张。我也把我的鱼刺放到我面前的纸片上。
一碗米饭吃完了,我赶紧放下碗筷。
“吃那么点?“乔姨问。
“吃好了姨,我中午吃饭吃得晚。“
“在哪里吃的?“乔姨又问。
“在外面。“
“奥,挺贵的。“
我离开桌子,站在一旁。抽开身了,又不知该到哪里去。我望望乔姨。
“进去吧。“乔姨温声说。她是指乔杰的房间。
我走进乔杰的房间。他正坐在床里面那头的桌子旁抽烟,面向门口,那姿势说明他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动静。在烟雾中他脸色阴沉,为此我感到一点点放心。我坐到桌子旁的椅子上去。他要递给我烟,我说我不会。他脸上有了笑意,挺真诚,使我有点受感染。
“你的事乔杰给我说了。“他说。
我听着。
“有些话我不好说。“他接着说,”乔杰和你怎么谈的?“
乔杰和我怎么谈的?我躲过了他的问题。
我和他谈了谈山师。我说我认识他,他说他不认识我。
乔杰进来了,坐在床的靠门口的这边。因而他们离得挺远。可是她坐到床上就动手叠他月兑在床上的防寒服,那种叠法手法令人赞美。我心里不是滋味。
“到厨房去吸!”乔杰对他说。
他拿起桌头上的那盒双马烟。他起身向外走时我注意到他脸上愤愤的样子。
“体育系。”我说。
“有点瞧不起吧。”乔杰说。
“哪里,”我说,“他们这种人都很会做事,会搞关系”
“唉,确实——”乔杰没有说下去。
“现在的人都讲究实用了,谁有钱谁有关系谁就在社会上吃得开,站得稳。”我深有感触地说。
“我就比较喜欢讲究实用的人。”乔杰说。
外面天就黑了。小灯泡在我们头顶闪亮着。她还是坐在床尾。我想转过椅子面对着她。可是我没动。只是稍稍向她这边侧着上身。
她问我现在住哪里,我说在一家旅馆。
“在外面住都很贵。”她突然说。
我知道我应该问问她这究竟怎么回事,他,我还有她。可是我害怕得到我担心的回答。
他进来了,乔杰则起身出去了。
“谈得怎么样?”他问,望着我。
我没回答。怎么样?我问自己。
乔杰拿来了茶壶和水杯,倒上。他喝了一杯,出去了。
“我走吧?”我问她。
“走也。”她淡淡地说。
“我们只是常在一块玩。国庆节啦,元旦啦。”乔杰说。可是有这么简单吗?那照片上说明的好像不是这样。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乔杰。
“你还没走出书本。”
“从哪些方面可以这么说?”
“从你给我的那些信吧。”
“你们青岛人倒很开放呀!”
“何以见得?”她有点紧张。
“感觉出的。”
“有些人开放。”
她坐在那里,略略垂着头。灯光荧荧。她面庞红润,显示出成熟女性的美。我觉得自己脸上也有点发烧。
“胶州湾在青岛的西南吧?”我问。
“在东面。”
她这么一说,我有点糊涂了。我从口袋中掏出青岛地图,在她面前展开,头凑在一块找。是在西面。
门开了,他走进来。乔杰缩回身子,坐得与我比原来拉开了一些距离。我立刻感到他一直站在门外偷听。
“我把地图折起来。他去倒茶,劝我喝茶。我感到愤怒。我坐在那里,不喝,也不动,眼睛虚幻地望着窗子。
乔杰坐回床边,不时望着我,脸渐渐地象红透的苹果。他伸过手,用手模了一下她的脸。
“你看你的脸。”他对乔杰说。
“我的脸红了吧?”
“去照照镜子。“他说。
乔出去照镜子,回来站在他面前,把脸凑过去。
“还红吗?”
我觉得肉麻。心渐渐地硬了。乔杰在床边上坐了一会儿,可能感到了不安,从床边慢慢地向里退缩,一直退到墙。依然血涌在脸,茫然无措地向我这里望着。我抓起桌子上的手套,站起来,朝乔杰恨恨地瞪了一眼,便象外走。
“找个旅馆。”乔杰很快地说,声音里有点惊慌。
乔杰跟了出来,所以他也跟着。
“不送了。”乔杰走到门厅门口,站在那里说。
“出来一下,”我站在楼道里,望着乔杰说。
“出去做什么?”乔杰问。
“同你说句话。”
“你说吧。”
“你出来。“
乔杰在考虑。
“我回去穿棉袄。”乔杰说。
乔杰经过他进去了。出来时披着他的防寒服。在房门口那里,乔杰被他拦住了。他把乔杰推回去。
“你走吧。”他过来挡在我面前说。
他叉起腰,恰好把门口堵住:“我奉劝你不要再来找她!”
“你奉劝我?!”我推开他的胳膊,冲了进去。乔正要进她的房间。这时回转身。乔叔站在门厅里,大概听到动静了。
“同学一场嘛!”乔叔说。
乔姨从南边客厅里冲出来,嘴里叫喊的是什么,我没听清楚。
“妈——”乔杰赶紧去拦她妈妈。
我们三个出了乔杰的家,到了楼道里。
“乔杰该给你回信不让你元旦来。”那男生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我的腿自己冷冷地动了,冷冷地迈出楼门口。乔杰看着我的那条冷冷的腿。
“我就想让乔杰说句话。”我说。
“我什么时候都选者他也不选者你。”乔杰冰冷的声音对我说。
我立刻转身走了。到了旅馆,躺在床上。外面街道上,大卡车轰隆隆地驶过。我觉得它们是从我身上开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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