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绫接过面巾,捂着流血的伤口,依旧婷婷玉立,温婉有礼,“姑娘,别来无恙。♀”
我禁不住对她赞叹。
被抓现行还能不羞不燥的攀谈,这脸皮的功力没个出神入化,也得经年深厚了。“劳烦二小姐‘照看有加’。本以为萍水之缘,转瞬即逝,没想到在这山林野寨里,二小姐也‘不离不弃’。”我夸赞着,务必达到情真意切。
她虚晃了下,没心思和我插科打诨,“姑娘说笑了。”
说笑?
怎么会是说笑呢?
我明明对她万分膜拜,恨不得拿自个的脸皮与其调换,大有相见恨晚,迎面不识来人的痛恨之感。若是早学了她这出神入化的演技,我也不能沦落到这副惨样。
就在此时,似有灯火移至院落,脚步声匆匆。
檀香神色慌张,将刀子重新捡起来,架在宋绫的颈上,威胁她跟着一起走。我不明白为何檀香会惧怕宋绫,但又不方便开口,只好紧随其后。
只见檀香带着宋绫,躲进了我的屋子,一把把门关上。她来到床榻边,皱眉抚去榻上的杂七杂八,对宋绫道:“我知道这里有暗道,你在他手下已久,想来也是知道的。虽然你我互相敌视,但今夜之事,对谁都不好。尤其让他知道,你要杀我在先,更难辞其咎。眼下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你看如何?”
宋绫思索片刻,屋外通红的火把照亮院落,衬得她的脸庞如同鬼魅般幽邃。许是妥协了,她走到床榻一旁,鼓捣几下。床榻俨然出现了一个暗道,深幽深幽,不知道会通往何处。
没等宋绫反应过来,檀香便将她一把推落暗道。
院落开始吵杂,有人呼喝着,要来各个屋子察看。为了不被推下,我狠狠心,主动跳下暗道,檀香随之而来。♀屋里微弱的烛光,慢慢消失在眼前。待机关一合上,彻底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耳边传来宋绫的呼声。
大概是檀香逼迫她直直的往前走。
我们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暗道里散发出一股腐臭味,像是陈年已久的下水道,熏得眼睛酸疼酸疼。我捂着鼻子,强压下翻涌的胃液,几乎步步艰辛,时不时撞上墙壁。
檀香颇为无语,“你就算看不到,也该防备着点吧。”
我无法跟她解释。
每夜必不可少的光亮,实在是我怕黑暗的缘由。可是这么挫的事,如果说出来,岂不是辱没了形象?我模了模鼻子,冷静的回道:“每条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说得相当意气风发,热血沸腾。
檀香选择不搭理我,只顾带着檀香走在前面。可我注意到,每到一个转弯处,她都会轻轻的跺一下地面。这样清浅的声音,却成了我辨路的方向。一路下来,确实很少撞上墙壁。
我停顿下来,想要拉住她的衣衫问个究竟。
明明如此不待见,干嘛还要为我引路。手指擦过锦衣,一瞬错别,就如同失去力道的拳击手,沸腾的血液无从发泄。我听着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心头一慌,赶紧跟上去。
前方隐约有亮光,地道终于到了尽头。
一间灰暗四方的小屋,备有简单的桌椅茶水,四处落满灰尘,尽头有一扇铁门。墙壁上引着古灯,是兽身铜纹青灯,古老的灯纹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下,透露狰狞之气。
檀香突然捏起一根银针,毫不留情的向宋绫扎去,待银针出了宋绫体内,又向我逼来。这一切变化,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我不敢相信。♀
同为姑娘,怎么人家静若处子、动如月兑兔,而我就静若矬子,动如疯猪。
银针入身,我抽了口气,当下准备暴毙在这。
“你这是做什么?”檀香见我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别提有多惊讶。
我老老实实的说,“宁可站着死,也不躺着死。我也不央求什么了,只希望你能告诉我事实,也不枉死在你手上。”
“那也得等到你死了再说。”她冷笑,一片薄唇犀利如刀子,“你莫不是以为,刚才我企图害你?我若是再狠上半颗心,就该任由障气将你毒死!”
竟是这样。
暗道长年封闭,便有些障气衍生,滞留在暗道中,久久不能散去。檀香用银针刺向我和宋绫,是想排出不小心吸进的障气。此时的宋绫,虽然因失血而脸色苍白,但也没有昏眩,一双眼睛时睁时闭,仅仅是虚弱的讲不出话来。
我接过宋绫的另一边,为檀香减轻些重量,不由的道:“是我错怪了你。”
我和檀香将宋绫安置在椅子上,背靠着简陋的桌子。轻手轻脚之际,檀香随身携带的银针包掉在地上,纤细的数枚银针洒落,于昏暗的四方屋里清晰可见。
她慌忙捡拾,脸上的焦灼是我至今未曾看到过,像是失掉珍宝,又像是孤独无依。
突然一声巨响,四方屋剧烈的震动,岩石崩塌,土灰剥落。整个地道都在摇摇欲倒,被山石挤压得变形。灰尘弥漫视线,本来打算在这停歇一时,等院落的人走干净,再折返出去。
可是情形如此危机,不得不逃往四方屋尽头的铁门后。
我要拉起檀香,让她放弃银针。檀香却执拗的摇头,说什么也要捡拾尽才走。一颗碎石子弹起,砸中脚踝,火辣辣的疼。我咬紧牙,赶紧低头一起捡拾,只觉得入手的银针冰凉,带有刺骨的痛感。
还剩一根,堪堪在宋绫脚边。
一双素手将其拾起,满脸细密的汗,沾了不少尘土。
如果不是她踹着粗气,真不敢相信这是宋绫。事情发展的有些诡异,按理说,檀香、宋绫和我,三人相互仇恨,此刻竟会成这副局面。
三个女人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无知。
我们三人被碎石子砸得伤痕累累,好在有惊无险,在山石彻底封住四方屋之前,进到了铁门后。
眼前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
数不清的森森白骨,叠成数堆山丘。残破的断兵断刃,在沉浸着暗光。一切就像刀光剑影后的沙场祭礼,弥漫着磨血砺骨的惨状,犹如森罗鬼域,让人毛骨悚然。
背后还在山摇地晃,我回头一看,只见铁门被万重机关锁住,只可进来,不可出去。就连这个堆满白骨的房间,也是坚不可摧,不受影响。我没见过如此繁多的白骨,两腿有些飘忽,心里砰砰作响,想立马逃出这间屋子。
檀香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后几步,得知后路已被完全封死,绝望蔓延开来。不知是谁起的头,三人相继的呕吐。
一个医官女徒,一个宋家千金,一个穿越过客。
如今被困在森罗鬼域里,任谁都无法立刻接受。等到胃里吐空,呕吐声在空荡的回声中止住,总算能平静下来。
宋绫倚着墙壁,身子愈发虚弱,黛眉虚眸,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檀香皱眉,轻弯莲腰,喃喃的道:“这些尸骨里,有山野的粗汉,也有功力深厚者,死了约有两年。只是死时十分干净利落,连过多的伤痕都无,完全是一招致死。”
“这么多的人都是一招致死,那杀人者该有通天的本事了。”我四处探查,确定暂无危险后,这才放心下来。寻了个干净的地方,慢慢坐下。身上不光是疼,还有种疲惫至极的感觉,使我再也坚持不住。
檀香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小心的擦拭银针包。
秀手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口子,狰狞而又丑陋,拂去尘土的时候,却是难掩的温柔。我清晰的看见她的眸间溢水,好看的像是人间四月花,即便是狼狈一片,也不能改变她的好看。这样的好看,竟是对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银针包。
她了然我的困惑,笑得跟从前一样,“这副北寒针是公子送的。”
原来是他送的。
也只有他送的,才会让她倾心珍藏。
“五年前,我初见公子,那时大雪纷飞,银装素裹,他便如一片雪花宁静**。我还记得公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温温的牵着我的手,从漫天雪地走出,给了我除雪白天地以外的真实世界。我虽不喜,但有公子,便也不惧。”
她清雅的嗓音仿佛能穿透山月复,一点点将我带入她的记忆,心里有丝丝寥寥的酸楚。
五年前,白端牵了她。
五年前,我丢了叶莫。
两张面孔交错,让我分不清楚。
狠狠的摇头,甩开胡思乱想,安安静静的听着檀香继续说。
“我被带到师父那,跟随师父学习医道,只盼每年能见他一面,日子倒也过得安妥。你知道吗?心念一人,一眼望穿。我喜欢公子,深种在心,不是你说‘不可以’,我便能不喜欢的。”
原来她还记得我对她说的‘不可以’。
我坐在地上,此刻瞧着森罗白骨,也恶心不起来了。隔雾看花,隔世寻觅,我所追寻的,不过是将自个卑微的心填满。
用一个‘白端’去填一个‘叶莫’。难怪白端会想致我于死地。
细微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屋里清楚万分。山体一直没有停止摇晃,相对于外面的乱石横飞,这里的安静更显诡异。
几经无话,沉默已久,宋绫忽然对我道:“你认识林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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