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25-人面桃花

作者 : 两白有双

我向东方跑去。

在凤火里,入眼的是一片青蓝,分不清昔日的屋宇瓦砾,直到耳边飓风呼啸,身上火绒紧缠。我一番挣扎,誓要月兑去这纠缠的莫名,等再抬头,天空骤现,已是夕阳临近黄昏。

离开了凤火的青幕,见到了熟悉的万物。

身前犹如朱砂血染豆蔻,身后仿佛青幽化尽冥府,隔着唯一活着的我,成为最锐利的风景。浑身伤痕累累,憔悴不堪,我在枝桠丛生的树林里走着,只怕一停下来,就会倒地不起。

像极了刚失去叶莫的那年——

那是时隔半年第一次出屋,阿真和我逛着河岸,一道夕阳也这样红艳。河堤上的狗尾巴长势厉害,大浪波涛着河岸石板,万籁俱寂,彼此沉睡。

阿真问:“你看的这么入神,是瞧出不同了吗?”

“山好水好,花好鱼好,我很喜欢。”我不假思索的回道。

她哑然失笑,“山是山的样,水是水的样,花是花的样,鱼是鱼的样,一点特别也没有,你说好在哪?”

“只要能经年依旧,那就都是好的。”

阿真转过身,干净的衬衣,修长的发,声音近乎沙哑,“可我怎么觉得,阿端也快没了。”她的背影脆如青竹,连带着将近半年的憔悴和失落,独孤的让人心疼。

我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自那仲夏后,我便随着叶莫一同沉睡,悔恨抨击灵魂,内心受到束缚,只得用半年的围困,拼命的折磨自己,夜不能寐,痛不如醒。

可阿真受着比我更大的苦。

失了叶莫,怎会不痛?面对空荡的家,面对癔症的我,不能言语,不能哭泣,唯有默默地留住一切。我痛彻心扉,不能停却,“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以后的路都与你分担,绝不会再抛弃你一人。”

“阿端,其实我怕,失去了叶莫,还要失去你。你明不明白?”她侧脸泪痕,清丽秀气的如同明珠展光。

因为明白,所以我还不敢死去。就算重新来过,也不敢偷偷死。

不知往东方跑了多久,眼睛模糊不清,脚上酸疼酥麻。突如其来,窜出一只脚,我措手不及摔个正着,一双黑底红线的长靴印入眼帘。

一人不耐烦的说,“起来答话。”声音冷厉暴虐,杀气逼人。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整个人麻木忘我,磨磨蹭蹭站起身来,毫不收敛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一件鹅黄色镶金边袍子,发束金冠,眉若剑锋,萧杀契合着挺秀,峥嵘衬托着英傲,跟在大沟寨刚醒转时所见的一样,凶狠乖戾,俊美无暇。他嘴勾冷笑,把我的震惊尽收眼底,道:“眼好生不老实,你岂配与我平视?”说着,一双手似要残忍的抠向我双眼。

慌忙避开,夺路而逃,却一头撞到块青石板上,眼冒金星,额头温热。我揉着脑袋,感叹世事要不顺起来,就一个劲的不顺,气得抬脚就要给它一脚。待看个清楚,呼吸就像被扼住了似的,怎么推磨它,也是梗在那。

青石板上明明铮铮刻有一行字。

——公子六出。

狗儿竟说东方有希望?简直可笑,这哪是希望,分明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一别有月,相见两境。

生死难测,祸兮在天。

我跪在青石碑前,双手挖着土,一捧一捧的撂到旁边。手下忽然模到冰冷的物什,玉手冷凝,肉削骨节。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不知道是忘了呼吸,还是没了呼吸,只是捧着这只□□的手,背靠青碑,跪于黄土。♀

“六出已死,留你何用。”

兀地,大手拍下,脑壳微震,一股股鲜血顺着面颊流下来,眼前一片血红,树梢是红的,花鸟是红的,石碑是红的。红的喜庆,比丧白来的好看。

“歌儿,住手!”有人低呵。

“倾回上下都寻不到您踪迹,真是藏得甚好。师父,此下总算舍得现身了。”

来人未有应答。一缕白发垂在发角,应风着扬起,擦过我满是鲜血的脸,缓缓的道:“勾阵·······”

我问:“我会死吗?”

“勾阵不死。”大神回。

我叹,“那太可惜了。”

“跟我走吧。”

“能去哪?”

“去简山,不入世。”

我呵呵的笑,如痴一般,“听过黄山、泰山,就是没听过什么简山。我连长白山所谓的云顶天宫都没去过,现在哪还稀得去这破山。”

“凶将勾阵,主杀戮,灭人性。若不入世,方可了断罪恶。一旦入世,杀绝四起。”他淡漠如初。

“您不是倾回将军吗?大尾巴装什么小白兔,装也好歹戴个兔耳朵。您忘记是怎么当着我的面杀宋绫了吗?”

“她的命,须如此。”

我放下手中的残骨,就冲他冷笑,“假学道,烂理论。我只信杀人偿命,罪有应得。”

大神挺身而立,白发银丝,神色依旧清贵出尘。旁边邪虐俊美的人,身着明黄衣,亦是满脸的不屑,手上留有点点血迹,勾勒的剑眉更加锋利,正紧翘的望来,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两个都是一身杀气。

前一个杀得月兑俗如仙,后一个杀得宛若魔主。

我不再理他们,重新将尸骨盖了起来,恢复原样,捶着肩膀,继续向东边走去。

没人阻止,没人追来。

夕阳几乎沉入地平线,地面上红得焦灼,影子在不断的拉长,仿佛是亭亭玉立的真人,拼命挣扎,却在某一刻某一点,戛然断去。泛蓝的天空正转入黑幕,黄昏已去,夜晚降临。我安安静静,觉得生死又开始不痛不痒起来。

一个多月的阴差阳错和折磨陷害,狗儿不再是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檀香不再是羞涩温柔的俏佳人,白端不再是月复黑谦和的大公子,我不再是奇葩跳月兑的穿越女。而今尘埃落定下,一个青冢,两个灰飞,还有我这个孤魂野鬼。

远处有灯光传来,不知是哪户人家。为了能留有全尸,我拖着半残的身子,努力的向灯光走去,脚步机械。

泼墨晚空,灯光大亮。

我像闯入桃花林的孤鬼,被万木桃失勾住了脚步。桃花树风流昭昭叠如丛,桃花瓣柔情娇娇悬作空,花香肆意,花枝招展,衬的是朗空明月银辉俱散,作的是枝畔小盏歌尽灯慵。

诚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南风·桃夭》

中央最大的桃花树,盏盏小灯挂满枝桠,一道身影倚在枝上,晃着手里的瓷酒杯,蓝色衣边遥遥挂枝,正是一株桃花点作花脚,和雪花六棱相映生辉。

你知道失去一件珍宝的悲吗?

你知道找回这件珍宝的喜吗?

我毫无顾忌的跑过去,脚下步履急急,眼下桃花颤颤。却猝不及防,在他脸皮底下摔了个跟头,一头扎进草地里。

树上美人莞尔,“我的小猫儿,这见面礼也太过丰厚。许久未见,竟还像以前一样能折腾。”

他调笑如初,我满面泪流。

心里装有许多许多的情感。有欣喜若狂,有怅然若失,有柳暗花明,又有满月复委屈。那么多天的担惊受怕,无数次应证了他的死亡,就是那青冢白骨,也着实狠狠剜透心。我求死不成,求生乏力,哪怕是遭折磨、遭背叛、遭算计,也情愿承受。

唯独他的死亡,是永世不敢相信的。

从最初檀香的口中,到最后狗儿的话语,我都不去相信,纵使是刀架在脖上,风劈在脸上,只要一个不见到他的尸骨,仍抱有一刻的希望。

当见到那只腐肉白骨交织的手,那一刻跌进炼狱,备受煎熬,死生不能,甚至想过和他一同死去。若我再决绝些,此时还能否再见到他?

情深不能应,哀肠裁剪许。

桃花经寒摧,有情纵无情。

公子啊,你究竟把我当作何?

他从树上跃下,长袖轻舞,蓝衣明净,几步走到我身岸,看我哭得是花猫挠脸,久久不能停。他屈身而蹲,温和浅笑,“看来小猫儿是不认得我了,这才几日,陌生的很。”见我仍在哭,又颇为无奈,“哭甚,好端端的不是在这吗?”

我气恼,在草丛里顺地打滚,誓把泼皮进行到底。

白端伸出骨节修长的玉手,按住我额头,一点点的用袖口擦拭我脸上的血痕,深蓝色的衣角被血污染得通透,雪花六棱也成妖艳的红。他缓缓的俯,离我越来越近。时隔数日,终于又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水味,有如清泉,滋润干渴的内心。

一寸寸贴近。

一许许贴心。

以头碰头,以发缠发,就这么将温凉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间散发出淡淡的酒气,香甜醉人,让人急于一饮。只听他轻轻的说,“委屈你了,是我不好。”

什么也没有这话来得温柔,仿佛是一粒种子扎根心中,不停的萌发,不停的伸展,要结出绝艳的花。我使劲的搂住他,像是找到港湾的船,一刻也不敢放手。

离乡千里,异域时空。

他是我驻扎的根。

若连根拔起,就是毁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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