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心中早有准备,听到金昊的话时,程明轩还是忍不住难过了一下,如同被一根针刺入了心脏,亲生儿子结婚,竟然没有通知自己。他自嘲的笑了笑,暗笑自己还是有点放不开。他的职责就是制订作战计划,这项工作要求他精于阴谋算计、擅长计较得失、习惯掌控全局,可唯独,这个令他即难堪又得意的亲生儿子,是他永远也掌控不住的。“我早猜到你会这样回答,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算了,我不多嘴了,你喜欢就好。”
金昊看了他一会儿,视线转向别处,“首长,我是来谈工作的。”
程明轩收回飘移的心神,他起身走到挂在办公桌后的巨幅地形图前,“总部的意图,是要检验猎豹大队在多兵种对抗中的实战能力。这次演习,拉动多少个战斗分队,以什么样的方式作战,全由你自行决定。但要注意,你面对的三个集团军是f、l、g军,全是中国陆军中的王牌,稍不留神,必将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中,想要胜出难度极大。”
金昊不在意的笑了笑,“特种作战,本来就处于敌人包围中。”
“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没有人知道三个集团军会如何协同作战,正如没有人知道,你要如何指挥猎豹大队与他们对抗一样。还有,调派给你配合作战的一个师,是从各部队临时抽调出来的,以前从未有过一起作战的经历,也可以说,这是一群真正的乌合之众。”程明轩暗暗叹了口气,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搞不好可能崩掉牙齿。第一次参加这次演习的预调会时,他简直是大吃一惊,如此这般作战,实在是太……太从实战角度出发了。
金昊的目光幽暗深远,他盯着地图上标示出的作战区域仔细看着,又抓起放在一边的红蓝铅笔在图上作了几个只有他才看得懂的符号,他皱着眉思忖一会儿,再盯着地图看一会儿,时不时还拍拍自己的脑门,嘴角微微翕动着,眼神时而欣喜时而平静时而忧虑,已经浑然忘记身在何处。
程明轩悄悄走到一旁,摆手示意送茶水进来的秘书不要打扰,他亲自接过茶杯放在挂图下的长条桌上,又退向一旁,安静的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猜测着那些出现在地图上的圈圈点点所代表的意思。渐渐的,他看出来了,那不是蓝军的作战计划,而是金昊正在揣摩红军有可能的行进路线。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大约两个小时后,金昊才突然从无尽的推演中清醒过来,他猛然回头扫视了一眼办公室,意识到自己过于投入,以至于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办公室。“对不起,首长,我失态了。”金昊转身立正,向程明轩敬了个礼。
程明轩的目光因为金昊的多礼微微一黯,他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面对这个心爱的长子,他总是充满了无力感,现在的金昊是完全看不透的,心思如同深渊,手段、关系盘根错节,让人不敢去碰触,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说道:“把这幅图带回去吧,一会儿我让参谋再挂一张。”
“是。”金昊没有犹豫,摘下地图很快折叠起来,放进随身的公文包。“首长,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告辞了。”
“小昊。”程明轩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道:“有空了,带若兰一起回趟家,她毕竟已经是程家的儿媳。你要是不想见到你阿姨,我让她带着孩子回避。”
金昊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幽静如潭的黑眸中闪动着犀利的锋芒,就如同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带着明亮耀眼的光芒,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被那双孤傲凌厉的眼睛夺去心神,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家?”他缓缓启唇,“我的家在猎豹大队。”
言罢,金昊再不多做停留,打开房门大踏步离去。
程明轩怔怔的盯着他离去的方向,低声喃喃自语:“天地为炉,世间芸芸众生,谁不是在这其中苦苦煎熬,唉——,慢慢熬着吧。”
金昊刚刚出门,就看见吴远山背负着双手站在走廊尽头,似乎正在等他。金昊大步迎上前,恭敬的敬了个礼:“教官,谢谢您鼎力相助。”
吴远山带着欣赏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的得意门生,余光瞥见站在办公室门外,带着满脸失落神情的程明轩,微笑着摇了摇头:“你该谢的人不是我,是你的父亲。被劫持的人属于猎豹大队,按理你们应该回避的,如果不是他在副总长面前极力推荐由你们完成这个任务,光靠我和陈军长,是不可能说服副总长的。”他抬手轻轻拍打着金昊的肩膀,“我不是想劝说你原谅他,认回这个父亲,这是你的家事,即便作为教官,我也无权过问。对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让他太过难堪。”
金昊抿了抿嘴唇,低头默然良久,再次抬起头时,墨黑的眉目间,已带着一丝平静的笑意:“明白,教官!”
“想必你在北京还有些事要办,快去吧,等你有空了咱们爷俩儿再好好聊聊。”吴远山拍着他的手臂催促道。
金昊确实还想去看望受伤的李东华和丁晓枫,又和吴远山立谈几句后,便告辞下楼。他走到停车场就模出手机给谷凡打了个电话,不到三十分钟,谷凡的越野车就出现在总部大院门外。金昊上了车,直截了当的说:“去看看老三、老四。”
……
陈剑峰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缓缓翻看着当天的报纸,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看林若兰手上正在缓慢滴注的药液,偶尔温声提醒一句:“手别乱动,一会儿针头滑出来,你又该多挨一针了。”
林若兰无聊的看了一会儿电视,打了个哈欠,又看了看表,还不到中午。
陈剑峰注意到她的动静,也跟着抬腕看表,微微一笑:“还早呢,他不是说在北京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吗?耐心点,天黑前他肯定会赶回来的。”
林若兰“嗯”了一声,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室内又是一片安静,只偶尔响起陈剑峰翻动报纸发出的“哗哗”声。安静而宽敞的病房内飘荡着仿佛能吞噬人的空寂。
门被轻轻推开,护士手里托着满满一袋液体走进来,核对了医嘱之后挂在输液架上。
“还有啊?”林若兰忍不住嚷嚷起来。
“就剩这一组了,再坚持一会儿。”护士是一位中年妇女,今天早上和其他三名护士一起到岗。她们来之前必定被院长好好叮嘱过一番,说话轻言细语,眼睛也不敢乱看,最重要的是,技术很好,林若兰今天头一次没把换药当成受罪。
纵然百般不情愿,林若兰还是不得不老实下来,耐心看着那一点一滴慢慢滴注的药液。
丝一般轻柔的微风顺着半敞着的窗口吹拂进来,林若兰深深呼吸,清新润泽的空气中带着早春料峭的微寒,泌入肺腑间,她舒服得几乎要眯起眼睛。
她的眼光不由得飘向窗外,但是这样躺着,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一方淡蓝色的天空,她的小脸忍不住垮了下去,转眼看看满满的一袋药液,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住院了。
陈剑峰放下报纸,黑眸中忍不住闪过一丝笑意,他走到chuang边,柔声道:“闷得难受?怎么不看电视?”
“没意思。”林若兰抿了抿嘴唇,充满期盼的看着窗外,“好想出去走走。”
“别着急,过不了几天你就可以下chuang了。”陈剑峰拉起被子,替她盖住正在输液的手臂。
“唉——”已经数不清楚这是今天叹的第几口气了,林若兰噘了噘嘴,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陈剑峰:“我好闷啊,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讲故事?”陈剑峰哭笑不得看着她:“我可没学过哄小孩的本事。”
“随便讲一个嘛,好无聊。”
她眼中的落寞让陈剑峰不忍,每当看到这种眼神出现在她的眼里,他都会冲动得想要满足她的任何要求。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死结,但他堪不破。“好吧,那就随便讲一个。”陈剑峰拉过椅子,坐在chuang边,仔细的搜索着自己三十一年生命中看过的有限的故事。“听过月神和牧童的故事吗?”
“没有,你讲吧。”
陈剑峰清了清嗓子,回忆着那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牧童,长相俊美。月神在偶然看到他之后,从此就爱上了他。有一个夜晚,牧童在草丛中睡着了,月神从天而降,轻吻他并躺在他身旁。但牧童并不知道月神的存在,月神也不没有勇气向牧童示爱。为了能够永远拥有牧童,月神便使用法术让他熟睡,像死去一样躺在山野的花丛间,只是身体仍然保持着温暖和鲜活。每一个晚上,月神都会来看他、吻他,可牧童永远不会看到倾泻在自己身上的银白色的月光。痴情的月神永恒的、痛苦的爱着他。”
讲完,陈剑峰沉默了,在心底苦笑了一下,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一个故事,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讲完了?”林若兰偏头看着他。
“讲完了。”陈剑峰挥开自己满脑子的杂乱思绪,露出温和的微笑,笑看着林若兰。
林若兰转眼去看天花板,不太满意的说道:“一个故事你才讲了不到一分钟,你还真的不会讲故事。”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启唇轻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个牧童,只是有些人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他的月光。”
一直以来强大到无所不在的自控力,在这一刻产生了细细的裂纹,细小到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的产生了。陈剑峰有一些茫然的无措,不知道该如何重新掌控住自己。不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在无意中说出了他的心事。不是不能表白,而是不愿表白,因为那与生俱来的骄傲,因为满含在心底的绝望,纵然已经这么爱了,他也绝不想让心爱的女人了解自己绝望的失败。
房间再度变得寂静无声,在鲜花的芬芳香气中,无形的纷乱思绪失去了掌控的那只手,四处激荡奔流着,甚至汹涌奔放到即将月兑出轨迹。
门外一声轻微的响动瞬间收束住陈剑峰的所有思绪,他轻手轻脚的从椅上跃起,一个箭步窜出去,很快拉开紧闭的房门,然后,他愣住了:“教官?程将军?你们怎么来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立正敬礼。
正负手站在楼道与院长和主治医生们谈话的人,正是吴远山和程明轩。两位将军带来的秘书和警卫人员垂手肃立在楼道两侧,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吴远山最先回过头来,脸上挂着随意散漫的微笑,慢悠悠的对陈剑峰说道:“闲得难受,来探探亲。”
程明轩对院长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抱歉惊动了你们,我和吴将军今天只是来看望家人的,你们不必陪在这里,去忙你们的事情吧。”
院长更糊涂了,里面躺着的病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呀,到底是程将军的家人,还是吴将军的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这里,只得一步三回头下楼去了。
陈剑峰心里有些乱,他了解金昊与程明轩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弄不清楚程明轩来看望林若兰的目的是什么?到底是来认下这个儿媳的还是来给她下马威的?他不由自主的挺身挡在了病房门口。
吴远山微微一笑,饶有兴味的问道:“怎么,臭小子,金昊让你在这儿当门神吗?”
“二位首长,病人……病人需要休息。”陈剑峰还是不打算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