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罗曼史 你可知菊花不是我真姓

作者 : 蒋不听

七月初二这一天,艳阳高悬,夏花灿烂,正是我出嫁的日子。♀

按说这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总会有些特别的情绪。满意亲事的会开心,盲婚哑嫁的会忐忑,可我既不开心也不忐忑,只觉得悲哀。

这悲哀的缘由说来话长,用简单两个字说明:代嫁。

我想没有比代嫁更能让女人觉着悲哀的事了。一门压根儿与己无关的婚约,强被安在头上,要求你扮作新娘履约,嫁去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嫁给一个从没见过面的男人,这且罢了,问题关键在于,连姓名权都被彻底的剥夺,从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以前,我叫做小红,现在,我叫做菊花。

事实上,对于菊花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曾几何时,我端着各种补品在府里东奔西跑气喘吁吁,一边跑一边喊着:“菊花小姐,菊花小姐!喝一口吧。”

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宝贝独女起这么一个恶俗的名字,尤其是得知老爷姓“鲍”的时候,更是惊得险些晕死过去。或许是因为菊花小姐在许多方面异于常人,老爷希望她可以往普罗大众的队伍里靠拢些罢。

说起菊花小姐的异于常人,我比任何一个人体会都要更加深刻。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她。寸步不离的陪伴了七年的人,也是她。

尤记得那一日睁开眼,正躺在冰凉的青石砖上,脖颈火辣辣,脸蛋冷飕飕。菊花小姐那颗古怪的尖脑袋就第一时间映入眼帘。她的脑袋特别尖,尖得像被人刻意削过头骨,纵然左右盘了两坨可爱的金鱼鬟髻,还是掩饰不住头顶诡异的耸起。

彼时她正拎着一根麻绳,用那双间距过宽的水泡眼瞪着我,倏地就拍手呵呵傻笑起来,边笑边口齿不清地说:“小红小红,勒不喜的小红。”

我自然震惊,原来这身子的前主儿是被她勒死的!不过稚龄孩童模样,怎会施出这般恶毒的手段?但再对着她上下细细瞧了一遍过后,我就释然了。大舌头的发音,嘴角的口水,目光的呆滞,时不时抽搐的面部线条,这看似狠毒的孩子,不过是个可怜的傻子罢了。

那一年她十岁,我大概也十岁,我们俩在深宅大府里共同生活。占着一处风水小院儿,生活便利无人叨扰,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我伺候着她,她虐待着我,我人前忍受,人后教育,鬼也装过,神也装过,怒斥发飙的时候有过,温柔的睡前故事也有过,这种打一巴掌给个枣儿的把戏最合她的心意。日子一久,她愈发依赖我,逢见不顺眼的人就说:“我的小红厉害,我叫我的小红咬你!”说得好像我是条狗似的。

菊花小姐力大无穷,脾气暴躁,成日都在模仿一头发了疯的小狮子,在府里到处爬高上低乱跑闯祸。见人打人,见狗揍狗,死在她手里的小动物不计其数,不高兴的时候就冲人呸呸吐口水,含混不清的骂着“打喜你打喜你。”她会说的话极为有限,不过是吃喝拉撒和骂人而已,还动不动就尿裤子,所以人人都不喜欢她,除了我。

菊花小姐没有娘,只有个叫孙玉凤的姨娘,俗称后妈。纵然没有子嗣,仍被老爷千宠万爱,甚至为了她多年不曾纳妾,这不可说不是一门高深的本事。姨娘风光独享,却从不趾高气昂,不但对菊花小姐视如己出,尽着吃喝用度,待下人也是极好的,平日的小封小赏以及逢年过节的红包总是给得让人心满意足,这给她赢得了贤良的口碑,人人都夸她是个好主母。

可菊花小姐却喜欢叫她:“囊姨娘,囊姨娘。”众人听了不解其意,只道她舌头不顺一笑了之,只有我知道,她其实是在叫,狼姨娘。

鲍老爷经常不在家,孙姨娘隔三差五就把菊花小姐叫到她的房里,给些好吃好玩的,试些漂亮的新衣裳。我等在门口,听菊花小姐在里面一会儿大笑一会儿鬼嚎,从没往心上去。因为她平时也经常这么时笑时哭的吓唬人。而往往当她走出门的时候,手里总是捧着各种小玩意儿,脸上喜滋滋的。

偶有一次给菊花小姐洗澡,发现了她臀部大腿上那些不寻常的淤青,看见了她背后那些不寻常的红点,我才知道,原来孙姨娘还有虐待孩子的癖好。

我既愤怒,又无奈。这伤说不清道不明,手段之阴狠,用意之恶毒令人发指,但以菊花小姐的状况和孙姨娘在府里的口碑,冲动告状只怕会引火烧了自身。况且那时,我们都还只是孩子。

于是我给菊花小姐说了小红帽的故事,特意将大灰狼改成了孙姨娘。并咬牙切齿地说:“孙玉凤这个恶毒的女人狼心狗肺虐人子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个故事是菊花小姐最爱听的,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说,每每说到最后都要加上那一句长长的诅咒,看着她咯咯傻笑的样子,心里的气愤便渐渐淡了,尽量编些托词让她少去见那女人也罢。只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正是这句话,将我推上了今天的境地。

菊花小姐十七岁生辰刚过,鲍府就接到了一封远道而来的书信。信中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当天晚上,鲍老爷出人意料的跑来了我们的小院儿,七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紧紧抱着菊花小姐,哭得涕泪纵横。

他伤心的说:“菊花呀,菊花呀,爹爹不能送你去受苦爹爹对不起你呀,爹爹没有想到报应来了呀”

菊花小姐一脸茫然,她看着我,冲我使劲地招手,似乎想让我把她从她老爹的怀抱里解救出来。我示意她忍耐。

不一会儿,孙姨娘也来了。她看着鲍老爷哭得撕心裂肺,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上去拍拍老爷,安慰说:“唉,女大不中留,菊花也到了嫁人的年纪,飞鹰山庄家大业大,听说丁原那人是远近闻名的善公子,菊花嫁去不会受苦的。”

这话猛一听并没什么错儿,可鲍老爷却突然大发雷霆,转身“啪”抽了孙姨娘一记响亮的大嘴巴,高声骂道:“放屁!你知道什么!”

孙姨娘从来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哪曾受过这般委屈,当即捂住脸张了嘴,杏眼大睁,眼泪珠子哗啦就滚下来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菊花小姐看到孙姨娘被她爹痛打,不怕反乐,哈哈笑着拍起手来,说:“囊姨娘,囊姨娘,孙玉凤这个恶毒的女人狼心狗肺虐人子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的口齿从来没有如此清晰伶俐过,一句话一气呵成不打半点磕巴。

此话一出,孙姨娘的脸立马儿绿了,鲍老爷的眼睛立马儿圆了。我的心,立马儿凉了。

过了几日,鲍老爷单独找我长谈了一次。

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十二年前我在老山渡口捡到你的时候,你险些就要饿死了。”

他的结束语是这样的:“若是戳穿了,我们鲍家怕是唉,你与菊花情同姐妹,她这副模样,我定是要养一辈子的。”

从头到尾,他对菊花小姐那日的表现只字未提,但我知道他和孙姨娘都因那句话怀疑上了我的人品,从而打开了灵感的闸门,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和一小箱金银首饰。好大的一笔钱。

那天晚上,我和菊花小姐坐在小院儿里乘凉直到夜深。月亮在天上明晃晃的挂着,她趴在我身边的石桌上呼呼地睡着,口水从她的嘴角流下来,湮湿了衣袖。厚嘴唇不时抽动一下,似笑非笑,不知她是否做了个美梦。

七年前,我窃喜于自己凭空小了十来岁,缩在这宅子里吃穿不愁,时日顺心,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人总有长大的一天。重经十七,命运之门又一次向我打开,这时代的女子该承受的东西,我必要承受。就算不嫁这人,也总有另一个不相识的男人会成为我的丈夫。

跑么?不可能的。户籍纸在鲍老爷手里握着,接着转交到夫家,压根不会经过我的手。护院的豆子哥说过,这年头出门做行当,黑户立抓,没有户籍寸步难行。大芒,这个我从来没听说,完全不熟悉的国家朝代,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很突然地冒进我的世界,很突然地成了我安身立命所在,使得我不得不屈从于它严苛的律法。

如果小红当年没有死,她碰上这档子事会怎么做?我这样想着,想到的答案让我灰心。

肆意妄为放纵飞扬的时光,是上辈子的回忆了。

我离开的时候,菊花正坐在门槛上玩她的羊骨头。这一天她比平日起得要早,仿佛就为了等我告别。我对她说:“小姐,我走了,你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听老爷的话。”她抬头看了看我,面无表情,接着低下头继续玩。我又说:“小姐,再见。”

她再无丝毫反应。

孙姨娘房里的青兰做了我的陪嫁丫头,满脸不高兴地跟着我出了大门。据说飞鹰山庄远在江北,要赶十天的路,所以坐的不是轿子而是马车。两辆马车。

车厢蒙了红布,车顶挂了红缨,高头大马系了绸花,看起来十分喜庆,一车我坐,另一车装了成堆的嫁妆箱子,除了我与青兰之外,还有管家鲍福和四名送亲保镖,众星捧月,架势颇足。鲍家做戏做全套,不知内情的人看不出破绽。

只是出嫁时刻静悄悄,既没有家人相送,也没有大放鞭炮,所有准备出发的人各就各位表情凝重,我一上车,鞭子立时甩响,车子瞬间启动,像是要去完成某种重要任务般的紧张气氛让人喘不过气。

从车窗往外看,黑漆大门上高悬宅匾,龙飞凤舞两个大字,我猜那是:鲍府。有谁能知,在这府邸里呆了七年,看着一个小傻孩子长成大傻姑娘,我竟一次也没出来过,我竟一次也没想到要出来过!若非鲍老爷那日与我细说,我甚至都不知道鲍家原来是做药材买卖的。跟在菊花小姐后头吃了睡睡了吃,两耳不闻尘寰事,一心只享傻子福,这日子过的,岂一个“昏”字了得。

由头至尾,鲍老爷和孙姨娘没有现身,这就是真菊花与假菊花的差别。

青兰一坐在我身边,烦恼道:“小红,咱们要走好几天呢,我这心里”

我还没答,鲍福就瞪了眼:“喊菊花小姐!再不改口我要你好看!”青兰的身子顿时萎下去半截。

车子刚一上路,我那郁闷的心情不知何故突然就好了起来。一种久违的自由感在胸口激荡,抑制不住想要大吼一嗓子的冲动。

模模车座,模模车顶,不时把帘子掀开去看车外的建筑,街道,店铺,行人,跟蹲了多年大狱刚放出来似的新奇。七年里第一次看到这般真实鲜活的人间,一声又一声惊呼强压在了喉头,表情却是忍得古怪,惹得青兰看我时眼光都有些异样。这具有血有肉的身体,这份奇妙难言的感觉,除了我,再没有人能体会。

即将出城时,鲍福挑帘出去了,青兰立即扯了我的袖子,歪着脑袋道:“你猜丁家知不知道咱们小姐是个傻子?”

我摇头:“不能,小姐从来没出过门,怕是这城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状况,丁家更不可能知道。”

青兰撇撇嘴:“说是这样说,不过万事无绝对,我在姨娘房里也不是一天两天,可听到了不少呢”

“哦?”我好奇了,“你都听了些什么?”

青兰一脸奸诈:“给我些好处,我便告诉你。”活月兑一个小孙姨娘的嘴脸,人前装得温柔乖巧,人后一肚子坏水。

我向后指指:“那车上的东西尽着你挑。”

“嘁,”青兰不屑,“都是些盆盆罐罐,衣裳鞋子我要来做什么,那是老爷给你撑场面的,好叫丁家别在这上头挑咱们的刺儿。”

我愈发觉得她这话里有话,道:“不过是正常的男婚女嫁,陪多陪少随着娘家的心意,婆家哪有在这上头挑刺的?”

青兰诡秘一笑:“可若是那丁家是存着坏心来结这门亲,话就是两说了,这么些年,你仗着小姐,在鲍府的好日子也过够了,”说着蚕眉一耷拉,叹了口气:“我是倒霉,不过给她一盆洗脚水端烫了些,就把我扫地出门,跟着你去受这份活罪!”

我存心套她,便故意嗔道:“胡扯,你那听来的一点也不可靠,老爷可都跟我说明白了,这桩亲事二十多年前就定下的,丁家财雄势大,整个江南江北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家,不过是怕小姐痴傻嫁过去丢面子,再闹个退亲就不好看了。所以咱们学得机灵点儿,以后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青兰见我不信,有些急了:“你还做梦哪!我说存了坏心就是存了坏心,这可是孙姨娘亲口说的!”

我还是淡淡:“孙姨娘又不是人肚子里的虫,她哪儿知道。”

“那若是老爷跟她说的呢?”

“我不信老爷还能正反两面儿说话,我都代他闺女出嫁了,跟我说的难道跟孙姨娘说的不一样?”

“孙姨娘是他老婆,你算什么!”青兰小眼一翻,话匣子开了:“丁家和咱们鲍家有仇,以前咱家老爷干过对不起人家的事儿,这次翻出婚约就是报仇来的,早不来晚不来,小姐一过十七婚约就来了,摆明一早儿盯着咱家的动静呢。老爷知道小姐嫁过去肯定没有好日子过,正愁得没法儿,可巧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就拱出来了。”

青兰说的理我也懂,可话实在难听,我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嗤道:“我拱什么了?还不是因为小姐傻乎乎的,老爷舍不得。总归是要嫁人的,嫁去这么好的人家我巴不得呢。”心中却打起鼓来,鲍老爷那晚的确是说了一句报应来了?

“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那瘦巴精的小身板骨,好事儿能轮上你?”

“我跟小姐亲呗。”

“呸!”青兰尖刻表情更甚,怪笑着道:“你背地里撺掇小姐骂孙姨娘的事儿,府里人人都知道了,孙姨娘在房里把你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你说让你嫁去丁家是恨你呢还是疼你呢?”

套话套了一肚子气,青兰这张破嘴从来吐不出好词,我白她一眼,转头靠着不说话了。

青兰的劲儿还没过去,兀自盘算着:“要不是瞧在银子的份上,我才不愿来总之你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咱们都知道,别指望我伺候你。若是那边日子难熬,我就回乡下放羊去,话我可是说在前头的。”

我摆摆手:“随你,你就是现在想走我也不拦。”

她竟挑眉一笑,道:“那倒也不一定,万一你就当得了姓丁的家呢?你使点撺掇小姐的心眼儿,指不定就把姓丁的给迷住了,到时候你撵我也不走!”

我瞧着她那算计嘴脸,心里又好笑又担忧。好笑的是有这么个人陪在身边,一路总算不寂寞了;担忧的是若青兰转述属实,那丁家真的带着某种目的结亲,往后的日子看来要存个防备之心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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