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反省。
原来我也是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先前看那王爷气势迫人仪表堂堂,小郡王亦有几分阳光潇洒的味道,怎能想到传说中会跳舞的郡主竟会是这副矬样?难道王妃她
此刻容不得我多想,慌忙转向矮郡主,膝盖弯了又弯就是僵硬的跪不下来,只得又深深施礼:“对对不起郡主,民妇太失礼了,民妇从未见过郡主,有眼难识,请郡主原谅。”
头顶沉默了一会儿,矮郡主哑着嗓子说话了:“罢了,你也不是第一个认错的人,我不怪你。”
那不是我先前听到的柔婉声音,果然所有硬件都是配套生产的。
非我一人认错了她,说明那白瘦美一直在她身边呆着陪她会客,面对如此美人无妒忌排挤之心,这郡主应该是个大度重情的人,好感度顿时直线上升。我松了一口气,由衷道:“多谢郡主,您真是明理。”
“丁夫人起身坐吧。”郡主竟伸手扶了我一把,示意我与她同在石桌旁坐下,白瘦美斟茶倒水后垂首立于一边,腰后模出一把小圆扇,替郡主驱赶蚊虫,眼睛专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果然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丫鬟。
我尚有些自责,言低声小:“不知郡主召民妇前来所为何事?”
郡主咧开厚唇一笑:“丁夫人不用这么客气,你我今日虽初次见面,但你是丁原哥哥的夫人,就是我的姐姐,若你不介意,我们便以姐妹相称。”
“啊?”这郡主也太平易近人了,此话着实让我惊诧,忙低下头道:“民妇不敢,您是郡主”
“嗳,”郡主亲热的拍拍我的手,“我与我大哥都同丁原哥哥交好多年,以前他没成亲时经常来王府走动,我也去过飞鹰山庄玩儿,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的,你既嫁给了丁原哥哥,也等同我们的嫂子了,若你总是民妇郡主的,倒让我以后再难登你山庄的门了呢。”
“这”
“姐姐闺名?”
“菊花。”
“菊花姐姐,就叫我幼薇吧。”
她的眼睛虽然细了点小了点,但真诚确实一览无遗,人家说的情真意切,叫我怎么好意思不高攀呢,于是便点头道:“那就依郡主幼薇妹妹说的。”
郡主一下子高兴起来,拉着我的手不松开,嘻嘻道:“丁原哥哥也真是的,成亲这么大的事被他藏得那样严实,待我们知道时,姐姐你都进了门了,连杯喜酒也没讨到。”
心中暗想,有成亲这回事么,我怎么不知道?嘴上却说:“丁原这个人很低调不爱张扬的。”
“是啊,他做事就是神神秘秘的,十次去山庄,有九次都找不到他呢。”
“他忙,他忙。”
郡主又道:“菊花姐姐,你是从江南嫁来的,早听说江南风光极佳,比江北美上百倍,可是真的?”
我稍稍打了个顿儿。从鲍府出门直奔麓江,除了磨盘山上看过些野景外,对江南一无所知,要让我说风光郡主问话不答不可,便含糊道:“各处有各处的好,若论山水,怕是江北的更大气些。”
郡主来了劲,朝我倾了倾身,“听王府里去过江南的人说,那处多是奇花异草,不仅风光美丽,更是美食满城,文人遍地,年年都有联诗会和赏花节,是么?”
这问题问得更加具体,我也明白了郡主召我前来的目的,怕就是没去过江南又特别向往,想从我口中得些信息罢,我若说不知,岂不是扫了郡主的兴?江南秀美江北豪放,单听名字想必任何人都会这么理解,只得点点头:“是啊,烟雨江南倾人之美,大约就是郡主知道的这些,我平日也不大出门的。”
郡主叹了口气:“想是不该问姐姐的,姐姐是大家闺秀,令尊定看管得紧,同我一样。”
我听那语气似有不甘,心道这也是个心思野家教严的孩子,便道:“民妇岂比郡主千金之躯,只是江南那样大,我也只在诸州城里走动过,便不敢妄言于郡主。”
郡主细目嗔来一眼:“姐姐又叫我郡主?”
我扯了嘴角点头,碍着身份有别,总觉得怎么称呼都不太顺口。
“罢了,”郡主起身,“只是想见见姐姐说几句话,以后碰了面也可亲近些,这才贸然把你请来,有丁原哥哥搭桥,以后我们多的是相见机会。”
“是,欢迎郡主幼薇你来山庄做客。”我跟起身,随着她的脚步向园口踱去,见先前领我过来的姑娘早侯在那处,心知这次的接见就到此为止了,便朝着她敛衽作福,欲告辞走人,两下笑脸盈盈,气氛融洽。
就在这友好告别的当口,一眨眼的瞬间,我福尚没作完,头还未抬起,突觉脸前一黑,不知何方一坨庞然大物携呼啸之势猛地向我压来,“哎哟!”我猝不及防被压了个正着,只来及叫了一嗓子,便承住那大物“扑通”后倒,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四脚朝天。
搞不清那大物究竟有多少重量,只听得身上的骨头节子在咔咔作响,一时间被压得胸月复巨痛,气喘不顺,下意识抬手想推,又听耳畔一声大叫:“小心郡主!”打了个激灵,龇牙咧嘴睨向身上那一坨重物,红红绿绿一堆纱,不是号称舞艺超群的矮胖郡主又是谁呢?我愣了一刹即刻清醒,若这千金之躯受了伤我这民妇是包不起的。强忍疼痛,屏住呼吸,我原本抗拒的双手立刻在大脑指挥下改变路线,揽住了她的粗腰,以防她从我身上滚落下地。幸好那厢两个丫鬟已冲上前来救我于泰山灭顶的危难之中,一阵手忙脚乱,就觉腰上一轻,眼瞧着郡主已被扶稳,主仆三人惊慌失措的察看慰问,我这一口大气才算喘了出来,却半晌没能爬起身。
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平路站着也会摔跤?一场贵族与平民的和谐交流到了末尾,竟搞出这么尴尬的场面来,实在非我预料。
“快把姐姐扶起来!”郡主看来无碍,这一嗓子叫得中气十足。
俩丫鬟得令又来搀我。我腰颤腿抖,哆嗦着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后脑仍隐隐作痛,却没敢忘了礼数,道:“郡主可好?没摔着哪儿吧?”
“无事。”她理好了裙子,整了整发鬓,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方才不知怎么了,脑袋一晕竟站立不住,怕伤了姐姐才是真的,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不用,我没事,郡主您要保重身体。”我心中苦笑,谁被这郡主砸上一把也得受伤,还是内伤。
“多亏姐姐了,”她牵了我复又向园口走去,“若不是你接了我,这两个丫头恐也拦不住我摔上一跤。姐姐会武功么?身手这样灵敏。”
“是巧了才接到郡主,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会武功啊。”你直挺挺的朝我压来,想不接也不成。
“哦。”郡主松开手,冲我点点头:“那姐姐就请回前厅吧,免得丁原哥哥找不见你着急,我就不送了。♀”
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平常的,平常中又点缀了些花边的会面,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大厅。那处果然比我走时更加热闹,人头攒动,觥斛交错,显见与会者个个都喝开了去,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离开和回归。
我踮脚张望了一圈,找不见丁原的身影,只好重回女眷席坐下,先前那些官太太们不知去向,偌大桌子上酒菜满满,现而只剩了我一人。放松了绷紧的神经,模上侧腰刚准备按摩我那受伤的肌肉,左肩就被人用力拍了一下。抬头一瞧,倒着对上丁原那双怒气冲冲的眼睛。
“哪儿去了?”他问,手指却没有离开,甚至把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两只手牢牢卡住了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的脸隐泛红意,皱眉道:“你喝多了?”
他蓦地将脑袋冲我俯下,“我问你话,没有听到?你消失了半个时辰,去了哪里?”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我嫌恶地别过脸,气道:“喝你的酒就是了,老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变戏法的,怎么消失!”
双肩一紧,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口气更厉:“答我话!”
偷眼瞄了瞄四围,一堆堆的男人们酒令行至**处,似乎无人注意这张偏远桌子边的动静,于是爽快送了个白眼,胳膊肘向后给了他一戳:“离我远点成不?郡主邀我前去一叙,你有什么意见么?”
“郡主?”椅子一响,那张脸忽地从头顶移到了眼前,肩膀上的两只爪子“啪”地落上了我的大腿,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惊得汗毛直竖,忙去扯他的手:“丁原!你要点脸好不好?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丝毫不为所动,手掌上像长了吸盘似的,掐住我的两条腿纹丝不动,口中却疑问连连:“郡主怎会认得你?她邀你去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着急忙慌一通扒拉,没有掰开他的手,倒是惹来远处几束探究目光,这样对抗下去难免遭人笑话,于是我停止挣扎,佯作镇静地拍了拍他的背,似在安抚酒醉,低声道:“郡主不认得我,只是请你的夫人过去闲话家常几句,对你成亲没有邀请她表示遗憾,仅此而已。”
“闲话几句。”丁原放开了我,眼睛却仍死死盯住我的脸,舌头看来有点不听使唤,眼神僵直,犹如被雷劈后有幸未死却尚没回魂。
我叹口气,搀了他的胳膊起身:“没说你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需担心,能回家了么?”
远处听闻有人在唤庄主大名,他不再追问,甩了我的手,一指门口:“你先随孝刚回去,我今夜怕是要晚些。”
“要向王爷告辞么?”
“不必了。”
王爷没了踪影,主桌上是那小郡王在招呼左右,想是年纪大了撑不住,早回去歇着了。恰好我也不想多与人交流,便听了丁原的吩咐,自个儿出了门,临了还瞧见美女燕云飞仍在一角正襟危坐搞着背景音乐,这卖艺卖了一晚上,也够累的。
灰衣中年男原是叫孝刚,听我转达了丁原的命令,亦没有二话,恭敬扶我上了车,径直回转山庄。
青兰未寝,倚在门口,两只眼睛精光闪闪,单等着我回来汇报功绩。我发不拆衣不换先巨细无遗地向她叙了今晚种种,对自己端庄大方礼节周全的表现尤其渲染了一番,听得青兰合不拢嘴。
“郡主你也见到了?那你这身份姑爷可是赖不掉了,我一直担心姑爷哪天把你休了呢。”
我瘫在床上,笑嘻嘻道:“只要把我的户籍还给我,怎么休了我我都没二话。出了飞鹰山庄,天大地大任我驰骋,再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呸呸呸!”青兰捶了我一拳,“尽瞎说,想死可别害了我,出了这山庄你能有容身之处?有夫人不做偏想着吃苦,你说你是不是贱命。”
我无所谓道:“是啊,我不但是贱命,还是野命,当初若是真嫁了个踏实的好人家,贴己的好男人,哪怕穷点儿,我安守本分一辈子也心甘情愿,可这飞鹰山庄不是菩萨庙,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说了你也不懂。”
“你给姑爷长了脸,看来好日子就在明天了,”青兰显然不想听懂我的胡说八道,搓着手激动道:“咱们要收拾收拾东西,省得明天搬房的时候丢三落四。”
希望是人生的脊椎骨,也是上佳的安眠药。
坐在门前阶上,听着青兰房里传来均匀安稳的鼾声,我的心终于稍稍有了些安定感。经此一宴,丁原必要履行他的诺言,再不能饿着我和青兰了,虽然我和她的终极理想不尽相同,但生计问题的确是共同奋斗的目标之一。如果靠出卖演技就能换回更多,我倒是愿意多出卖几次。
有些困,但我没进屋,我在等一个人。
树林子里一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不是人的脚步,我盯着那幽深的黑暗处,由衷地盼望他能早些出现。和丁原双双赴宴长达两个多时辰,燕云飞,王爷,郡主,要告诉他的内容实在很丰富。如果他愿意,我可以沏一壶茶,以阶为桌,对月畅谈,畅谈到他满意为止。
想着想着不禁自笑了一通,这人不久前还在对我喊打喊杀,如今我却开始对他产生好感,全仗了那些天的奔食情谊,果然有女乃便是娘啊。
月移星稀,下巴第四次磕到膝盖上之后,我撑不住了。很奇怪,他没有来。
饱饱睡了一觉,被屋外喧闹吵醒,披头散发出门一看,地上横七竖八摆了一堆扎了红布条的箱子包裹,青兰正高声大嗓的斥责一个小厮:“姑爷没交代么?我们是要搬走的,你们都扔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那小厮也不正经答话,只顾满脸堆笑唯唯诺诺:“姑娘说的是,说的是。”
“什么说的是,去把姑爷请来问问,这么些东西是贺喜啊还是添堵呢?”
“是是,姑娘消消气。”
眼见不是来请着我们搬房的,还弄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箱子堵在门口,被这肉人激的青兰爆脾气上来了,又开始不管不顾的斥骂起来,一副普天之下无处说理的愤怒劲儿。
我冷眼旁观,没有阻止青兰,也不明白丁原又在玩什么花样。瞧见远处小路上孝刚正带了两个端盘子的丫鬟走来,我忙探手招呼了一声。孝刚紧走两步,向后吩咐道:“进屋把饭菜给夫人布好。”
我心中安慰,总算没有食言开始管饭了。脸上便露了笑容,冲孝刚道:“这些箱子是做什么的,怎么都抬到我这里来了。”
孝刚始终一副谦恭态度,垂了脑袋道:“这是王爷贺喜庄主夫人成亲之礼,庄主吩咐都送到夫人这里来,陆续还有别家贺礼送到。”
我噗嗤笑出声来,这都算成亲几个月了,贺礼今天才来,便讽道:“你家庄主都不请人喝喜酒,怎好意思收人家的礼啊。”
孝刚也微笑:“这是庄主的意思,在下不知。”
我指了那些箱子:“送我这里也可以,只是我这房内窄小,怕是塞不下这么些东西,要不就搁外头晒着吧,若是淋雨损坏了物件,你家庄主可不能怪我。”
孝刚道:“庄主吩咐,贺礼送来就都是夫人您的了,可随意处置,但王爷的礼请您必得妥善保管,出了差池传将出去,只怕不敬。”
谁不敬?丁原不敬!要治罪也是治丁原的罪,他将东西送来,我可没同意接收。
我和青兰在两个丫鬟的“看护”下吃了早饭,碗碟也不用洗刷,自有人收走,我斜靠在床边模着肚皮,得意洋洋的笑:“瞧,你也有人伺候了。”
青兰瞪着我,怒道:“若论不争气,我可比不了你!外头那堆贺礼怎么办?”
“放着呗,关我们什么事呢?这可是飞鹰山庄的地方,他丁原收的礼爱放哪儿放哪儿,我没有答应收,自然也不会去动。”
“那要是真的淋了雨,遭了晒,损坏了物件可怎么办?那可是王爷”
我笑道:“你这丫头脑瓜子真轴,丁原这是标准的用人前不用人后,求着我的时候什么话都好说,一旦事情解决他又开始转歪脑筋了,今天明摆着是给我管饭心有不甘,这么低段数的招儿都能使出来,足见他目前已江郎才尽,只能想着给我添添堵了,我偏不上他的当,下雨呗,我现在就盼着下雨,使劲下,把东西都淋坏了,看谁害怕!”
“不知道你说些什么。”青兰气呼呼的走去门边,忧心看着门外一堆东西,抬头望望天,突然大叫起来:“哎呀!你这邪气嘴,真的下雨了!”
屋外天色渐阴,屋檐上噼里啪啦几声,听着便觉这雨点不小,果然须臾功夫,暴雨就如银针晶线从天空倾泻而下,哗啦哗啦倒向地面,视线及处一片雨雾茫茫。
我愣了,不会这么邪吧?呼风唤雨的本事都有了?
青兰回头见我愣住,慌张叫道:“糟了,雨这么大,泥浆子翻起来了,箱子全泡水了。”
我嗖地从床上窜起,一个箭步朝门外冲去,青兰扯住我,问:“做什么?”
“快把东西搬屋来!”
说了你也不信,正当我冒雨抢救箱子被淋成落汤鸡之际,看见丁原了。
不知他是几时冒出来的,孝刚给他撑了把油纸伞,站在小路的另一侧,不动不语,像鬼一样。说实话那小破伞顶不了用,风大雨大,东南西北胡吹一通,早将两人吹得一身湿气,可人家好歹有把伞,还能镇静自若的看我狼狈表演。
以前我看过一本书,里头有个叫魏无牙的家伙,也爱干这种偷看表演的龌龊事儿。
我没空理他,甩着满头湿发,撩着一裤腿的泥,和青兰连拖带拽的把四个大箱子,三个丝锦包弄进了屋子。
青兰坐在地上呼呼喘气,水渍洇了一地,我整个人像从河里才爬出来一样,踩着鞋子扑哧冒水,走去门口,抬腿将两只鞋子都甩进了雨地里,冲丁原方向唾了一口,回身将门摔上。
“大贱人!”我仰头长啸。
青兰爬过来替我掸了掸裤腿,笑了:“怕王爷怪罪了吧?你还是挺为姑爷着想的。”
我忽然觉得委屈,压不住的委屈,之前挨饿受累遭侮辱都没觉着这样委屈,可是今天看见丁原站在那里,我真的委屈了。时间掐得刚刚好,我一狼狈他就出现,一天不看我笑话会死么?心里情绪一上来,眼泪毫不含糊的涌出,倒把青兰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她站起身来抹我的脸,“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哭的?”
我擦擦眼泪,摇头道:“事小仇大,看来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青兰不明白:“你是说姑爷还想为难我们?昨天你不是表现的挺好么?”
我冷笑:“我演戏,他付饭钱,这算两清了,可跟鲍家的梁子还没完呢,不能断食,总还有别的办法治我。”
青兰小脸白了:“那咱们是搬不了屋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叹口气:“见招拆招呗,他总不能把我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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