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诧仅仅一霎,疑惑在脑袋里打了个滚儿,早上乘同一条船,下午进了同一个客栈,如此巧合?我很快平静下来,面无表情道:“你要把这些栗子全买了?”
“不错。♀”
老人家一听这话,乐得合不拢嘴,拎着小筐几步上了客栈:“呵呵,这位公子,您要十斤全要了,我再给您便宜一文。”
雨丝渐密,天色愈暗,老人做个小买卖不容易,有人全包了这是好事儿啊。我耸耸肩,表示无异议:“行,就卖给这位公子吧。”
老人连连躬身:“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回身向里头走去,那人却快一步拦住了我的去路:“你不买了?”
我眼也不抬:“你都包圆了,我还买什么?”
“那我不要了。”
好不容易压下的杀气又腾腾窜了上来,我翻出尽可能多的白眼珠瞪他:“看来你是真有病啊?”
那人嘻嘻笑着,也不接茬。
于是我又回头:“老人家,还是给我称二”
“我全要了!”
这鬼催的混蛋,存心跟我作对是吧?我察觉到他的意图,想起丁原说过的话,心中警惕起来:“那我不要了。”
“我也不要了。”
我不再看那老人,只盯着他,大声道:“给我称二”
他依旧嘻嘻笑:“我全要!”
一个“斤”字无论如何不让我说出口,截点卡得刚好,他身边那个黑衣高壮男子低了头吃吃地笑,憋得我胸闷气结,就是有观世音的涵养也忍不住要喷火了。
老人家在一旁看看他,又看看我,不知所措:“您二位这是要还是不要啊?”
那人模模鼻子,冲老人笑道:“她若是买你的栗子,我就全要了,她若是不买,那我也就不要了。”
我没有喷火,只冷冷笑了一声,表示对这种幼稚游戏的鄙视,挪脚想走,他又移半步将我挡住。
我不耐烦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
他理所当然:“买栗子啊,你不买么?”
“这这”老人显然被绕糊涂了,想了半晌,一跺脚道:“得,您二位这是小夫妻拌嘴呢?也别拿我老汉开心了,不卖了!”说罢拎筐就走。
“嗳,老人家!”我跑去门口,见老人没有避雨工具,就那么佝偻着脊背,在风雨中蹒跚而行。一桩包圆的生意黄了,估计老人心里的郁闷跟我不相上下。忙跟了几步拦住他:“您别走,我买的,他是跟我闹着玩,您别介意。”
把他拉回客栈,老人嘴里还嘟囔着:“挣不了你们几文钱,逗我老汉可没趣。”
那人见状,走近我笑道:“又要买了?那我”
“你全买了吧!”我也断了他的话头,端起筐放在他身边的桌上,道:“这栗子又大又香,你买了不吃亏。”
那人模起一颗,轻轻一捏就炸了嘴儿,黄澄饱满的栗子十分诱人,他剥开填进口中嚼着,赞叹道:“很香,这样好的栗子不买真是可惜了!可你不买,我又怎么买呢?”
烦恼的表情,贼兮兮的笑容,做作的语气,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精神病患者。
我努力地放平心态,温和道:“你先全买了,我再从你手里买二斤,好不好?”感谢丁原含糊不清的预防针,对待精神病的纠缠,顺毛捋和陪他玩儿都是保证安全的好办法。
果然精神病的眼睛一亮,拍手道:“好!好啊,你是怎么想出这么聪明的点子的?”
我谦虚地微笑,坦然接受他的称赞,反正也不是第一个夸我的了,看来我的聪明将流芳百世。
他手一摆,高壮男即刻掏出银袋,模了一小块碎银子递给老人。老人道:“哟,我没有散钱找给你。”
精神病道:“不用找了。”
老人眼睛瞪得像铜铃,连连摇头道:“只十斤,三十文就够了,这这太多了。”
“拿着吧。”高壮男向前一步递到他跟前,老人却还是不敢接过,一个劲道:“太多了,太多了。”
我便上前替他接了,塞进他手中道:“方才玩笑几句,并非存心耍弄,公子给了您就拿着吧,就当是他给您赔不是了。”
老人捏了那块碎银,手直哆嗦,半晌才对精神病道:“那公子,明早我再给您送一百斤来,我我连夜给您炒出来。”
我心里一酸,劳动人民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展现出他们的朴实和善良,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的阶级。
精神病噗嗤笑出声来:“一百斤让我摆摊卖么?没听这位姑娘说吗,我这是给你赔不是的,快走吧,我要吃栗子了。”
老人家也不好再推辞,筐也不拿,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瞅我一眼,疑惑地留下一句:“姑娘?您二位不是小两口么?”
我模模自己的发髻,多么明显的“小嫂子”头,虽然生理上的确还是姑娘,身份早已千差万别。
游戏总算告一段落,我庆幸精神病应允了我的提议,没将悖论继续玩弄下去,于是模出八文钱拍在桌子上,道:“给我匀二斤吧。”
他白衫一甩,不疾不徐落座桌旁,冲那一直缩在拐角看戏的小二勾勾手:“来壶茶。”说罢用指头轻轻抚过桌上的八文铜钱,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均匀,指甲干净,抚着钱的动作像是抚着女人发边似的优雅,透着几分斯文败类的气质。
“我的栗子一百两银子一斤,菊花你刚才说要几斤?”
这一开口,斯文顿失,败类现形,我大大骇了一跳,却不是因为一百两,而是他对我的称呼。脸上变了颜色,口气惊疑起来:“你叫我什么?”
他得意洋洋地笑:“菊花,你不是叫菊花么?”
我愣怔片刻,没想到此人的耳朵那么尖,早上拉拉扯扯针锋相对的混乱时分,丁原不过叫了我一声,他竟听见并且记住了。
但凡精神病,大约都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吧。
我也不否认,只冷下脸福了个身:“乱唤已嫁女子的闺名恐令人误会,还请公子自重。”
他点点头,似乎觉得我说的有理,道:“菊花啊,那你想让我称呼你什么呢?”
我压制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答道:“丁夫人。”
“噢,你夫家姓丁。”
“正是。”
“不好。”他嘿嘿笑了,又模了颗栗子剥开塞进嘴里,风马牛不相及地扯道:“还是叫菊花好些,我家院子里养了好些菊花,红如火,粉如霞,甚美,甚美。”
客栈小二送上茶水,店堂里陆续多了些客人,我看见孝刚和另个人从楼梯步下,看来饭时又要到了。不想再与精神病纠缠下去多生事端,便正色道:“公子,称谓没什么要紧,我只想买二斤栗子。”
精神病漫不经心:“说了一百两一斤。”
开玩笑不是?我哼道:“太贵,买不起,不买了。”
早知道他在这儿等着找我的茬,我就不该下楼来买什么鬼栗子,一百两,卖给他爹去吧。说完迈步便走,与孝刚擦肩,听他道:“夫人,晚饭还是端去房中吃么?”
“嗯”我缓下脚步,本想应是,可午后闹那么一出,想必丁原和燕云飞都不会下楼吃饭了,难看的是她,我光明正大有什么好躲的?于是道:“就在这儿吃吧,我去叫青兰。”
两下话毕,忽听身后精神病开口:“大全,去追,老头定没走远,栗子不要了,银子拿回来。”
我猛地回头,精神病却没看我,兀自捏了一块圆溜溜的红色物体,极为认真的端详,像是想从上面看出花儿来。高壮男听了吩咐一声不吭,拔脚就走,那虎虎生风的架势让我丝毫不怀疑老人家若不还钱,他就要动粗了。
还有比这更不要脸的事儿么?
“嗳!别忙!”我一张口,几个人一同看向我,孝刚一脸不明,高壮男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精神病满面写了四个大字:胸有成竹。
我走回他身边,低声道:“这位公子,看你也是个讲究人儿,何必为难穷苦的老人家,他赚点辛苦钱不过为了糊口,栗子你已吃了,再强行退钱,是否不妥?”
精神病似有触动,作沉思状须臾道:“你说的有理,可若不是你答应了买我的栗子,我也不会包了他的,待我进好了货,你才说不要,我不去退给他还能怎么办呢?”
这带着两分无奈,三分逻辑和五分混帐的话噎住了我,任谁在旁边乍一听,都会觉得我不占理。不买,落了个言而无信的口实,且那老人家势必空欢喜一场,买,我就成了史上最冤的冤大头,这个无破绽圈套,我是钻进去了。
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耐心地跟他砍价:“我买,但是没有那么多钱,你便宜点。”
精神病松口道:“好吧,那你说多少?”
“四文。”
“九十九两。”
“五文。”
“九十八两。”
我一咬牙:“一两!”
精神病斜勾唇角,露出**的微笑:“看你这么有诚意,九十两。”
“算我对不起你行不行!”我怒吼一嗓子,用力拍下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整个店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我俩,诧然不知所以。
精神病身体一直,仿佛也被吓了一跳,不再把玩手中那块红物什,眨眨眼睛小声道:“你吼什么?总是那么凶。”
顺毛捋了半天一点用没有,看来他今天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了,堂堂男子汉小肚鸡肠,芝麻大的小事能寻上一路的仇,带着个狗腿子无非就是做些欺凌弱小,调戏妇女的勾当,着实可鄙!我已按捺不住想要揍他的冲动,双手死死按住桌边瞪他,厉声道:“早间在船上我冲撞了你,想要打你,现在跟你道歉!对不起!”
精神病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哦,你说早上,我那时已说了不用你再道歉,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公子!”我火气翻腾,只觉此人十分讨厌,十分虚伪,比丁原还要讨厌百倍,虚伪千倍,也不想再管他好惹不好惹,径直道:“我诚心向你道歉,希望公子接受,也莫再为难我,一百两一斤的栗子,普天下没有这个道理,公子钱多,可以任意逗弄别人开心,我一无钱无势的小女子,陪不了你玩这种动辄百两的游戏!这栗子,我买不起,如果公子觉得戏耍那位老人家良心能过得去,我也无话可说。”
精神病听完没有说话,垂着眼帘浅浅笑,似若有所思。那位叫大全的高壮男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店堂里有客人在低语,小二忙着掌灯,轮到这桌,他蹑手蹑脚做贼似地递上一盏,偷眼左右望望,头一低耗子似地溜了。精神病的脸部皮肤在烛光近距离的照耀下,泛着玉色光泽,白则白矣,没有人味儿。
“夫人,没事吧?”孝刚不知几时站到了我的身边,轻轻问了一句。我摇摇头,瞥他一眼,竟发现他少见的脸色晦暗,目带慌张。
半晌,精神病抬起头来,再次挂起他那招牌嬉笑,语出惊人:“飞鹰山庄的庄主夫人,怎么会是无钱无势的小女子呢?”
我愣了一瞬:“你你怎么知道?”
精神病居然知道我的身份,那早上还装出一副偶然相遇的样子用意何为?回想丁原对他刻意谦让的态度,我不禁怀疑,这两人定有猫腻,精神病纠缠我难道是故意为之,要接近飞鹰山庄?要对山庄不利?
我想了一通有的没的,却听他道:“你那时在楼上大吵大闹,说什么要进飞鹰庄便得踏着你的尸体,吵得我午睡不成,哈哈,怎么你家相公要纳妾么?”
我张口结舌,原来如此,是我自己透露出去的,那一堆看热闹的客人里头,也有他?
既然没有什么深意,我也就放下心来,白他一眼道:“我的家事与你无关,还是请公子模着良心,好好处理这些栗子才是正事。”
他浓眉一挑:“一百两一斤,卖给你二斤就是二百两,你既然开口还价,我就算你便宜些,一百八十两拿去,我已说了三次,菊花你是不是耳朵不太好?”
我的脸腾地烧热起来,不但强买强卖,还要对我进行口头上的挖苦,要再能压得住火我就不是观世音,是佛祖转世了,心一横也不理旁边有人看着,豁出去高声骂道:“是我耳朵不好,还是你脑子不好?你这变态,早上对女子行非礼之事,下午又来胡搅蛮缠,好好跟你说话没用是吧?非得找骂才能舒服,四文的栗子我就要,一百两的栗子我指定不买,你要觉着自己够无耻,你就去退!我不管了!”
说完我一甩手,扭脸就走,孝刚看了精神病一眼,沉默地跟上我的脚步。客人们在指指点点:
“这就是中午那个骂人的女子,说话可难听,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骂哭了。”
“是她是她,这又骂的是谁?怎么逮着人就骂?”
“凶形恶状,你没见那会儿她连相公也敢骂,不准她相公纳妾,胆子太大了!”
“怎么还不休了她,这样的女子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
我简直要晕过去了,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上祈求佛祖显灵,快来打救这些愚昧的人们吧,燕云飞的轻蔑,精神病的胡闹,我的忍让他们都看不见,稍微爆发一下就成了群众嘴里的悍妇,这黑暗的人间,我上哪儿说理去?
沉默是金,我闷头走到楼梯口,刚跨上一脚,就听上方有人道:“孝刚,拿二百两银子,去把夫人的栗子买了。”
我惊而抬头,见丁原正站在楼梯上,笑得云淡风轻,他没有看我,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身后,那个吃饱了撑的闲找茬的精神病方向。
孝刚闻言欲上,我伸手拦住他,恨道:“不买,凭什么!”
丁原步下楼梯,先向精神病抱拳拱手,仍然十分客气:“兄台,又让你见笑了。”接着轻按我的手臂,温柔道:“别耍小孩子脾气,应承了人家的事情,怎能反悔呢?二百两银子不多,就当买个教训,下次别再任性了啊。”
后背一阵鸡皮疙瘩,他几时用过这种语气同我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分明有鬼!财大气粗的丁庄主肯一再认怂,这精神病的来历恐怕不简单,但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一不求他吃二不求他穿,精神病就是皇帝我今天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不行!”我强硬地伸开双臂拦住楼梯,不准他下来,也不准孝刚上去,压低了声音道:“他无理取闹你看不出来?你若掏这二百两,就是公开认了他的戏弄,你要是怕他,就让我来应付,我就不信他能把我一个女人怎么样!”
丁原笑容不变,凑近我的耳旁,也低低声道:“我救你于水火之中你还不知道,不掏这二百两,日后后患无穷。”
我一怔神的功夫,丁原已推开我下楼去,此时精神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好啊好啊,菊花的相公总算是个明白人,大全快匀二斤出来给菊花送去,今日我做成了生意,必要请酒!这客栈里的,见者有份!”
“喔哟!好!多谢公子!”群众们自发地爆发出叫好声,小二满脸喜色,奔放地忙碌起来。
孝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楼又下了楼,取了银票送给精神病,从大全手里拿回了二斤天价栗子;丁原轻撩蓝袍,从容愉悦地走上前与精神病攀谈起来,虚伪客套之言不绝于耳;酒一上桌,客人们纷纷举杯共祝愿精神病好,精神病好客栈里呈现出一片空前和谐的景象。
独我一人呆呆站在楼梯口,心中一万头神兽咆哮着狂奔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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