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了解到“鬼附身”的现实意义,是从十岁小红的身躯里苏醒的那一刻。在无数个被菊花小姐牛喘气一般的鼾声骚扰得不能入睡的夜里,我反复思考过自身情况的归类。说是穿越,可我上辈子的确死了,**消灭,魂归天国姑且把那黑通道视为天国,反正也没人见过真正的天国是啥样;说是重生,可我没经过娘胎,没有被“生”的过程;说是轮回,可我这具有**人格的灵魂记忆保留得十分完整,孟婆什么的,没见过。我的魂儿就那么一个倒栽葱,跌入未知时空,跌入一具正好可以为我所用的身体,这不是附身又是什么?
七八年能吃能喝,踏踏实实过来了,既不会飘也不会隐形,身体的每一处我都很熟悉,冷暖酸疼十分清晰,举手投足没有任何不适应感,连上次纪秋已把我掐回了天国,我都还能回到这具身体里,不得不让我相信这身体就是我灵魂的家,这古色古香的朝代就是我原本该来的地方,附身之论早就被我抛诸脑后。可如今,强烈的不适感让鬼附身的说法又在我心里隐隐浮现,我觉得这身体正在抗拒我的灵魂,正在把我往外推挤
昨夜,我来了月信。
十四岁初潮,三个多年头的折腾,让我很清楚自己的例期,量不多,颜色由淡到暗,四五天结束,一直正常。这个月应是初十前后,可昨天,才是初一。
下半夜肚子坠痛,身下湿黏糊糊的,我一模便觉不妙,困倦头昏也没去想日子,只担心别污了人家客栈的床铺,忙喊醒青兰点上灯烛,待我爬起身,青兰举灯一看,我俩不约而同低叫一声,青兰瞬间变了脸。
“你怎会那么多?”
我瞪着半床铺鲜红的血滩,整个儿傻了眼,这是来癸水呢还是大放血呢?忙指青兰:“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不是你也来了?”
青兰转过身去,后背亵衣糊满了血迹,看起来十分可怖,她探了探,坚定道:“我没有,就是你!”
我急道:“快打水,换衣服,床铺我一会儿去洗,明天让人发现了可难看死了。”
青兰没有动,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轻声道:“你这不对劲,哪能淌出那么多血,你的脸色白得不对劲!”
“行了,我没事的,先打水来弄干净了再说。”天又冷,人又乏,是有些头晕没错,谁流那么多血也得晕。我此刻顾不了那许多,只想着千万别让人看见这丢人的一幕,坐在床沿穿好鞋子,站起身只走了一步,就“吧叽”软倒在地。
青兰骇地一抖,没来扶我而是转身开门跑出房去,嘴里大叫着:“姑爷!姑爷!快来人啊!小姐崩血了!”
某处一股洪流不失时机地奔涌而出,我趴在地上捂住了脸,半夜三更的,这下现眼现大发了。
青兰那该死的大嗓门估模是把整个客栈都唤醒了,不一会儿功夫,我就听见一堆人在门口打着哈欠说话的声音,抱怨的,猜测的,嫌恶的,嘲笑的,最刺耳的一句是:又是她。我有理由相信在很久很久以后,各奔东西的客人们都不会忘记曾经在这家店里共同见证过的事情,有一个神奇的女人,她骂哭小三,她买高价栗子,她崩了一地的血。♀
门开了又关,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朝我而来,狼狈现眼在所难免,天可怜见,还好让我想到了一个避免尴尬的办法,装晕。
“菊花!”丁原一声充满浓浓人情味的呼唤之后,那种强烈的不适感就蔓延上了四肢百骸,仿佛有一双手正用力拽着我的五脏六腑,往下月复推压,似乎想把我从身体里拽出去,两侧胯骨酸痛难忍,手脚麻木,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脑子逐渐昏沉,身下汩汩流出的,我知道都是鲜血。
丁原着人速去请大夫,抱了我上床,不断拍打我的脸颊:“菊花,菊花不能睡着,大夫马上就来,你快醒醒。”
不知道等了多久,这晕眩,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我想说我是醒着的,可就是看不清眼前人。
“小姐啊,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成这样了?”青兰哭哭啼啼,给我喂下热水。
门再开再关,我听见有一个人说:“我来给她看看。”
丁原的声音模糊不清:“妇人病不好恐会污了兄台”
温暖的手指搭上了我的手腕,片刻后消失,我哼了一声:“冷啊”
有人贴近我脸侧,热烘的气息钻进耳朵:“你的癸期是什么日子?”
“嗯?”我迷迷糊糊,胡言乱语:“我不走,别拽我不想死。”
那人轻笑:“死不了,谁拽你你骂他就是,快告诉我你的癸期。”
“鬼期我当鬼是二零一二年八月十三号。”吐露了前世的死期,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晕死过去。
失血过多这种事一不留神就要人命,这年头的人自然没有输血概念,采取何种抢救方法是个难题,反正我晕了,也不去操心他们怎么折腾,兀自睡了个昏天黑地。再醒来时,窗外果然正是昏黑。
喉咙里腌心的苦,仿佛有人趁我晕着给我灌了黄连汤。动动手指,模模腰腿,都还健在,失血没有像上辈子翻车底下一样把我带走,肉魂仍旧一体,身下感觉也不如先前那般汹涌,看来性命无虞。
一睁眼,烛火黯淡,又是看见青兰趴在我身边瞌睡,脸颊一溜半干泪痕,心里不禁涌出歉疚。一路吃苦受累,病了又病,她当真对我照顾周到不离不弃,说话从来都不好听,心却是越贴越近,可怜跟了我就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都是因为我太无能。
“青兰。”我拍拍她,“什么时候了?”
她揉着眼睛抬起头来,额头上几道睡褶子,似乎美梦未醒,皱着眉毛定睛瞅我半晌,这才甩来白眼一枚,嘟囔道:“真会挑着时辰醒,这大半夜的,睡到明天早上多好。”
我也还她一眼:“你也知道大半夜的啊,尽给我招丢人事儿,女人家月信怎么能让男人们看见呢,明天早上我得把脸蒙上才能出门了。”
“不招,不招你就没命了!”青兰掀开我被子看了看,问道:“还难受么?”
“不难受,”我摇头,“就有点没劲,想喝点水。”
“你瞧你这三天两头的,不是风寒就是崩血,总有一天你得把小命送掉,我指望你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回家看嫂子脸色呢!”青兰一边絮叨一边去给我倒了水喝,又给我掖了被子,试了试额头,复又坐下,长长叹出一口气。
“要不是王公子救你,你昨儿个夜里怕是就过去了。”
“啊?”我一愣怔,昨夜难道我又昏了一天?“你说哪个王公子?”
青兰听我问话,突然莫名其妙的捂嘴笑了一声,烛光虽然昏暗,仍然可见她圆圆的两颊浮出了可疑红晕,目光迷离,语带娇羞道:“王公子嘛,你见过的,你在船上还跟人吵架来着。”
我蓦地一抖,不知打哪儿漾起了一股恶心,漾的我胃里直冒酸意,咽下一口口水,嫌恶道:“你说的不是那个调戏妇女的变态吧?”
青兰立即变脸,张口就是连珠炮:“什么变态?你骂人家作甚,人家哪里调戏你了,明明就是你先要打人嘛,拦着你打人就是调戏啊?像你这样说,那普天下的男人应该都把眼睛挖掉了,看一眼女子也是调戏!你想把自己择干净,就让王公子担骂名,难得王公子不计前嫌还来救你,忙了一晚上,你张口不说谢,竟然说人家是什么变态,哪有你这样的人!”说完怒哼一声,扭身不理我了。
我眨巴眼,张口结舌半天无语,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过问一声罢了,青兰干吗那么生气?
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气呼呼的不打算理我,我又想知道事情前后,只好伸手去拉她袖子,赔笑道:“好青兰,你说的对,我那都是小事,不该计较,人家救了我,我是应该好好谢谢他才对,天亮了就去谢,给他磕个头你看怎么样?”
她板着脸不看我,任我扯了又扯,直到嘴里都发出令自己汗毛直竖的撒娇声了,这才噗嗤笑了,重重拍了我手背一下:“就是!有点良心嘛,王公子多好的人,若不是他那药方下的及时,你早就血流成河了。”
原来昨夜孝刚去请大夫,迟迟请不来,姓王的便自告奋勇担当了我的主治医生,观面色,查血量,问发病时辰,把了会子脉,大笔一挥就出了张方子。丁原差人去抓,偏偏那方子里有两味稀有草药小城药铺没有,说要替换,姓王的坚决不同意,叫了高壮男出门,一时三刻回转就弄到了那两味药。据说我服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身下垫布就清爽了,脸上颜色就好看多了,神奇得令人不敢相信。
青兰两颗圆眼珠子里溢满崇拜,叹道:“原来王公子是神医啊,长得那么俊,医术那么好,说话那么和气,看了病连银子也不要,你没见他写方子时那个样子我活了十九年,第一次知道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男子,真是”
我一时恍惚,疑惑地抓了她手,问:“你说的这个王公子,真的就是与我在船上起冲突的那个人?”
“是啊,”青兰嗔我一眼,“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许再直眉愣眼的对人家了知道吗?”
“噢。”我闷闷应了一声。什么连银子也不要,先前死皮赖脸讹了二百两正爽着呢。
青兰左顾右盼,似乎还有话想说,咬了半晌嘴唇,终于还是装模作样地道:“明天好好跟人道个谢,听说王公子也去往全州,你不如让丁原邀他同行,你你还没好透,有个大夫在身边,也好对你有个照应。”
心头突地一跳,怀疑地盯着她:“青兰,你给我说实话。”
“嗯?”
“你是不是看上那王公子了?”
“哎呀!找打啊你!王公子是神医啊!说什么呢!不理你了!”青兰圆眼一瞪,对着我肩膀狠狠掏了一拳,差点没把我骨头砸断,留下一串感叹号,腰肢一扭跑去了窗边,按着桌角低着头,一只脚在另一只脚后跟处蹭来蹭去。
看着她那典型的思春样子,想起不久前我对她的承诺,心里一块万斤重的大石头压了下来。
翌日一早,丁原便前来对我进行慰问,先说了几句关心之语,便将青兰差去端早饭,我已答了他无事,他却不走,反而在我床边坐下,眉目里藏着忧虑。
“怎么了?我真的没事了。”我瞧着他,对那忧虑模不着头脑,要说是忧心我,我还真的不信。
他拧眉道:“说是无事,还得将养几日,之前看你身康体健,怎的最近频频染疾?”
我笑:“身累心也累,要不你试试过我的日子,看看会不会生病。”
他没听进去我的嘲弄,似在思索,一阵又道:“早间信使路过,山庄有点急事,今日必须要走,可你的状况”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为生意忧虑,早知他对我没那么多人性,便道:“我可以走的,上次病得快死了不还是被你拖回鲍家,今次这点小病更不要紧,走吧,吃了早饭就走。”
说着我撑起身子,手臂无力,脑袋又袭来一阵晕眩,眼睛刚闭了闭就被他按躺下去,听他不耐道:“行了,知道你满月复委屈,我又不要你的命,何必一再出言讥讽。”
我心道,你讥讽我的还少么?这会儿留着我的命是因为还有用处,等我完成了棋子大任,谁知道你会不会一棍子把我夯死?
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似乎下定了决心,道:“这样吧,让孝刚留在这里,你安心多住几日,把身体养好,再让他带你回山庄去。”
“你要先走?”
“是。”
“那那姓燕的呢?”
“跟我一起。”
我咧嘴一笑:“行啊,这里大房软铺的,只要你不怕我跑了,住上十天半个月也行。”不用回去那压抑荒僻的飞鹰山庄,不用看人脸色,自由的在这儿舒坦几天,这样合我心意的建议我怎能不应?
“跑吧跑吧,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能跑得掉,我倒是省心了。”他看来真的很着急,说话多了几分家常味道,一安置好立刻预备出门,走两步又回头,瞅着我又露出了忧虑表情。
我奇怪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交代?”
他低声道:“那个王公子,你要小心他,虽然他救了你,但定是不怀好意,若他今日走了倒也罢了,若没走,你便不要出门,不要再与其接触。你记住我的话,这是为你好。”
我躺平身子看向帐顶,“你要是真为我好,那就是天下奇闻了。既然不让我与他接触,前日又何必让他救我?这下我欠了人家一个情,他如果找上门来胡搅蛮缠,我连骂他都没有底气了。”
丁原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想救你,天下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这话说的如此无奈,一个猜测不由得溜入心中,我惊道:“这么厉害?莫非莫非他真是皇帝?”
丁原摆手否决:“你想到哪儿去了,总之你记住我的话,收些心性,踏实养病,若你又招惹了他,我可不再管你。”
“哦,武林高手?隐世神医?又有什么了不起,高手很多,会瞧病的也很多,天下那么大,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厉害人物呢,说什么没人拦得住他,我看也就是你一家之言罢,你武功不如他,又不会看病,怕他也属正常,但我可不怕,我”
“砰”地一声,房门被关,丁原已经消失了。
我翻个身,舒心地吐出一口长气,过了这几天,我势必将要投入新一轮为了自由而抗争的战斗,要应付丁原的报仇大计,要想办法拿到我的户籍,要保全一个或两个我在乎的人所以能够远离瘟神和女鬼的日子,于我而言就是欢乐假期。
“菊花,你好些了么?”一个男声蓦然出现在身后。
“呃啊!”我大吃一惊,大叫一声,立刻翻转回身,骇然见房门仍关得好好的,而那王姓精神病彷如从天而降般站在我的床前,乌发白衣,玉面含笑,秋寒冷天里,他手中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摇着一把白扇。
“你你干什么?”我慌不能言,吓得心脏一阵乱跳。青天白日的,这个鬼如何能悄然无声进入我的房间?
“来看看你啊。”精神病笑眯眯的,一派倜傥和煦之姿,丝毫没有为他吓了我而感到抱歉,很自然地在我床边落座,还模了模我的被子,“来看看你好些没有,怎的脸色还是这么苍白?”
我惊魂未定:“被你吓白的!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你有没有点礼貌?”
“喔!这样。”他后知后觉般站起身,径直走去房门拉开,出去,关上,叩了两响,又推门进来,依然坐在我床边,嘿道:“敲了。”
我无语,纵然先前有些了解此人做派,也万万想不到他会连门也不敲就直接进入女子房间,而我根本不晓得他是怎么进来的,穿墙术?
抚着心口,我努力平复心跳,大口喘着粗气道:“前日你救了我,我万分感激你,可我求求你,别再纠缠我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叩头认错好不好?你放过我吧!”
“嗳,”他一脸嗔怪,“这说的哪里话,我早就不怪你了,你怎么总是误会我的一片好心呢?”
我拉住被子蒙上眼,苦道:“你的好心我实在消受不起,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么好心,我改,一定改,求你放过我吧!”
他拉下我的被子,脸上竟然正了颜色,严肃道:“菊花,莫闹了,我来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精神病要说的正经事一定不正经,我后颈隐隐疼痛,无力道:“说吧。只要你别再纠缠我,你说什么我都好好听着。”
那白扇子冲着我摇起来,阵阵凉意,只听他道:“你这傻子,被人下毒了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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