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这种事,熬着熬着就过去了。好在孝刚率先清醒,对我拙劣的张冠李戴行径毫无怨言,爽快领命而去。
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笑嘻嘻地再次落座,向郡主端了茶杯,热情道:“幼薇妹妹喝茶,喝茶,晌午留下吃顿便饭,莫嫌弃山庄招待不周啊。”
郡主还在石化状态,听我招呼,黝黑脸庞才微微扯出一丝抽搐的表情,她仰头看了看自己的丫鬟,又看了看精神病。那俩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早已如常,郡主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刚才那别扭的一幕,端了茶碗又愣怔半晌,抽抽嘴角道:“好的,喝茶。”
刹那间我就总结出了一条人生格言:人生尴尬难幸免,自我催眠是王道。
“这许多年出门走动不多,对家乡景物知之甚少,上次妹妹问起江南也未能相介,真是惭愧。”
“姐姐何必挂心,我也难能出得王府,若你问我江北,怕也说不出一二呢。”
“呵呵,如果有机会,能与妹妹同游江北,倒是乐事一件。”
“年节前后,我会陪母亲去灵光寺上香祈福,那里冬至漫山遍开梅花,景色怡人,若姐姐有心,就一同去吧。”
“王妃前去祈福,我一介民妇随行,怕是不敬呢。”
“无事,你同我一道就好了。”
当家常话题再次在我和郡主之间展开后,我的心才稍稍落下了一点,一边说话,眼睛一边不由自主地飘向她身后。那个让我烦透了的古怪男人也正盯着我,似笑非笑,神情可恶。
方才他与郡主对话时,自称属下,那定然就是王府的编制,了不起是个侍卫之类的人物,但他又不像传统意义上的侍卫那般严肃低调,自己本身还带了个随从,行事做派死不正经,满身洋溢着一扇在手天下我有的嚣张气质;再了不起就是个幕僚之类的人物,属于闲着没事在王爷面前打打小报告出出馊主意之流。丁原还把他说的跟黑山老妖似的神乎其神,什么天下没人拦得住他,就算有点小本事,还不是得靠王府庇荫,还不是得在郡主面前低头?
这样一分析我就舒服多了,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撇了嘴角,准确传达了我的不屑之情。他显然接收到了,眉毛一挑,又向我龇开他那招牌似的白牙无声一笑。捡了个郡主说话的空儿,他突然弯腰道:“飞鹰庄里的梅花已抢春先开了,郡主不去赏赏么?”
郡主欣然同意,起身就来挽我,“姐姐走,我们快去赏梅,我最爱嗅闻梅花香味,冬天少不了要摘些熏衣服的。”
难得郡主已完全忘记我之前的失礼举动,并且玩兴高涨,我自然甘心作陪,可来的路上只见廊子两边光秃秃的梅树十来棵,花苞都没有一个,更别提摘梅熏衣了。孝刚不在,这庄子哪里有遍开的梅花我还真不知道。我心中惴惴,又怒视了精神病一眼,他是觉得自己牙齿长得白就可以空口说话,无中生有,还是想再一次陷我于尴尬之中?无奈郡主挽着我,我没法回头质问。
“上一次来庄里赏梅还是前年,听说丁原哥哥为了改景,砍掉了不少,真是可惜。”
精神病落了三四步,与那美丽丫鬟并行,青兰也跟在最后,郡主同我说着话,轻车熟路地上了长廊,看都没有看两边的丑梅树一眼,径直往后院走去。♀
我突然不觉得被郡主挽着是件不自在的事了,人家前年就来赏过梅,这地点,自然比我这刚来半年的夫人熟悉得多。
果然,走过望月楼,走过生活区,穿过废园,又绕过一个残荷塘子,郡主对山庄路径的熟悉程度出乎我的意料,直接把我带到了一片这山庄里我从未踏足过的区域,梅苑。
长长的青石砖墙垒了半人多高,墙角枯草丛生,原生态泥土路两边瑟缩着衰败的灌木,入口处只使两根圆木支起一块斑驳褪色的苑牌,大约是远离生活区,这里看起来比我那陋室还要糟糕,似乎久已无人打理,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可是,这破烂的环境,却掩盖不了梅香。
还没走进苑内,那清雅芬芳已幽然飘出,郡主停住脚步,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道:“绿萼梅的香,我怎么嗅也嗅不够。”
我称赞:“幼薇妹妹仅凭梅香就能判断出品种,果然是爱梅之人。”说着回头瞅瞅精神病,他怎么知道山庄深处有梅绽放,难不成之前来过?他是王府的人,丁原知晓他的存在并不奇怪,可在船上客栈里,这俩人表现得分明不熟啊,其中定有隐情。
那厢郡主咧嘴轻笑,“其实原先我也不懂,是丁原哥哥教我分辨,他整日忙着做生意,种了这满园梅树也不打理,欣赏只是偶尔为之,没曾想我知晓了其中好处,却痴爱起来。”
“呵呵。”我点头附和,心中暗道丁原这攀附路线走得不错,又是教郡王武功又是教郡主赏梅,哄得王爷一双儿女都对他另眼相看赞誉有加,俨然自家人模样,哪日若有事求上王府,王爷自然也会给他几分面子。
眼前这一大片围墙围住的,全是梅林,再无第二个树种。梅树没有规则的散在苑中,远看密集,近看疏和,枝杈或妖娆或刚劲的成就姿态,娇小粉白的梅花一朵一朵缀在枝头杈间,花瓣绽绽,花蕊颤颤,观赏起来倒不觉特别美丽,只是那柔香雅气着实沁人心脾,也给梅花增色不少。我惊讶于未到隆冬时节,这里的梅花竟然全数开放,开得这样饱满,这样馨香,比起前院那几株不争气的,梅苑总算没有拂了郡主赏梅的兴致,给山庄争了脸面。
郡主看来十分喜爱梅花,嘱咐那婢女在苑口等候,自己一头扎进梅林,就像扎进了心爱玩具堆里一样的快活,一时踮脚模模梅枝,一时蹲身搂搂树身,一时又小跑着东闻西闻,虽然她身材敦实,可那女敕黄裙裾在梅树间穿梭翻飞,看起来也颇有几分可爱少女的感觉。
“菊花姐姐快来看,这是金钱绿萼梅啊!”
郡主一声惊喜召唤,我满脸堆笑小跑跟上,装作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那株与旁株并无二致的梅花,看不出个所以然。
“姐姐,你瞧它瓣如雪,蕊如翠,外圆内方,是不是像极了铜钱?”
“像啊像啊。”
“香气扑鼻,香中带甜,不愧于梅花之王美誉。”
“香啊香啊。”
“我还以为丁原哥哥砍掉了许多便不会再添,原来他改种了金钱绿萼,看着真让人欢喜。”
“是啊是啊。”
我除了当个应声虫,也做不到更多了,此间的人娱乐活动逃不开一个“赏”字,赏山赏水赏雪赏月赏诗赏画赏梅花,高尚风雅有格调,修身养性长见识,偏偏这些我既不擅长,也无法理解。♀一时心中茫然起来,之前那些年的业余生活我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之后那么多年的业余生活我又该如何熬下去?
郡主望那梅花的眼神犹如望着情人,专注热烈,口中喃喃自语,微不可闻,我听出那已经不是在对我说话,于是自觉地落后了脚步。
见她沉浸梅香,暂时没有同我继续交流的意思,我与青兰便也在梅树间溜达了一阵,嘻嘻哈哈各执了一支梅枝去嗅,俗人想不出什么好词,嗅了半天只有连声同赞:“好香好香。”在我心里,丁原就是个沾染了铜臭的暴发户土财主,山庄内院建筑归置除了高大阔宽之外也不见心意出奇之处,倒是这特意养下的一苑梅林,让我对他又有了点新了解,或许,他还是个附庸风雅的土财主。
正嗅得欢,不防耳边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蓦然探出,轻轻摘下我刚闻的那朵梅花,在指间搓了个圈,转到我眼前晃了晃,我还没来及反应,那手又移到了我的耳边,发鬓一抬,耳根上就多了样东西。
我诧然回头,正对上他的灼灼白牙,晏晏笑脸,一双桃花眼闪闪烁烁,内藏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口里低声吟道:“美人嗅清梅,暗香落发间。”
我的心脏“咚”地重重一跳,沉下半尺多深,此鬼总是不能放过我,总是抓住一切让我难堪的机会来让我难堪,明知我已为人妇,仍锲而不舍的接近我,纠缠我,戏弄我,语言暧昧举止轻佻。我自知不是什么天仙美人,没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本事,与他对话从来都是针锋相对,口不留情,他还能厚着脸皮这样做若不是天生道德败坏,那就一定是另有动机。郡主在花间流连,郡主的丫鬟在苑口等候,青兰就站在我身边不远,正背对着我们去够一支稍高的梅枝,若她们看到这一幕会如何作想?尤其是青兰
当着郡主面吵闹绝不能够,难道我就要认了他这公开调戏?我尽量沉着稳健地模上耳朵,扯掉那朵梅花,手顺着裙缝一松,花瓣飘然落地,脚尖随即挪上去,狠狠捻了又捻,脸上笑着道:“王公子,妾身最近在习字,有三个字总是写得不太顺手,也不明其意,不知你今日有无时间指点一下。”
精神病望着我的举动,嘴角流露出一抹小小奸计得逞的微笑,顺口道:“哪三个字?”
“不,要,脸。”
他眯起眼睛,觑了我一会儿,倏地呵呵笑出声来:“菊花啊,这三字提得好,这三字集人间万象精髓之大成,其意妙不可言,你若有心想学,待我回去受累给你写上一幅送来,你日日对字观摩练习,总有领悟的一天。”
我听着他满嘴跑舌头的胡说八道,深有一老拳掏在棉花上的感觉。
他却仿佛意犹未尽,“菊花你总是不会让我失望,早前见你便觉得你与众不同,没想到你除了伶牙俐齿之外,也有习字向学的心念,虽然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本公子欣赏之人岂会”
“王公子!我还有一事!”青兰已转过身来偷眼看着我们,知道他狗嘴不会吐出象牙,说话越来越不上道,我只好立刻打断他,“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请教公子。”
“哦?”他模了模鼻子,笑意愈深,“有多重要,你且说来听听。”
“公子可曾婚配?”
他眉峰一抖,怔了怔,好似没想到我会这样直接问出这个问题,眼睛眨巴眨巴半晌,突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苦恼道:“竟让你说中了我的伤心事,可怜我多年孤家寡人,至今还未曾婚配。”
“那好,我想”
“啪”地一声,他手里的扇子准确无误敲上了我的额头,“别想了,你已嫁人,对未婚男子再作肖想是不妥当的,菊花啊,当心你相公知道,哈哈哈哈!”
假意苦恼的神色消失地无影无踪,讲完这一句忠告,他脸上的笑容绽放得就像我名字一样灿烂奔放,两排白牙闪闪发光,冲着林间郡主招手叫道:“郡主,天寒风大,少玩一阵可以回去了。”说罢不待我答话,转身拔脚向苑外走去。
我咬碎后槽牙,肺都快气炸,极力控制着蠢蠢欲动的右手,指甲几乎戳烂手掌。自从上次招呼了燕云飞一次之后,它再也不肯安分,遇到贱人就很冲动。此人接近我有目的,一定有目的,不可告人,龌龊至极的那种!
青兰回到我身边,红着脸看着他的背影,轻道:“你与王公子说了什么?他笑得那样开心。”
我费了牛劲才平静下呼吸,故作随意道:“没什么,问他是否婚配。”
青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怎么说?”
“没呢,”我委实难以控制自己的嫌恶之情,口气就有些不善,“他那个不着调的模样,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就你傻。”
青兰的声音在颤抖,“哦?还有呢?”
“没了,今日不是说你那事的场合,以后有机会再提。”
“嗯,还还是不要说了罢。”
“为什么?你怕丢脸啊?放心,我不会太直接的。”
“我让你不要说就不要说了呀!”青兰掐住我的胳膊,晃了两晃,脸颊绯红,状似撒娇。
我斜睨她一眼,“你不气我了?”之前呲了精神病两句,人家没怎么样,倒是青兰眼睛里都是火气。
她拉着我,目光却不肯离开前方的人影,“我哪有气过你?只要你以后莫对他那么凶就好了。”
我叹息摇头,没办法了,千百年来的实践告诉我们真知,女大想留也留不住,有异性必然就没人性,在桃花眼面前,姐妹情谊摇摇欲坠。
郡主摘了许多梅花,用裙子兜住,兴冲冲跑了出来,笑道:“今日不虚此行啊,丁原哥哥不在,我就把他的梅花都摘了去熏衣裳,叫他心疼。”
我忙道:“尽量摘尽量摘,难得这梅花能入了郡主的眼。”
一堆梅花翻了裙子兜着实在太损郡主形象,我便叫青兰接郡主一把。她的美丽丫鬟一直站在苑口,仰着头呆呆望天望得出神,也不知道过来帮忙,亏我之前还夸她有眼力见。直到我们几人步出梅苑,郡主已到了她跟前,那丫鬟居然还呆站着不动,眼睛一瞬不瞬只望着某一点,像是入了定一般,我对青兰使了个眼色,青兰省得,用胳膊轻碰了她一下,提醒道:“郡主摘了许多梅花呢。”
美丫这才回过神来,却没有去接青兰的梅,而是看了郡主一眼,指着苑牌道:“这两个字,是我们郡主写的。”
苑牌经过风吹雨淋,早呈颓态,上面依稀可辨是有两字,但掉漆褪色,看不清具体。郡主不再谈论梅花,也抬头看过去,拧眉想了想,道:“是啊,几年前写的,如今竟已败成这样,都看不清了。”
我忙道:“哟,是郡主墨宝,题的梅苑二字么?我这就吩咐人来重新上漆。”
郡主微微垂首,淡笑道:“大约就是,记不得了。”
“我记得!”那美丫倏地接话,走过来拉住郡主的手,脆生生地道:“我记得,是梅仙二字,郡主那时说,若能一直住在这片梅林间,每日种梅,赏梅,煮梅,那大约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郡主在这丫头的一句话之后突然沉默下来,许久许久都只顾望着那苑牌,小眼睛里投射出的目光迷迷蒙蒙,似有万千回忆涌动。她不说话,我们自然也不敢说,她不动步,我们自然也不敢动,时间慢慢流逝,我禁不住偷眼去看精神病,他摇着扇子,仰着下巴望向郡主,竟然深锁了眉头,满脸尽是不耐烦的神色。
良久之后,郡主低低一声叹:“傻丫头,我说的是与倾心之人一道啊,若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种梅,赏梅,煮梅,那大约就是孤鬼过的日子了。”
她的声音很微小,但相信每个人都听清了。萦绕在鼻尖的梅香不知为何变得浓郁起来,一缕莫名的忧伤在空气中弥漫,胖墩墩的郡主,黑黝黝的郡主,说起这些女儿心思的时候,脸庞上似乎也多了几分动人味道,我的心,却不由自主再次沉了下去,一股不知打哪儿来的憋屈感充斥了胸间。
“咳咳,”两声干咳打破了沉默,精神病摇着扇子恢复嬉笑:“已近午时,不知丁夫人庄里今日预备了什么好菜招待郡主?下午琴师要到王府授课,郡主还是不要迟到的好。”
“啊,”我忙附和,“是啊,那就请郡主到前厅用饭,不知庄内饭菜能不能合郡主口味呢。”
“算了,不想吃了。”郡主盯着那苑牌久了,心情明显低落,“回去晚了要被父王责骂的。”
“哦,那”计划被打乱,她情绪的快速转换弄得我不知所措,“今日仓促,下次再来也好,这些梅花我叫人给郡主装起来。”
“不用了,留给姐姐熏衣裳吧,本郡主就告辞了。”先前的亲热劲儿不见了,郡主的口气突然变得冷冰冰的,甩下这句话,她就任美丫搀着向内庄走去,没再看我一眼。
我慌不迭跟上她的脚步,回路一句挽留的话也没好说出口,她和美丫都是一副追债未果的表情,走得飞快,跟逃难似的。到了前厅门口,郡主直接上轿离开,客套道别都省了。精神病倒是礼数周全,向我拱了手,道了再见,还加上一句“有空我再过来看望你。”真不爱听。
郡主走后,我坐在前厅门口的台阶上思考许久。北风阵阵,青兰冷得受不了,催促我道:“傻坐着干嘛,饭菜都布好了啊,郡主不吃,正好便宜咱们了。”
我扶住额头烦恼:“这事儿不对头。”
“什么不对头?”
“你不觉得郡主心情不好了么?之前还开心得很,这说走就走了,而且走时那脸色你看见没?”
青兰无知无觉:“没看出来,人家是郡主,想干嘛就干嘛,你瞎操什么心?”
烦恼挥之不去,我捂住脸,心里乱糟糟的,“我是怕我得罪了她。”
“怎么会?我看郡主对你挺好,一口一个姐姐喊着的。”
“你不懂,郡主今天郡主八成”
青兰一跺脚,“磨唧,有什么你倒是说呀!”
一阵寒风灌进我的脖颈,我缩起肩,摇头道:“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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