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罗曼史 不请自来客

作者 : 蒋不听

托单小玉的福,我有幸在宽阔气派的前厅里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饭。就是那么客气地留了一下,没想到她一口答应,一餐饭吃得虎虎生风,吃完就兴高采烈地跑了。

能让她存着恶念而来,带着希望而归,我也颇感欣慰。

回去陋室,孝刚还一直跟着我,眼神带了探究,几度欲开口,又不知何故咽了回去。待进屋坐下,见他还不走,我便主动道:“孝刚,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干了些不该干的事儿?”

他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夫人您说的话很有道理。”

我嘿然:“就别说好听的了,我的处境你清楚得很,夫人是夫人,不过前面要加上‘受气’二字。我知道你是怕我今天越俎代庖的给丁原惹麻烦,放心吧,我说的那些话,就是玩了个语言游戏,跟没说一样,影响不到丁原生意的。”

孝刚谦恭地垂下头:“夫人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见解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孝刚佩服。”

“我有什么见解啊,都是为了打发单小姐快些离开胡说而已。”

“夫人的胡说倒是和庄主想法不谋而合。”

“呵呵,怎么会?”我掩饰地笑了两声,心里不安,这丫该不会跑去告诉丁原吧,若让他知道我趁他不在家就对收购对象大放厥词,擅自把飞鹰改成了万通的分号,回来指定不能让我好过。想到这,我慌忙道:“孝刚啊,你知道我娘家也是做生意的,常听爹爹念叨些生意经就听进去了一些,今天被那单小姐逼得没法才胡说了几句,真的不是存心要插手山庄的事情,你你可别告诉丁原啊。”

孝刚抬头微笑:“您是飞鹰山庄的夫人,山庄的事情您做些处置也是应该的,怎么能说是插手呢?”

这话一出,我顿时就笑而不语了。孝刚不愧是庄内管事,丁原信任他,怕也是与他会看眼色会说话有关,高帽子戴得我心情十分舒畅。秉持着本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的原则,我决定暂时忘记丁原此人的存在,继续同孝刚,莲婶,金香等山庄众人热情友爱地相处下去,半年前来山庄时这帮混蛋助纣为虐狐假虎威的事情,就过往不究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万通单老爷子到访,虽是赶鸭子上架的摆了回夫人谱,但话终究是我讲出去的,老人精比单纯姑娘要难忽悠得多,若单老爷子听信了宝贝闺女的转述,认为我真的可以做主当家,那碰面必定有一场硬仗要打。于是我暗自月复拟了数个忽悠版本,每天演练语言艺术,只望与他交涉之后,他能觉得有里有面,而丁原回来也不会扒了我的皮。

所以没过几天,当一个丫头前来通知我有客到,请我去前厅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单老爷子上门了。

这应是公事上的谈判,我思量出面装扮不能太寒碜,立马唤来青兰帮我梳头打扮。甩上惯常的旧蓝裙子,把嫁妆箱子里的衣服铺了一床。本欲再穿赴王爷宴时那件粉底银花的衣裳,可突然想起丁原对其料子的鄙视,便临时改了主意,选了件从没上过身的窄袖斜襟袄裙,紫色打底,上绣绛红暗花,同色的腰封佩带一串长穗流苏,袖口裙底镶了绛红花边,厚绸的质地,算不得顶好,可在我手里也就这件料子说得过去了,颜色暗沉,样式老气,上身对镜一瞧,衬得脸色灰蒙蒙的,整个人都老了十岁。♀若不是应付老人家,它压一辈子箱底我也是不会碰一次的。

钩了一对碧玉耳环,头上插了根银簪,瞧来瞧去也没什么像样的首饰还能往身上堆砌,生怕那老爷子等久了有微词,便作罢出门,疾步向前院赶去。

路上我问那丫头:“是不是万通镖局的人来了?”

丫头摇头:“刘管事叫我来请夫人的,没说是哪家客人。”

旁的客人我也不认识,没必要让我去接待,笃定是单老爷子前来听我讲经,遂赶紧又将拟好的应对计划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走过望月楼门前的卵石小径,穿上一条长长的回廊就到前厅,我这厢边走边低头盘算,那厢却听身后青兰“啊”地叫了一声,不明所以回头去看,见她停住脚步,四指抚唇,眼睛盯着前方,目光似惊又喜。

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我也不自觉“啊”了一声,却是只有惊吓没有喜。那回廊尽头立着个面熟的黑衣高壮男,站得笔挺,像是廊子中间突然多出来的黑柱子。红漆柱子旁另斜斜倚靠了一人,一袭白袍,乌发披肩,面容俊俏,笑意盈盈,冷天寒日里矫揉做作地摇着一把纸扇,一只手随意搓捻着廊旁探出的梅枝,端的是纨绔不羁随时预备调戏良家妇女的范儿。

“王公子!”

“神经病?”

我与青兰同声并气齐呼出声,可惜语音、语调、语意皆南辕北辙。

那人似乎早料到我们会在这里出现,脸上并无讶异,嘴里招呼着:“哟,真巧,碰见菊花了。”微微一笑送来温柔秋波一记,青兰立刻捂住心脏,呼吸时断时续,看样子是中了眼刀。

我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带着敌意迎上前去,劈头就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啧啧,做什么?做客啊,”他轻摇纸扇,站直身子笑道:“怎么见了我跟见了贼似的,这就是飞鹰山庄的待客之道?”

听他如是说,我倒是一怔,疑惑道:“你来做客?庄里请你来的?”

他摇摇头:“非也,不请自来。”

“有事找丁原?”

“非也,找你。”

“找我做什么?”

“叙叙旧嘛,你身体大好了吧?”他厚颜地呵呵笑了。

我皱起眉头,心里隐隐不快,这旁边还跟着个前院丫头,哪里知道此人胡说八道胡搅蛮缠的德行,方才几句话往来,被不知情的人听去还以为我跟他相识已久有什么纠葛呢。

于是我沉下脸,先对着青兰道:“山庄门房光吃饭不干活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里放,也不问清来意,有事无事,庄子里还有没有安全可言了,太不像话!”

青兰原本一直在痴痴望他,见我突然发火,这才收敛,却完全没弄懂我意思,还替他分辩道:“小姐,王公子救过你性命,怎么说也不算生人了。”

“胡说!”我用力怄她一眼,大声道:“你懂什么?庄子后院岂是外人可以随意进出的,万一放了心怀不轨的人进来,出了事怎么办?这事我一定要告诉庄主!”说话间我瞅了瞅那前院小丫头,她低着头,抿着嘴,虽没出声,却悄悄朝我后面挪了两步。心中暗忖,在我尚未完全月兑离丁原掌控之前,小辫子是不能被抓到的。这一院子都是靠丁原吃饭的人,我那点小恩小惠哪比得上衣食无忧的忠心呢?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一旦丁原欲再置我于困苦境地,这些人也是会立刻转向视我为敌的。

青兰不说话了,看我的眼神带了几分恼怒。

我接着又向王精神病道:“公子若无要事就请回吧,前厅有客,恕我不能久留。”

王精神病默了片刻,脸上淡淡一笑,鼻中轻哼:“不愧是庄主夫人,对下人发起火来倒也颇有威势,在下不过信步而来,随意看看罢了,竟能惹得你如此不喜,既还有客,在下便告辞了。”说罢扇子一收,袖子一拂,带着那高壮男转身就走,貌似生了气。

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却浮出奇怪,他竟然没有继续死缠烂打无事生非,还真不像他的风格。而那话里明显的讽刺意味,难道是在替青兰抱不平么?

前厅还有老爷子等待,我已耽误了太久的时间,此时无暇多想,跟着精神病晃晃悠悠的身影快速向前厅移动。走了十多步就发觉不对劲,前面那人他怎么踏上了前厅的台阶?

“哎,我那屋有客,你别乱闯!”一时情急,我赶忙叫唤了一嗓子,几乎是小跑着向他追去,可他明明听到了我的拦阻,却连头也未回,径直入了大厅。

这难道是打定主意要来坏山庄公事的么?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我紧随其后也踏上了台阶,不知该如何面对厅内景象,如何对老爷子解释精神病的来历。火急火燎间,脑子里忽然浮现丁原的一句警示偈言,“天下谁又拦得住呢?天下谁又拦得住呢?”自我洗脑几遍,稍稍安心,此人来头古怪,既然天下都没人拦得住他,那我一小女子拦不住也情有可原,出了什么岔子怪不得我。

“菊花姐姐!”就在此时,一把如出谷黄莺的邻居石窟乌鸦般的低哑嗓音唤了我的名字,我当即愣在大厅门口,遥望厅内主位上四平八稳坐着的一坨女敕黄,和一张黝黑多肉的团脸。

“郡主?”怎么是她?我惊讶一瞬,马上反应过来,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大厅,急步走到她面前福了一礼,“参见郡主,您您怎么来了?”

郡主呵呵笑着:“我怎么不能来,不记得上次我们说好了要来你山庄拜访的么?”

“民妇不知是郡主前来,竟叫郡主在此等候,实在有罪,请郡主饶恕。”说罢我瞥了孝刚一眼,这家伙怎么不报客人名号呢,怠慢了郡主罪过算谁的?只见他把脑袋一沉,避过了我的视线。

郡主似乎看穿了我心思,不在意道:“嗳,我本就是来玩儿的,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给菊花姐姐个惊喜不好么?”

“是是是,民妇很惊喜,很惊喜。”我一边应着,一边抬眼扫了厅中一圈,哪有什么单老爷子的身影,除了郡主和她那个贴身的白瘦美丫鬟,便是孝刚垂首恭敬地站在右方,而左面左面,自然还有不可能凭空消失的王姓精神病和他的高壮跟班。他的表情清淡,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好在他没无礼坐下,只闲闲立在一旁。

我想这人胆大包大,怕是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郡主,乱闯了进来,应该还没来得及胡说八道冒犯贵颜,便琢磨着打岔混过这事儿:“郡主前来,民妇甚为欢喜,数月未曾再见,郡主身体可还好么?”

“我很好,谢谢菊花姐姐挂心。”

“客气,”我左顾右盼,没话找话,“郡主来庄,王爷定是知道的吧?”

郡主皱了皱扁鼻子,嘟嘴道:“哼,若叫父王知道,我哪里还出得了府。”

我大惊:“啊哟,您也没带个侍卫啥的,就这样独自出王府,若有个闪失,飞鹰山庄担当不起啊。”

“无事,有车子送我过来,就是王府闷得慌,来你这儿散散心罢了,姐姐你坐。”郡主冲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她身旁的侧位上。她在椅子上挪了挪,换了个姿势,女敕黄袄裙撑在她结实的身材上,衬得皮肤愈发黝黑,像极了一只胖墩墩的黑脸小黄鸡。可人家脑袋上的凤凰展翅坠流云步摇冠,耳朵上的金镶翡翠蝴蝶铛,脖子上的绒晶宝石珍珠链,手腕子上的大金镯子,无一不彰显此女身份贵重,重不可言。就连其身后的美貌婢女也是粉裙曳地,珠玉环身,与她们一比,我这一身立显灰头土脸黯然无色。

待我落座,那王姓精神病竟也二五八万似的跟着我坐在了下首,我脸色一紧,却发现郡主仿似根本没有注意此人,只顾笑道:“我早说了十次来山庄,有九次都碰不见丁原哥哥,今日果然还是如此。”

我陪笑:“相公去了京城,约莫半个月后就该回来了,到时民妇让他上门给郡主赔罪。”

郡主的小眯缝眼一挤,略带戏谑口吻道:“看来丁原哥哥很听姐姐的话啊。”

“呃”我讪笑,“其实我也做不了他的主,提醒提醒罢了。”

“噢,前些日子听说姐姐回了娘家,可带了什么江南的好玩意儿回来?”

我自然怔了怔,郡主怎么知道我回过江南?口中匆忙接道:“回去是家中有事,一直忙着,没来得及置办礼物,这给郡主赔罪,下次民妇回去,定给郡主捎几样江南特色的好东西来。”

她嗔我一眼,“我哪里会怪姐姐呢,不过随口一问,姐姐不要挂心。这多时不见,姐姐同我生疏的紧,说好了称我闺名,姐姐又忘了,这才该怪!”

“噢!”我见她肉脸一板,正了几分颜色,也不知是真气假气,忙改口道:“是幼薇妹妹,你瞧我这人见了妹妹,总还是念着身份尊卑,怕是会冒犯了您”

旁边有人“噗嗤”笑出声来,险些把我三魂七魄吓掉一半。这笑声之后,厅里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我胆战心惊的看着郡主目光慢慢挪到那人身上,短眉轻拧,似要开口相问,慌得唰一下站起身来,高声对青兰道:“郡主茶碗空了,快添些热茶!”又指向王精神病呵斥道:“已近晌午,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还不快去后厨安排餐食,郡主要留庄用饭!”

一边说我一边对他挤着眼睛,竭力想用眼神暗示他我给他铺了一条活路,速速离去才是正道。

哪知那人听我斥完,目光先诧后喜,不多会儿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酣畅淋漓,声贯厅顶,边笑边道:“丁夫人你的眼睛怎么了?眨得这样快,是得了针眼么?”

我浑身冰凉,唇抖牙颤,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天下能拦得住精神病的人指定不是我,可郡主大人的爹是王爷,伯父是皇上,没有一个惹得起,只要她怒其放肆,一声令下,即便没有侍卫在旁,我怕他也出不得这个庄子!

“你怎敢在郡主面前胡言乱语!我看你这差事是当到头了!”我怒指他的鼻尖,念在他救我一次的份上,我也只能帮到这儿了,背着郡主再做唇形默道:“快走!”

郡主好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七,你几时背着我在飞鹰山庄当了差?”

我懵然回头,见郡主歪着脑袋笑眯眯的,正是对着精神病说话。

精神病起身甩开扇子,优雅迈着方步走到了郡主身边,躬柔声道:“属下怎敢?”

“那菊花姐姐怎的差你去做事?”

“方才属下就觉得丁夫人眼神不大好,怕是认错了人吧。”

郡主疑惑地瞧瞧我:“菊花姐姐你”

原谅我风驰电掣般的大脑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一时僵在原地,脸颊腾地烧热,许久没有缓过神来。而更可怕的是郡主与精神病的两句问答结束后,厅里又陷入一片沉寂,沉寂得让人尴尬。

似乎都在等着我的下一步动作,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青兰的焦急,孝刚的无奈,郡主的疑问,和精神病的得意。如果不是他给我深种了出人意表的印象,我今日也不会落到这样尴尬的境地。想想也是,他若不识郡主,给八个胆子他也不敢闯进厅来,郡主若不识他,又岂会容他在眼皮子底下旁若无人?我莫名对着郡主带来的人一通使唤训责,除了抽风,还有别的解释么?这杀千刀的精神病,逮着个机会就给我下绊儿。

“菊花姐姐?”郡主又叫了我一声。

我努力地想,用力地想,想如何才能忽悠过这一关去,但显然我风驰电掣的大脑没有匹配上相应的智商,此时更是一片空白。可郡主大人在眼巴巴地等着我,无论如何为难,我现在也必须打破这个尴尬局面。

于是,我就那么生硬地转了身子,看去孝刚方向,沿用了呵斥精神病的语气道:“你是不是真不想干了?我刚说话你没听见?还杵着干吗,快去后厨吩咐一下啊!”

大厅有须臾时光处于蜡像馆状态,我暗自神伤,看吧,没一个比我机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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