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门口,李师爷正要归家。忽地听到有人招呼,定睛一看,却是张家的刘管事。
师爷并未听到脚步声,刘管事大约是站在暗地里等了会,寻了机会才出声。
“呦,刘管事,早叫个人来传就是了,怎能让你久等呢!”李师爷与刘管事打的交道不少,可谓老熟人了。
刘管事殷勤陪着笑,道:“不是才到嘛!怎样,师爷,咱还是照老样,群芳楼?”
相比刘管事那张黑皱皱的脸,李师爷倒是白净许多。不说白面无须那种寒碜话,入了群芳楼还是不遭粉头嫌弃的。
师爷一听,身子便停了停,终是摆手,笑道:“今晚便罢了。喝了些酒,昏昏欲睡呐。”
李师爷今夜情绪很高,一路与刘管事说些城中新闻,直往他家宅子而去。
窄窄的巷弄中,半日未碰见个人。本是极好说话的时候,奈何师爷闲谈的兴致甚高,直从城东寡妇陈蛾儿家的麻脸新妇说到城西李拐子家的母猪下崽,再又从城南的胡三儿莫名被打跳到朝廷新增的月桩钱1……。刘管事这么个机灵人,竟然插不进话去!
眼见着李家宅子飞檐近可在望,刘管事心中不由的骂了句娘,从怀中掏出几张交子,递了过去,陪了笑道:“我家郎君交代,这是把与师爷喝茶的钱。”
李师爷眸子一闪,将手一推,早已借了月光瞥见交子面额,佯装惊讶道:“如何这般客气?都是老交情了,没的折煞我?”
刘管事与衙门头人交往深了,如何不知中间门道,只十分陈恳的将钱又推回去:“师爷今日如何不爽快,莫不是我家大郎未亲自来,我这便去请大郎来?”说罢,作势回头。
那李师爷笑着拉了他手臂,摇摇头道:“你真是……,怎生说你好?罢了,我收了便是。♀”李师爷收了交子,终于问起管事夜间来访,所为何事?
刘管事忙将他家大郎的意思说了,却是要打点那十数头牛。
李师爷笑道:“这却不难,明日便带钱到衙门来就是了,我带你去与罗知县说个情,要几头便牵几头回去罢了。”
“那价钱?”
“老规矩。每头牛本钱五十贯,加税三成,十五贯。那几个衙役你是晓得的,在河边守了半月方守到这一拨,少说也得每人给个贯把钱。衙门里头几个经手多少也要与几个钱。再有,……”
师爷歇了一歇,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刘管事。
刘管事那只小眼睛瞧见,不由得心中抖了一下,忙接口道:“知县老爷那里,少不了的。”
“好,好,便是如此,你看着办。——我的就不用给了。”
刘管事听见,心中揪了一下,又笑着应道:“怎能?师爷你把我当娃儿不懂事哩!”管事顿了一顿,终是老着张脸探了探,“……不是说福建那边只要三十五贯……?
“哦……?”
师爷的这句感叹莫名悠长,两眼却看着天边那几个稀疏的星子,有些出神。
刘管事心中又骂了声老狗,不得已作揖道:“还请师爷在知县大人面前说几句话,我家郎君必定感激不尽。”
李师爷只笑不语。刘管事正待再求的一求,师爷却竖起两个短胖指头,缓慢地在空中比了一比。
……
翌日清晨,张宅。
“他要十贯?那给罗知县打点多少?二十贯?他们不如去卧牛岗落草!哼……”张炳才听了很是生气,有些怪刘管事办事不力。♀
刘管事也不去触霉头,只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
那张炳才发泄了一通,方又问道:“意思是要我们找人帮他们兜办?不过是买几头牛,究竟要几多本钱?”
“师爷的意思是,找了那几个贩牛的家人,去县衙求情。只说是郎君的远方亲戚,请郎君帮他们兜办。如此,只需出打点钱与税钱,至于本钱……”
张炳才一听,自是明白,不由笑道:“这个老滑头,也不枉给他十贯钱!便是如此,知县那里便送五十贯过去,左右还有酒库的事!”言罢便起身往外走,正待出门之际,却又回头问道:“有几头牛?算好账,好叫账房预备钱!”
“十头。原是十二头的,徐府帮人兜办了两头。”
张炳才听到徐府,心中一刺。“又是徐府!”
刘管事也不做声,只心中道:“你不知道的还有哩!”
张炳才却很快就知道了。
昨日张炳才在城北忙乎一天,只高价收了一户泼皮的屋子,其余皆无所得,心中郁闷,正要寻了好耍去处散心。去打听消息的万儿却回来了,告诉他则让他足以再摔一次家伙的消息。
彼时张炳才正被他老娘拉扯着试一件紫金色团花袍子。那料子据说十分金贵,值数十贯一匹。赵氏洋洋得意,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恨不得把袍子上的每一条褶子拉抻。
“我儿,可莫糟蹋了这金贵的料子。到外头去莫老坐着,免得磨坏了。回来记得换了衣裳……”
门外万儿那件青衣一角闪过,张炳才便唤:“万儿,进来。”
万儿犹疑着进了门,眼神有些躲闪。
张炳才瞧见,直直地瞧了他半响,话语阴沉:“说罢!”
万儿身子紧绷,畏畏缩缩道:“那城北……今日上午……有十二户卖……卖了房子!”
张炳才瞳孔一张:“你说甚?”
万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城北,今……今日卖了十二处房子!”
张炳才气急,胡乱撕扯了那件价值不菲的新衣扔掉,揪了万儿衣裳喊道:“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是哪些人家买了?”
万儿怕极,脑袋极力后仰,疙疙瘩瘩回道:“城中好些……中户都……都买了,那徐……徐府也买了一户,高家买了两户。今日……上午去县衙立文书。”
张炳才丢开了万儿,心中怒火翻腾,直欲杀人。半响方狠声道:“叫上几个人,跟我去县衙。”
刘管事本隐在门后,如今听得自家郎君欲去衙门,不由叹了一口气,现身道:“郎君,且慢。“
张炳才冷哼一声,讥笑道:“如今你倒是有主意了,那你便说说吧!”
刘管事并不甚在意他家郎君的讽刺,只低了头自顾说话:“郎君可记得上回的官司?罗知县甚是忌惮徐府,不肯十分维护咱家哩!不如……。”
张炳才一听,倒是松了眉眼,笑道:“你个老杀才,装神弄鬼的,也不早说。”言罢,便交代管事几个依计行事。
容娘在家中很是心烦,姨婆近来又开始走得勤密。今日去请安时,竟对她笑了一笑,容娘心中一寒,不知为何便想到了上回联姻之事。
嫂嫂身子沉重,不好与她说得,只好仍往书房中练字。练得一回,心中烦躁渐消,下笔渐渐平稳自如,正是有些意思上来。
门外却忽地扑进个人来,哭声震天,涕泗流涟,伤心欲绝。正是七斤!
小环慌慌张张的跟了进来,劝七斤道:“你莫哭,正经把事情跟小娘子说清楚。”
容娘心中一跳,她缓缓的放下笔,问道:“何事,说来听听?”
七斤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容易忍了些,方抽噎着道:“娘子,那……那张家……把……把我阿爹……,打死啦!”说罢再克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容娘一惊,急急问道:“那张家为何打你爹?你今日不是陪管事去县衙写文书么?房子既已卖与我家,他张家作甚来为难你们?”
七斤心中伤痛难耐,费了好些时辰方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原来那张家见到手的肥肉落如他人手中,嫉恨非常。那刘管事
一大早便带了人在城北奔波,那些未卖房的人家,但凡屋内有人的,不管老少,硬塞了十贯钱做定钱,要强买房屋。张家的名声传遍城中各户,还有谁敢收他家的钱!众人纷纷追赶着要塞回去,奈何张家请的都是些悍匪,哪里争得过。
七斤的父母本是患病之躯,又怕沾染上张家,无法月兑身。他阿爹便死死揪了其中一人的衣角,只欲将钱还回去,谁知惹火了那人,于是拳脚相踢,倒将他打得半死。待邻舍把七斤兄弟喊回去时,他阿爹已然断气。
“去衙门击鼓伸冤了么?”容娘心中怒极,声音紧绷。
七斤抹了一把眼泪,愤愤道:“去了,衙门里头只是左右拖延,并不真心办案。耽误的一时,那凶手已是逃了。管事要我回来讨郎君主意!”
容娘心中气急,双手攥了拳头,声音虽颤抖,却仍强自压了那颤动说道:“讨甚主意,便去与管事说,要他往衙门里头递话,便说徐府的意思,若衙门不能秉公办理此事,纵容张家寻衅挑事,草菅人命,徐府必然不依。”
容娘一字一顿,将意思说的明白。
小环不禁愣了一愣,只觉小娘子此时怒气张扬,行事果决,与往日模样大相径庭。
小环愣神间,七斤却是无暇他想,得了容娘的话便抹了眼泪冲出去了。
“娘子,不等六郎七郎回来吗?”小环很是担心容娘擅自主张,若是出了岔子,难免不受老夫人斥责。
容娘只缓缓摇了摇头,重提笔,狠狠的临了一张贴。
1南宋初,宰相朱胜非为增加军费,命令各地州县按月交纳定额的月桩钱。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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