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喧软的蒸饼,油光透亮的三鲜烩,紫红软烂的烧茄子,鲜而不腥的清蒸鲤鱼,咸香下饭的坛子糟菜,碧绿清爽的冬瓜羹汤,另有一碗女敕黄滑腻的鸡蛋羹。
白甲眉头跳动,手一伸,便欲下箸。
昌明眼明手快,忙用手一挡,眼风朝刚从内室出来的大郎扫了一扫。
白甲叹道:“诶,再不快些,可有人来蹭食罗!”
昌明一愣,不知何意。
守中却道:“稍等片刻,小郡王会来。”守中朝厨房方向扬了扬下颌,对四喜道:“你去叫小娘子回房用饭。”
四喜将话传与容娘,容娘与小环正待收拾厨房,闻听此话,便端了预留的饭菜,回房自用。
果然,片刻过后,小郡王来到。他一身戎装,于俊美之中平添威严肃杀之气,英气逼人。小环自窗口喟叹,容娘好笑的淬她一口,也近窗前看了。那个风流倜傥的郎君如今变了,变得内敛沉稳。不知是否她多心,竟觉得赵东楼眉间微皱,隐含愁绪,并不快活。
许是剿匪之事太过操心,容娘心道。她默默坐下,手中的蒸饼微温,正好撕着吃。
那边赵东楼坐下,俊目往桌上一扫,不由有些疑惑。白甲垂眸道:“昌明,你的手艺又有进展呵!”
守中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几位郎君用饭,守中本非多话之人,又极重用餐仪态,只从容进食。赵东楼皇家贵胄,自有一番气度,用饭之时优雅无声。
白甲原是粗人,十分不愿如此静默压抑,每每吃饭,大口嚼咽,喝汤时吸溜作响。他不喜鱼,却喜那三鲜烩,笋子耐嚼。蕈子清香,火腿鲜美,三者合一,极为下饭。不过几筷子,三鲜烩便叫他挟得所剩无几。
东楼却挟那清蒸鲤鱼,粗尝之下,手下不由一顿。这种滋味,来自遥远的记忆中那个冬日的田庄,魏小三兄弟捉了鱼,用草绳提了。笑嘻嘻的走进院子。他喜鲜鱼烩。小娘子却撇嘴。回厨房收拾了,端出来,却是清蒸。
许久了么?记忆中的那个小娘子仍是那般鲜明,便是那一刻的微嗔。蛾眉一拧,秋水般的眸子横过来,仍让他心中荡漾,揪紧。
东楼再挟鲤鱼,任那鱼如何鲜美,到了嘴中却奇异的变成苦涩的滋味。
饭毕,四喜收拾桌子,撤走碗筷。片刻回来,却托了数杯热气腾腾的茶与众人。那茶汤金黄。泡沫细致,茶香扑鼻!
东楼惊疑,看向守中,心中隐隐有丝企盼,问道:“可是请了厨娘?”
守中吃了一口茶。回到:“不曾,是容娘过来了。”
东楼心中一紧,那丝企盼瞬间变成滚烫的,他要见她,哪怕是一面。
山中小镇闷热的傍晚,远方滚雷隆隆,空气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前路晦暗,但心中牵挂的那个小娘子竟然来到身边,东楼的心里蓦地腾起几许欢欣。——便是见一眼,也好!
小院极为简陋,不过一进的院子,从堂屋大门看出去,便可将小院一览无余。厨房便在角落,矮小的一间坯房,墙角屋檐下靠着两捆粗柴,石缝中窜出几丛肥女敕的野草。
便是如此破落的屋舍,有了她,变得如此的温馨、舒适、诱人!
“那几个匪首查的如何?”
耳边响起守中冷静的声音。赵东楼回头,守中眼睛深邃,正看着他。
“斥候来报,说是方圆五十里之内并不见踪迹,几人的亲族家中皆无动静。若是如此,恐这几人已然逃亡外地,一时不会露面。”
说到军事,赵东楼神思瞬间清明。他初涉战场,虽是剿匪,到底无甚经验。若非如此,也不会连累徐守中受此重伤。
赵东楼心中愧疚,然守中却全未放在心上。何止东楼的愧疚,便是他立的奇功,救人的巨恩,于他,也似过眼烟云。
东楼遣了营中最好的军医来看,送了最好的药材过来,守中皆是坦然受之,并不虚意应酬道谢。世间竟有如此磊落的人物!赵东楼虽早有认识,也不由心中暗叹、佩服。
“白甲,你将你探得的消息与小郡王说说。”
白甲应诺,他说话较慢,却丝丝缕缕描绘得十分详细。往往一处毫不打眼的细节处,便被他放在心中,一路追踪寻觅,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当然,十条线路之中,许只有一两条是有用的。
赵东楼听了,不由大惊。他心知这瘸子有几分本事,却不想竟然勤勉至此,一丝一缕线索,皆是心血铸就。
“若如此说来,袁大头等人仍逗留在本县,且分散隐藏各地?”
“是。县中各隐蔽处郡王的斥候应已查看清楚,小人却怀疑那几人分散而遁,极有可能隐于本县东边几个城镇之中,且应在市井之处。”
白甲垂眉敛目,语调平缓,只说有迹可循之事,让人无端信服。
守中瞧了一眼白甲,对东楼道:“这一干人胆子极大,又有城府,如此逃月兑,定然有所图谋。我料他们定然再起事端,郡王须得乘胜追击,将之剿尽。不然后患无穷。”
赵东楼点头,他索性向守中讨要白甲,欲借用一回。白甲却有些不愿:“郎君伤重,气力甚虚,须得有人看护。何况此次败了这群悍匪,若有漏网之鱼模来报复,岂不被人活捉?”
昌明欲言,守中却道:“不必担心,昌明在此,寻常几个人来也不怕。何况,——你去这一回,三五日便归。到时,咱们也该走了。”
东楼有些失望,若非守中受伤,自己实想多留他些时日。守中于他,似师似友,又好像两者皆非。相处一日,他便增一分敬仰。此人,便是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吧!
东楼起身离去,经过厨房时,他脚步顿了一顿。容娘从熏黑的柴门后出来,盈盈一福,清丽的脸上笑意粲然,道:“可好?”
东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往昔时光,如箭矢般飞过,心中的那个人与面前的小娘子重合。他心中长叹:恰恰便是这个模样,不多不少,弗浓弗淡,非妖非艳,恰恰便是心中日日描摹的模样!他的心底一刀一刀,为她刻就的模样。丝丝缝缝,未有偏差!
千山万水,遇见时,不是罗敷有夫,却是使君有妇!
东楼微蹙的剑眉展开,冁然而笑,道:“甚好!”
……
回到房中,小环唠唠叨叨,甚怕大郎见怪。
容娘一边解了头上的包帕,散了青丝,一边笑道:“你不是念叨小郡王的好么,我去见他,你才有机会见到嘛!况且大哥又不是那般小气人,明知他于我有恩,行个礼有甚么好计较的。”
小环叹气,心中矛盾重重,觉得容娘避而不见不好,如此这般相见,也不见得便好。瞧瞧小郡王的眼睛,都移不开呢!
她自矛盾,有人却不矛盾,径自道:“院子狭小,小郡王时常过来,你无事不必出房。此外,镇上不甚安稳,你二人须得警惕,包裹不必散开。待白甲归来,咱们便走。”
容娘听得前半句,晓得大哥的意思了。此次相见便罢了,日后不必再见。容娘心中有淡淡的惆怅,但后半句的警示,让她心中一冷,她抬眼看向守中,惊惶道:“大哥……。”
守中瞧了过来,看见小娘子惊疑未定的神色,心道,到底还小,有些事便稳不住了。口头却道:“不必害怕,匪徒已灭。剩下的几个不成气候,昌明与四喜足够应付。”
七喜一旁讶异,适才大郎与小郡王所说,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虽守中言语上轻松,到底将容娘移至堂屋另一侧住了,将西厢腾给昌明住。容娘与小环战战兢兢,心中害怕,晚上睡觉时也不敢睡的太死。
然次日,再次日,再再次日,安然无事。外头巷子里,走动的声音渐多,人们说话时也变得轻松,小儿的嬉笑声可闻,甚或有人高声叫卖小糖人儿。容娘与小环两个将心慢慢放下,日日做了好饮食,专替大郎调养。
赵东楼仍旧日日过来,容娘果然不再出来。但饭桌上,总有一样,是他喜欢的菜色。东楼自然知道,他心中似喜似愁,吞下一腔的涩重滋味。
军中的郎中隔两日便奉命来看大郎。大郎的伤势愈合得甚好,只是不能用力,小心挣破伤口。容娘将郎中所说忌口之物一一记下,只防万一不慎,犯了忌讳,拖延大郎身体的恢复。
然过了第五日,白甲仍未回来。赵东楼派人来报,说是在三十里外镇上发现了匪人行迹,虽匪人甚为狡诈,但白甲引着先遣一路追踪,已然将匪人围困在一处水泊之中。赵东楼遂领兵五百,前往围剿。
守中浓眉微蹙,默默的想了一回,问昌明道:“镇上还有多少兵力?”
昌明答道:“上月已遣了一千回合肥,如今应余五百。”
守中颔首,吩咐昌明道:“你这两日警醒些,恐那匪徒有变。营中部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恐……。”
门外,容娘小心翼翼的端了药汤进来。守中停了口风,昌明领会,退了出去。
“大哥,喝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