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去了绍兴,四叔回了临安——
娇娇弱弱的叔婆婆被老夫人留在了府里,说是为老节度使守节,实则日日夜夜陪在老夫人身侧,伏低做小,勤心服侍。
一心一意的服侍!
老夫人的日常饮食皆是叔婆婆一手料理,针线之类从此再不用婢女们动手。晚上叔婆婆更是睡在了老夫人床边的脚踏上,打起了地铺。更别提半夜起来端茶递水、服侍起恭之类。
容娘每每留心观察,叔婆婆垂眉敛目,脸上神色十分柔和丝毫未有勉强。便是老夫人每每训斥,她亦谦恭受了,从不回话。
小环说,每逢初一十五,叔婆婆便偷偷地去给阿爷上一注香,悄无声息地哭上半个时辰,仍旧抹了眼泪过去服侍婆婆。
“早知如今,何必当日呢?那时便不该独占宠爱,不晓分寸才是!小娘子你可仔细着,若他日大郎纳小妇,你须得厉害些,不给人蹬鼻子上眼去。”
小环嘟嘟囔囔着,一边缝着衣裳,一边唠叨不停。
容娘默默听了,将手中白绫抻开,瞧了一边针脚,重又密密缝了下去。大哥去绍兴,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中衣却是不够,须得多做几套才好。小环不许她做这些贴身衣物,容娘只瞧了她一眼,并不理会。
小环气馁,絮絮叨叨念了一回,只得作罢。
这一月有许多事务,容娘自己也需做些针线。每日里忙到半夜方才入睡。玉娘瞧见了,便将自己的针线停了,日日过来帮忙。
昌明大婚,白甲的婚事不过是在后头几日。原本容娘的意思是要派人帮着张罗,然他两位坚辞不受,也只得作罢。
昌明大婚那日,不过是在庄子里摆了两席酒,客人亦少。大郎临行之前便已做了交代。说是初赴任,必定繁忙,恐不及赶回。至于随喜礼,大郎说随意。容娘无奈,破费脑筋想了想,包了二十贯钱交与昌明,沈夫人那处却是问了她的喜好,送了一箱子书过去。
白甲大婚却有些纠葛。张家是城中数得着的大家族,张教授又是桃李众多。免不了操办一番。张夫人见白甲居处甚为狭小,便欲置办一处宽敞的宅子做陪嫁,好让四娘与白甲在那处成婚。孰料白甲知晓。执意辞了。说是既嫁与他,自然贫富随他,不得挑拣。
如此冷硬的态度,反倒招来张教授赞许,说白甲甚有气节,又是战场上的好汉。是为良婿。
灰心丧气的张四娘听见,气得一日不曾吃饭。
容娘此时想起张四娘此桩婚事的诡异来,便叫小环去打探一番。毕竟白甲已是而立之年,张四娘才不过刚刚及笄呢!小环却拖拖拉拉,只劝她忙活自己的事便好。李元娘嘴里也掏不出甚么。只含糊说白甲家中干脆,嫁过去反倒好相处。
容娘越发疑心。偏她这个做人义女的,张四娘算的上是她的姐姐了,也只好提前去张家住下,送阿姐出嫁。
张夫人见容娘过来,满心欢喜,忙将萱姐儿唤过来,交与容娘。容娘笑着抱了,知晓张四娘出嫁,不好再由她带着。
萱姐儿细眉长眼,眼珠子漆黑闪亮,肖似大郎。她抿着嘴打量了容娘一回,撇撇嘴,又扭过头去。
容娘十分纳闷,以为她是生疏之故,便哄她道:“萱姐儿,我是姑姑呢。不如你带姑姑去后院玩?”
萱姐儿挣扎着扭了扭,似要下来的模样。容娘便将她放下,不料小人儿一下了地,便自顾着往前走了,连头都未回。待萱姐儿的乳母尴尬地朝容娘笑了笑,赶紧跟上。
容娘笑了笑,也跟在后头。出了张夫人屋子,至拐角处,萱姐儿忽地转身,狠狠道:“莫来。”
眉眼之间尽是戾气!
容娘诧异,还只道自己听错,或是萱姐儿说的是乳母?然萱姐儿眼珠子明明看着她,眼中的厌恶神色明显是对着她的。
容娘蹲下,拉着萱姐儿的手,看住她的眼睛,道:“萱姐儿?”
萱姐儿嘟着嘴扭转头不理。
这幅神色在靖哥儿身上极少见到,他通常是哭上一阵,也就放开了,少有赌气的时候。
这般小的孩儿,小胳膊小手,软乎乎的,稚气深浓。便是嘟着粉粉的唇,也是招人喜爱的。
容娘轻轻的将萱姐儿转过来,柔声道:“萱姐儿带姑姑去玩好吗?咱们到后头的园子里去。”
萱姐儿绷紧的小手渐渐的放松,薄薄的眼皮子抬起,里头是溜圆的黑仁,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容娘只呆了一呆,大大的笑脸扬起,便欲去抱萱姐儿。
萱姐儿的眼瞳忽地一闪,薄薄的嘴唇撮起,“噗”的一声,一口口水便喷在了容娘脸上。
容娘不料她如此顽皮,全然没有防范,被喷了个正着。她闭了眼睛,旁边的小环气呼呼的用帕子帮她试脸,嘴里小声的嘟嘟囔囔。萱姐儿却得意的嬉笑着跑开了。
“瞧瞧四娘子把萱姐儿带成甚么样儿了?怪道大郎要接她走哩!”
容娘心里起伏甚为厉害,头回被啐,是卞氏那几个婆子。如此侮辱人的手段,不想萱姐儿竟然知晓?张教授如此家教,怎会容忍此等粗俗行为?
但容娘在张家住了两日便看明白了。张教授规矩重,却并不管着这个小娃儿,若是恼了,便板着一张脸。萱姐儿也晓得讪讪的,垂了头,似乎羞涩的模样。张夫人引着月娘早逝,却是疼萱姐儿疼到心眼儿里去了,唯恐拘着她了。
更何况萱姐儿小小年纪,竟然晓得在两位长辈处有所收敛。离了张夫人那处,便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而张四娘,更是样样惯着萱姐儿,任她予取予求。萱姐儿看谁不乐了,连打带踢,张四娘只在一旁抿嘴直笑,嘱咐婢女们不得还手,恐伤了萱姐儿。
此外,哭闹打滚儿更是常事。
服侍萱姐儿的小婢女一时不慎,汤匙里的汤水大约是烫了些,萱姐儿一口汤水,连着口水便碰在那婢女的身上。仍不解气,她小手一推,竟将那碗热汤尽数倾覆在婢女的胸前,烫的那婢女嗷嗷叫唤。
容娘再一旁看见,怒气猛地窜了上来,便欲上前训斥。小环却将她拉住,示意这是在张府,不好说得。
张四娘早已将萱姐儿搂了,笑嘻嘻的哄着,又叫那婢女跪下认错,又叫人另添汤水,亲自喂了。
容娘按下心头的怒意,冷冷的看着张四娘。
张四娘不慌不忙,喂完汤水,方叫人带了萱姐儿去玩耍。她试了水,一张秀气的脸优雅的转过来,轻笑道:“让容娘见笑了。萱姐儿脾性不甚好,若不顺着些,恐难收拾呢。”
她瞧容娘气恼的模样,心里头微微有些得意,嗤笑一声,道:
“若是接回去的话,容娘多费些心便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继母难为,只凭了真心,他日萱姐儿也会孝顺你的。”
女子的心天性敏感,张四娘话语里的敌意与嘲弄容娘听得清楚。越是如此,容娘反倒越发沉静下来了。
“不劳四娘子费心,往后自有人教导萱姐儿。”
容娘不欲与她纠葛,转身便欲离去。
“妹子!”
张四娘忽地喊道。
“盼你人生得意,莫若我那般,亲人疏离,不是叫我做小妇,便是嫁与鳏夫。不然,他日叫我瞧见妹子的不如意,阿姐也会为你伤心的。”
张四娘余音凄凉,似秋日的落叶枯黄飘零。
容娘回头瞧了她一眼,又觉着她可怜,又觉着她可恨,竟是滋味繁复,言无所出,只好回头离去。
小环回了屋里,便叫容娘莫将张四娘的话放往心里去。
“她自个挑三拣四的,怎能怪别人?若她不是老想着够不着的,怎会到如此地步?”
小环倒了一盏茶递过来,神情很是不屑。
容娘听她话里有话,也不要茶,径问道:“你们到底何意,有甚么只是瞒着我?你今日说是不说,若不说,我回头叫你跟着萱姐儿去沈夫人处。”
小环结舌,晓得自己不慎露了口风。她叹了口气,只好将那点子破事一一道来。
张四娘此生,便是叫一个不甘给害了。
月娘叫她去服侍大郎,待他日自己不行了,再扶了正,也是正儿八经的大郎之妇!
她嫌弃大郎一介武夫,不乐意。虽听着爹娘的主意去服侍了月娘两个月,到底不甘不愿。后来月娘去了,她便趁便归来。
张家以为徐家必娶了四娘子过去,谁料老妇人突然变卦,说定了容娘。教授夫妇看着容娘行事,倒比四娘子还中意些,故此并没有介意。
谁料教授仍叫四娘子过去做小妇!
四娘子心高气傲,不肯再从。她道家中人皆冷漠,再留也无个好结果,竟然包裹一打,趁了去庙里烧香之际,欲私自出逃。她那婢女是个憨的,傻乎乎的陪着跑了许久,却被白甲抓回来了。
“四娘子不要脸哩,竟与教授说,要做小妇,不愿随大郎,愿服侍六郎。”
容娘一惊,想起前尘往事,原来四娘子的心仍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