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何玉峰念高三了。玉河县里其他中学都会在暑假补一个月的课,像一中二中六中这种前三甲学校,暑假就放半个月假。九中的老师本来也想开课,多个挣钱的机会,但奈何来的学生不多,家长也不满,一个月就要交五百多块,抢钱啊。所以直到开学前一个星期,九中才优哉游哉开门迎接高三生。多出一个星期的教学,不花钱,老师免费赠送,还有人不想来。
何玉峰在美术大赛上得奖的消息,已经在同学间传开了,传得神乎其神,说他完败一中生。这么传是有原因的,要知道这些年来,勿论考试竞赛这种,就连运动歌唱,任何一种赛事,九中都没打进过四分之一赛。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中的对手。可如今何玉峰单枪匹马,面对十来个一中生的群战不落下风。大家都认为,何玉峰赢了,就是九中赢了,九中赢了,就是我们都赢了。
许阿强感慨:“峰哥,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越来越厉害了,我看你也许真考得起大学,要出人头地了。你那一凳子,把人头给砸烂了,也砸到自己头了,砸开窍了。”
何玉峰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耍,他削了铅笔,等人都走了,趁午休的时间做卷子。用铅笔答题是因为做了之后还能擦掉,放一边隔段时间,再做一遍,还能对比两次做题的差距问题原因,这是罗美娟告诉他的。他现在做卷子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刚开始一个晚上,他只能做五分之一的数学题,现在能做下80%的卷子,当然先不论对错。其他科的卷子做得更顺,作文和解答题都能填完。当他发现能填完时,也就尝到甜头了。
高三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他的语文和数学都过60分了,英语也有45分,政史地三科他拿了130分。这成绩也算不错了。本来他在美术大赛上拿奖,只有同学帮他吹嘘,九中的老师还是不信,这里没出过考上好大学的美术生。这会信了,矮子里挑高子,越挑越觉得何玉峰也不错了。
文科组长开会时讲,大家都晓得今年省里的录取线,节节攀。580分刚够上一本,520分才能上二本,我们高三组里有五个文科班,我觉得,几乎不太可能有人上得了这根线。他低了头说,竞争太激烈了,我听说一中有十来个过了580分这根线的,志愿没填好,掉到二本了。你说我们有得什么教头,还有得什么希望。
突然大家就有了希望,也许何玉峰能。他是艺术生,本来就可以比人少一百多分。经过大半年的强化复习,300分完全有可能变成400分。400分,省内美术院校就够他挑的了。
何玉峰就这样变成了学校里的红人。这会已经不用罗美娟变身为全科老师辅导他了。miss苗亲自拿了卷子和笔记本过来,坐他跟前:“你行行好,多做点英语卷子。你语文和数学都比英语好多了,老是三四十分的,我好没面子的。这是我从一中同事那里复印来的卷子,有问题来找我。”
甚至于他上着上着课,走神了,老师都会大喊,何玉峰,这个你懂了没有?
何玉峰呆呆的望着他。老师特别和蔼可亲,笑着问:“没懂?老师再给你讲一遍。”
前头的同学全都回头侧目,盯着何玉峰看。何玉峰想低下头,又觉得不能辜负台上老师那张殷勤的脸,只能扬的高高的。曾经的渣滓难友开始排挤他了,有人踢他腿:“坐前面去。”
会考结束了,有些渣滓只要能拿到毕业证,就不会来了。教室里一半的位子都空着。大家都有了自主选择座位的权力。还想熬进三流大学的人,就坐讲台下面去。十来个人,围着讲台坐个半圆。然后中间地带全是空着的,到教室最后,无处去的渣滓,还守候在那里,聊天抽烟打牌。
何玉峰不愿坐前面去。座位是很能代表学生的地位和待遇的,前排座位不属于他这种渣滓。尽管大家都说他变好了,但他还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要靠着墙坐才安心的那种人。
人又踢他:“别妨碍我们打牌。”
何玉峰还是不动,他的桌面开始抖,抖得写不了字。低头一看,后头那个渣滓伸长了腿,搭在他凳子下,一直抖着。他回头说:“蹄子收回去。”
渣滓不理他,靠着墙哼哼笑着,把牌甩了出来:“五十k,吃老子个炮,来来来,分都收我这里。”
何玉峰一直忍到下课。气是不能忍的,越忍越大。等老师走了,他起身就往那只得瑟脚重重踩去,那人叫了声:“你干嘛!”
何玉峰一把揪过他头发,往墙上砸:“妈的,老子爱坐那里就坐那里,关你什么事!你以为老子不发威,就是只病猫,啊!”
前头的任飘飘见何玉峰又要打架,赶紧过去劝:“算了,阿峰,都高三了,不要惹事了。”
何玉峰出了气才觉得爽快:“全都给我滚,下午就老子一个人坐这里。”他之所以在课堂上要忍,是因为好不容易,他才混到有人愿意用张热情洋溢的脸对着他。他也想好好的。罗老师说过,不想看人脸色就要自己争气。一个人愿意对你好,就不要去葬送这份好。
何玉峰埋身在题海里的日子过得飞快。罗美娟给他画了一个蝌蚪,大大的头,细长的身子。她说,你晓得不,在一中,你这样的成绩还是排后面的,喏,就这根线,然后你努力努力,费好大劲才爬到头这里,可是这里早就挤满了人,一名和二名就差个零点五分,四名和五名还是并列的,你跳也好,扒开人也好,再怎么费劲也挤不进去的。可九中呢,情况完全相反,那个大圈圈不在头上,而在尾巴上。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快点跳出这个包围圈。跳出来了,一看,都没得人在路上跟你抢道。
何玉峰渐渐领略一个人在路上狂奔的感觉了。他一张一张卷子练下来,每次都自觉灰心,还是有好多题不会,但一到考试,排名已经嗖嗖往前窜了。到高三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分数出来,年纪里位列第二十一名。
领通知书的那天,何玉峰和大熊任飘飘一起回去。路上任飘飘说:“我还以为这次我会考得比你好,之前你不都是在准备艺考吗?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脑袋灵光的补品,还是罗老师泄题了?”
学渣们竟然也讨论起学习来了。大熊让何玉峰请客,何玉峰把裤兜都掏了出来:“我没钱。”
大熊说:“好,好,哥请,我们去雷霆玩通宵。对了,阿峰,你多久没玩传奇了?”
何玉峰愣住。传奇,那都像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他再摇头:“没空。”
“都放假了,你还要干什么?痛痛快快玩两天不行吗?”大熊去扯何玉峰胳膊,何玉峰甩掉他,大熊在身后嚷嚷,“整天罗老师,罗老师的,你又要帮你罗老师晒萝卜?还是要帮她带桃子?何玉峰,你有点出息点行不,人是你娘吗?桃子是你妹吗?你什么都听她的!别人给你点甜头,你就只会巴巴跟在……”
何玉峰听而不闻,大熊要追上去,任飘飘叫住了他:“大熊,不要再说了。阿峰不会听的。”
“对,对,他现在只听罗老师的了。我们三个一起长大,可我现在都快不认识他了。自从他回来后,他就变了,他疏远我了,也疏远你了。”
任飘飘笑着说:“哪有疏远?他不一直都是这副不理不睬,全天下都欠他钱的样子。”
“不一样的,飘飘。”大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了,“就去年暑假,有次我去找阿峰,……”他看着飘飘,飘飘低着头踢脚下的石子,“是你跟我说他要借钱,我想我们是哥们,他有困难了都不来找我,我很生气。我从我爸那里拿了五百块,拿去给他。我看见了,他抱住罗老师了……”
飘飘仍然低着头,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大熊,我求你别说了。”
大熊“啊”了声:“原来飘飘,你也知道。”
任飘飘头顶的马尾两头甩着:“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我也知道。不行,我一定要跟阿峰去讲,他这样子不对,他不能喜欢自己老师。”
这回换任飘飘扯他手:“你不许去,不去去讲。”
“为什么?”
大熊停下脚步了,任飘飘松开他手:“没用的。大熊,你还不清楚阿峰个性吗?你越去讲他越坚持。谁讲都没用,谁的话阿峰都不听。”
“那就让他们两个在一起?这不对,不对啊。飘飘,你还喜欢阿峰吗?”
“他们不可能在一起的。”飘飘抬起头,脸上已经挂了泪珠,她用手背去擦,刚擦掉又掉,她哭着说:“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一起呢?”
大熊都记不清上一次看见飘飘哭,是什么时候了,他帮她擦眼泪,说:“那你怎么办?”
任飘飘打掉了大熊的粗手,从书包里拿出纸巾:“没关系,考上大学就好了。罗老师又不可能跟着阿峰去念书。他考去哪里,我就考去哪里。我才十八岁呢,我等着就好了,他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