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月梢 第29章

作者 : 希夷

九月中,任飘飘开始了她第一次的横跨之旅,从省城的南郊跑到东山下。

何玉峰接到通知书半个月后,她也接到了省经管学院旅游专业的录取书。何玉峰把家都给打包去省城时,她正在研究一份城市地图,地图是她从书店里买回来,经管学院距离师大直线距离8厘米,看上去很近,但只有到了比玉河县城大数倍的省城,才知道,那其实很远很远。

这天早上七点,任飘飘就出了校门,坐上一趟321路的公交车,一路摇晃,人潮下去,人潮下来。这趟车不走主干线,尽在城市里弄里穿行。快到十一点钟,公交车到达终点东山,东山山脚下就是师大。

算时间,任飘飘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何玉峰了,这是他们长大以来第二长时间的分别,第一次当然是何玉峰被关在看守所里。半个月里,她找过何玉峰很多回。宿舍里装好电话那天开始,她就到处联系高中同学。得到何玉峰宿舍的电话号码后,她打过许多次电话,可每一次,都是别人接起,和她讲何玉峰不在。

不在?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然后就挂了。

任飘飘非常担心,半夜里睡不着觉,望着上铺黑黝黝的床板发呆。她还真有点怕了,怕一个不小心,失去了何玉峰所有的行踪。这个人,从小就爱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害人找不到。昨晚,她终于接到何玉峰的电话了,舒了口长气:“早就听说师大的校园很漂亮的,你带我参观参观?”

何玉峰爽快的答应了:“你明天就过来吧,我后天就去军训了,要十一才能回来。”

没问题。任飘飘赶紧定下见面的时间地点,第二天上午有课,她打算翘掉。

出门的时候,天气非常好,太阳比任飘飘起得早多了。这会是个大晴天,所以她穿了条长裙,找室友借了个草帽。可公交车停在东山站时,车窗外面已是混沌的世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玻璃上的水痕。

公交站牌下,连个简陋的雨篷都没有,任飘飘没打伞,冲进了雨里。单车棚就在十来米远处,那是何玉峰和她约定的地点。她撒腿狂奔过去,没想中途有人伸手来抓她。冲刺的惯性被手一挡,她跌了个四脚朝天,旁边传来男男女女的笑声。任飘飘心里骂自己,靠,出洋相了,也顾不上**摔得不轻,骨碌爬起来一看,想抓她的人是何玉峰。

“单车棚那里躲不了雨,上这里。”何玉峰上了台阶,任飘飘跟了去。这是个小卖部,好多人都站在台阶上等雨停。因为她在底下摔了一跤,也许摔的姿势太难看了,有几个人还在看着她。

任飘飘想掩饰这种尴尬,转头和何玉峰笑:“这雨下得,哎!我没带伞,车上坐着时都快要疯了。”

何玉峰见她一身都是水,从身后的书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你是不是瘦了?”

任飘飘心中一喜,想说,这你都看出来了。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何玉峰又说:“不过我抓你一下,愣是没抓住,你还是那个猛妹子。”

任飘飘接过纸巾,只顾擦身上的水。她看着台阶下的雨水成了河流,咕咚咕咚的往下水道里灌,想,如果这水能倒流,哪怕就倒回早上出门那会,她都宁愿这一次不来见何玉峰。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宿舍里有三个模特专业的女孩子,身高170厘米,体重94斤,身材干瘪,挂块浴巾在身上,撑着腰宿舍里走一圈蛇字步,那就是t台秀了。

可她们条件都已经那么好了,还一天到晚干嚷着,吃多了!要胖了!怎么办?对任飘飘来说,这是刺激,让她咬一口面包都觉得有罪恶感。她的自卑成倍加剧。她觉得何玉峰不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胖,不会打扮。今天,她好不容易凑齐行头,连挑剔的室友都睡眼朦胧的挑开围帘说,不错哟,今天要会心上人去啦!现在全毁了。

任飘飘重重的擦脸,擦胳膊。何玉峰手伸向她额头,她头往后一仰。

“别动。”何玉峰说,手从她额上弄下来一小片纸屑,他看着她笑:“你轻点,那是你自己脸,擦那么重干什么?”

任飘飘也笑了。何玉峰还是何玉峰,依然是老友,冷淡下多了些和煦。他没有故意不理她,也许是真的不在宿舍。他性格孤僻,和人处不好关系,那也不很正常。总之,她是敏感又敏感。来之前,她甚至还想要不要写封信呢。好在没写,不然全湿透了。

两人在台阶上聊着天等雨停。任飘飘问:“你学费谁出的?”

“学校给了办了助学贷款。”

“四年?全部?”

“嗯,我打工挣生活费就行。”

“真好,我也想助学贷款,可是我学校不行,名额有限,还是你们师大好。”

“那你学费……”

“哎,我大哥给的。我给他打了个欠条。”

何玉峰听见任飘飘咳嗽,说:“感冒了?”他想了想,“雨停了,我带你去换衣服。”

任飘飘心突地就跳起来,“换衣服?你,班上有女同学你很熟,能借到衣服吗?”

“等会你就知道了。”何玉峰看着雨中奔跑的人笑。任飘飘这才觉得他的笑,和以前不一样。这样子的笑,就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笑,清爽没有负担。

中午雨小了,无数学生奔走在林荫道上,向食堂进发。

何玉峰从单车棚里取出自行车,任飘飘坐在后座,自行车晃悠悠的穿过雨后更显苍翠墨绿的师大,朝校园的更深处驶去。

路两边隔上五米就有一颗参天的银杏。任飘飘身子前倾去看,这树一路笔直的排到了百米远。她叹道:“真不愧是百年的大学,连树都长得这么有排场。光看树,就明白,我学校和你学校差得不是一点点。”

“这些树都是银杏,再过两三个月,叶子就全黄了,你再过来看。那是我们师大四景中最漂亮的了。”

“你要不要画下来?”何玉峰的专业是油画。

“当然要。前几天大二的师哥师姐来宿舍看我们,就说起,师大美院的学生不画画这校园,就不算个合格的师大生。”

为了不辜负这美景,任飘飘揪住后座架子的手,向前伸出箍住了何玉峰的腰。自行车猛地晃了一下,何玉峰忙打方向,再低头望了一下圈着自己腰的手,没有说话了。任飘飘吐了下舌头,顺利过关。难得的,她害羞且安静下来。

百米银杏树到头了。自行车右拐,拐过两栋宿舍楼,沿着围墙下砌得不平整的石子路颠了几十米,边上就露出了一个小门。门外的世界,和校园里随处荡漾着的百年学风,是迥然不同的,随处的地摊子,乱拉的电线乱贴的广告牌,还有报栏里撕成一条条的电话号码。

任飘飘倒挺有亲切感:“这儿倒很像九中门口。”她说得没错,不止学校的老师、行政、管理,还有其他的一大堆人要靠着这些学生来维持生计。每一处校园的背后都有这样的三无场所,聚集着外来的打拼者。两人下了车,直到走出这拥挤的人群,方才再蹬上自行车。

过了两条的街市,人才渐渐少了,屋子也没那么密了。主路边有一块荒地,野草丛生,攀上了旁边一条狭长的小径。这条路最多只容许摩托车经过。何玉峰下到这条小径上,驶过这片长长的荒地,停在路左边第三家的门口,两扇矮门围着一个院落。

他锁好了自行车,推开矮铁门,任飘飘跟进去一看,院子不大,地上铺满了1个厘米宽的小瓷砖,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太阳下泛着光。靠近最里头的水泥围墙边,搭了个三米长一米宽的葡萄架,结了好些绿色的小珠子。

葡萄架边有石桌和石凳子,隔半米远还有个手动抽水泵。任飘飘好久没有玩过这种水泵了,过去抓起把手,扑腾扑腾几下,水涌上来,她接了一把扑在脸上:“好凉快。”地下水自然比自来水来得沁人。她用后背抹去水珠,抬头看,院子里静悄悄的,这栋三层的小楼,上上下下,所有的房间门都关着。

怎样看,这里都是用来出租的民居。任飘飘问:“阿峰,你在外面租房?要是学校知道你在外面租房,会给你办助学贷款吗?”

贫困生办贷款,不能在外租房,不能有手机,更不能有电脑。

何玉峰已走上了台阶,去推楼梯右边那扇锗红色的门,没推开,他拿出钥匙,正想回话,突然听见站院子里的任飘飘吃惊得有些哑掉的声音:“罗老师,是你?”

何玉峰回头,院子门口,罗美娟抱着桃子回来了,看到任飘飘,似乎也很错愕。桃子吸着她自个的小手,从妈妈身上滑下来,过来叫姐姐。三和巷子里的飘飘姐她还记得。

任飘飘接过桃子,假装逗她,眼神却在罗美娟和何玉峰身上飘来忽去,很快她就恢复镇定了,笑着说:“罗老师,我还再想,这何玉峰哪还有钱租房子?他来得早,打工要租房说得过去,但是住进宿舍那还不快退了?原来是,你也来省城了。”

罗美娟也笑笑,在昔日的学生面前,她尚有不自然,便摆了下手:“阿峰,带着桃子,陪飘飘聊会天。我给你们做饭。”

飘飘大喊:“不用麻烦了,罗老师。”

何玉峰说:“娟姐,你给飘飘找套衣服,她都淋湿了。”

他称呼她娟姐,而不是老师,任飘飘心里念叨真槽,手却在胸前乱晃:“不用了,真不用了。”

台阶上两人默契的回头,平静的看她,飘飘觉得自己情绪太过激动,于是低头把贴在肚皮上显出层层褶皱的衣服扯顺,抬头就想到了说辞:“罗老师的衣服都是妩媚型的,跟我不太搭。还有,以后要过来还一趟,麻烦,很麻烦。”

“那你穿湿的在身上也不好啊。”罗美娟开了门,“我给你找件t恤短裤,你先换上。裙子月兑下来晾一晾,夏天里干得快。”

任飘飘跟进了房间,罗美娟在柜子里找衣服:“来省城前,我把好多衣服都送人了,也不知还有没有适合你的短袖。”她翻了一叠的衣服都没找到,手一停顿就把旁边那件藏青色的男士短袖递了过来,“上回阿峰学校发文化衫,男生女生都是这种,所以他就多拿了件,放我这儿来了。你看这个,能不能穿?”

任飘飘点头,她刚才站在罗美娟身后瞄柜子里的情景,还好没有让她更崩溃,里头都是罗美娟的衣服。也是,刚上大学,学校好歹也该管管,怎么可以放任人一天到晚的在外住宿。

“裤子也给你,我先出去做饭了。”罗美娟走了,任飘飘把门关上,边月兑衣服边打量屋子里的摆设。十来平米的小房间,局促又温馨。墙角放着一张一米宽的床,上面铺就的粉蓝色小花床单,仍是三和巷何家二楼的那套,连这个简易的条纹布柜子都是。她想起来了,八月,何玉峰拿着胶带在堂屋里到处贴纸箱子,她还笑:阿峰,你是去念个书,搬这么多东西去做什么?

原来那时,何玉峰打包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罗美娟的家当。

飘飘来不及哀伤。她换好衣服就出去了,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子上:“罗老师,这个地方是你找的吗?”

“我托在省城的大学同学帮我找的。”

“那你现在,在这边教书?”

罗美娟点头:“这条小路过去,走到那边那条主路上,就是学校,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她找工作还是不愁问题的,只要不挑就好。省城里急剧膨胀着的外来人口,民办学校雨后春笋般涌现,但这些学校一直都不好招老师。没有人愿意不要户口不要编制,就做个民办教师,拿点温饱钱。

“桃子呢?”

房门的右边,有个液化灶,罗美娟弯着腰炒菜,拿着锅铲指着院子外面,“你看到过马路斜对面那家了没,他家就是开托儿所。”

短短一个月,她就在另一个城市安身立命,过得还不错。抛开对何玉峰的情愫,任飘飘有时候真佩服罗美娟,就像三和巷子里的流言背后所隐含的一样,要走要留,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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