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月梢 第34章

作者 : 希夷

何家如今只剩何玉峰一个在,但好歹是个师大生,第二天一早,何家的大伯就过来,让何玉峰今年去他家过年。中午大熊过来了,他去年高考没考好,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继续复读,一进门他就说:“你个破脑袋里究竟想些什么?飘飘从学校回来跟我说,罗老师跟着你去省城了,……”。

何玉峰未等他说完,摇头:“罗老师不见了。”

大熊愣住:“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何玉峰结巴着把他和罗美娟吵架冷战的事说了出来,那张盘的源头自然避开了。他说后来他想通了,回去找她,可她已经不在了。

大熊说:“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这像她的风格啊,去年夏天她离开玉河也是这样,搞得人都以为她失踪了。”

何玉峰爬起来蹲在床上,怔住了。大熊说得没错,罗美娟是个惯犯,她最擅长的事就是突然消失。昨天的晚餐,今天的早餐中餐他都没吃,胃里反着酸,挖心的想呕。

在自家床上躺了两天,何玉峰原封不动的把那个包背回身上,女乃瓶也带上,买了张回省城的车票。这是大年三十,县汽车站人头攒动,都是天南海北奔回家乡团聚的人。有人来车站接亲人,隔着十来个人头的上空,大叫,快到这边来,我等好久啦。人的一生中最会有那么一两次的等待和相聚。何玉峰想,没准罗美娟不生气了,就回去了。她那么大了,那么高高在上,不至于要一直和他耍小性子。她会原谅他的,因为他们都是彼此的唯一。

开往省城的大巴空空荡荡,一年四季里难得有这样的景象。车子的密闭性太差,有风从脚底吹上来。何玉峰抱紧衣服,躺在最后面的位子上,他觉得冷,坐着冷,躺下也冷。

下午大巴到达省城汽车南站,何玉峰出来,搭上了回师大的公交车。他紧握住手里的女乃瓶,心里竟然忐忑不安,这是基于他不愿承认事实的期待。一方面,他想让这慢吞吞的公交车有如飞梭一般驶向目的地;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慢点,再慢点,得以保全他的希冀空间。

他想象着他急躁哆嗦的去开门。

打开门的那瞬间,看得到热气腾腾的蒸锅,看得到电炉子的蓝色火焰,看得到桃子欢笑着朝他奔来,看得他的罗老师尽释前嫌,冲着他暖暖一笑,伸出手接过他的女乃瓶。他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不停的想象这一幕,以慰藉心灵,以供他在没有空调的大巴和公交车上取暖。

天空已在身后拉下大幕,何玉峰步子轻轻的,回到了小院子。院子里头的葡萄架下,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用来照明,没有一个人。何玉峰想起刚搬来时,是盛夏,到了晚上,三层楼房子的人都拿着蒲扇下来吹风乘凉。

有些房子一年到头来,就这么一刻变得温馨热闹,有些房子一年到头来,就这么一刻变得冷清无比。这个院子,自从有了罗美娟,就变得不一样了,它不属于欢乐祥和的氛围,它静悄悄的呆在这里。

他打开栅栏门,走进去,上了台阶。房间门外的灶上模过去,那些粘附在灶台上的油脂都已经变得冰冷。他把包放在脚边,拿出钥匙开了门。开灯后,屋子里仍然昏昏沉沉,灯还没全亮起来,一切都是他离去时的模样。那些菜被扔在房间地上,无人收拾,他慢慢走过去捡了起来。因冬日的低温,这些都还没有变坏。

晚上,王女乃女乃发现了这个被遗忘的小租客,过来敲房门:“阿峰,过去一起吃个饭!怎么回事,罗老师带着桃子去哪里了?”

何玉峰蜷缩进被窝里,任敲门声在门外不停的响起。他深嗅两口气,还好,被窝里还有罗老师的香味。

他从除夕夜开始睡起,惊天动地的爆竹声都没把他炸下床,直到正月初三,他才下了地。之所以爬起来了,是因为敲门声越来越恶劣了,老有人在外头咒他是否死了。混沌中,他还听见了老四的声音。他朝天花看了看,才想起自己有说过,他不回老家过年,他要和罗美娟呆一起。

老四是不知道何玉峰成了个颓废,他只是来找人玩的。他家就在省城,正月里寻亲拜友,是大人和小孩爱的戏码,对他们这种半大不小的人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老三,老三,市里文体馆开了个冰雕展,去不去看?”

屋子里没回应,老四想也许老三不在,做罢了:“什么人,为什么连个手机都不配!非要害我来走一趟!”

王女乃女乃出来了,问老四:“你是他同学?”

“对啊。”

王女乃女乃指着门:“拍啊,再拍门!他人在里头的,他不肯出来。”

老四问:“怎么回事?”

“两个人吵起来了,还让我带了好几天的桃子。然后那个罗老师走掉了,不知走哪里去了。屋里这个呢,就这样子了。作孽啊,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过的年,蒙个被子在里头哭。出这么大个事了,家里连个人都没来,你知不知道他爸妈啊,有电话没?赶紧打电话让人接回去。”

老四“哇靠”一声,回头拍门拍得震天响:“老三,你开门,再不开门,我撞了。”

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帮手,王女乃女乃也在门外喊着:“凡事想开点啰,年轻人!虽然这个屋子的房租,你们交到三月份了,你要住我不能赶你走,但是你这个样子,出事了,不是害我以后租不出去了么?”

被老四和王女乃女乃吵烦了,何玉峰才开的门。门一开,随风飘出一股子奇怪恶心的气味,混杂着香烟食物臭袜子和松节油,屋子地上,则堆满了衣服、纸卷、零食和颜料盘子,幸好是大冬天,不然大堆蟑螂都会前来,与他做邻居。

老四在门口深吸两口气才进来:“老三,你真是我们四个里,最有艺术天分的那个。”

王女乃女乃也跟了进来,见人还活的,叨唠:“跟朋友一起去玩呢,收拾干净点。师大的学生,还怕找不到女孩子么?”

老四推着王女乃女乃出去了:“行行行,我跟他说啊。”

王女乃女乃走了,老四找了条凳子坐下,看着靠在床沿上神志不清的何玉峰,下巴上冒出了许多的青胡渣,整张脸都青黑青黑的。

老四推了他一把:“老三,去洗把脸吧,你去不去冰雕展,要是不去的话,出去兜兜风?”

何玉峰意外的答应了。他随便套了件衣服在身上,去外头打水洗脸。老四把一屋子的脏衣服抱了出来,交给王女乃女乃,再从兜里掏出一百块。他压岁钱多,这点钱小意思了:“女乃女乃,你看,他都愿意出来了啊,我带他去透透风,你行行好,帮他洗个衣服啊。”

老四陪着何玉峰逛了一个下午的师大校园。大过年的,两个男生,一圈一圈的在校园里走着,走得老四都觉得了无生趣了。一看旁边那人,问什么话都不答,就跟行尸走肉似的。

可她也不能天天陪着何玉峰,他上有爷爷女乃女乃爸爸妈妈,下有美国回来的研究生姐姐。

等他一走,何玉峰又像堆烂泥一样摊在了屋子里,昼夜不分。

也不单单是睡觉,他还起来画画。画得累了席地就睡,醒了接着画。他的画只有一个主题,罗美娟。他很后悔为什么以前不给罗老师画呢。高二那年暑假他虽然画了,但是,那一点都不好,他心里有事,他想着他的比赛,他压根没有去揣摩罗美娟脸上的表情,打了素描稿之后,就放在那里不了了之了。他总想,我还有时间,我还有大把的时间,等我的功底再好些,再好些。

何玉峰用炭笔勾勒罗美娟脸上的神情,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罗美娟生活的片段。第一次见她时惊呆了的脸;在网吧里被电脑屏幕照得惨白默然的脸;在那个染红了衣襟的夜晚转身对着他无声的笑的脸;她转身的样子,她回头的样子,她拨弄耳边头发的样子,她的眼神,她的嘴角,无一没有故事,无一没有韵味。只有这样细细的回想,才让他的心觉得安定。

炭笔随着他思绪飞快的打着稿,一张稿,两张稿,三张稿,稿打好了,慢慢上调子,他沉静下来,想每一个细节,想象光所制造出来的光阴斑驳,那些藏在黑暗降落里蓬勃生长的情感。

画好了,油布里的罗美娟似笑非笑着看着他,表情完全不对。怎会这样,何玉峰着急了,扔在一边,重新来,可是越画越怪异,越画越不如前一张,罗美娟的脸庞越来越模糊,甚至画着画着,他脑海里会出现断片,完全想不起罗美娟是个什么样子。

要死不活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开学。

宿舍里人都来齐了,想法设法,劝何玉峰回宿舍,可他一概不听,甚至连开学注册都不去办。老大只好翻出他的学生证带去教务处,扯谎他腿瘸了走不了,代盖的章。

还有,房东王女乃女乃见他们老过去,只能跟他们讲,说,有一次,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帮他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床单洗了,地抹了,能不抹吗,全是颜料,弄不掉的话,怎么再租给下一家。她发好心呢,可怜这个孩子爹娘都不管的,可何玉峰发神经似的朝她大喊,让她把东西交出来,不许动,什么都不许动。王女乃女乃说他有病,肯定得了精神病,不能在她那里住了,房租她都可以退,要是他不肯走,她就打120电话,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这怎么行?要是送去了精神病院,被鉴定有病,学校里休学劝学都有可能。一二四一商量,觉得最紧要的事情,是要把他弄出那间屋子,弄回宿舍来。那间屋子被罗美娟施了魔法,魔法道具就是她曾留下的一物一品,她言行间的一点一滴。何玉峰颠倒黑白的呆在里头,脑袋里拎不清,就会觉得罗美娟没有离开他。王女乃女乃给他洗床单被子,他还不肯不让,就是明证,他没法容忍仅有的罗美娟一点点的被驱除。

他们去拽何玉峰回宿舍,可惜拽不回来。光把他拉出那扇门都很费劲,更别说还要一路拉回师大。

任飘飘回到了自己学校。大熊跟他讲过何玉峰年前匆匆来去的事情,她本不想再去管,可十八年来,何玉峰已变成了她周遭的空气,她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问问。

接电话的还是室友,何玉峰还是不在,她吐口气想挂电话,那边突然开口:“你就是那个胖胖的女孩子,跟何玉峰从小一块长大的?”

飘飘没想何玉峰平时竟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哦,是的。”

“你,你能过来看看吗?罗老师不在了,何玉峰已经没个人样了,他天天守在罗老师那屋里,死活都不肯出来。”

任飘飘骑上自行车就往师大这边赶,她有那么几次单骑跨越城区的经验。比如何玉峰生日那天,她就骑自行车去送了一本精美的油画册子给他。油画册子不是国内出的,她一个室友十一假期要出国去日本玩,问要不要带点礼物回来啊,其他人都是漫画手办化妆品,她说你看看有没有跟油画相关的。一屋子人听说后,全当怪物一样看她。

任飘飘骑得飞快。春天还未来,风很大,她骑得身上热乎乎的,有股子劲要往外窜出来。她进入师大校园,走出北门,然后穿过街市,拐弯,再拐弯,到了罗美娟的小屋门前。

里头动静很大,任飘飘赶过去,站在门口看,一二四和赵大富都在,他们四个人揪着何玉峰的四肢,要把他从床上抬起来。

何玉峰不肯被他们拉离床铺。他揪住床单不肯松手,他的手指甲很长,手上全是颜色,头发也很长,一身黑色衣裤,就像个独居人。四个人拽着他,他把整个床垫子都拽下来。慌忙中,他又去抓布柜子,布柜子的拉链被他“哗哗”的扯下来,也拽倒了,拖在地上走。他不停的踢腿:“你们放开我。”四个人不听,他伸长了自己的身体去拽窗帘。

五个人在门边形成了拉锯战,窗帘被拽得紧紧的,窗帘的挂钩全都朝着门口斜着,然后崩掉了。窗帘松了一半,阳光洒了进来,何玉峰伸手去遮眼睛。一瞬间的迟疑,他抬被抬出了门口。

他又开始挣扎,抓住门不放。任飘飘走进屋子,把门口的空间让给他们干架。她把窗帘拢到一边,更多的阳光透进来,让她得以看清楚这屋子里的景象。地上床上墙上,全是泼洒的颜料。罐子、画笔、纸卷到处都是。床边上堆着许多的画布,她走过去看,层层叠叠的,罗老师,罗老师,还是罗老师。

眼瞅着何玉峰要被抬下台阶了,他大叫,你们放开我。一伙人被他折腾得没力气了,手上一泄劲,他就摔在了地上。他要爬回去:“不要你们管我。”

任飘飘从画旁边回到了门口,阻止住了何玉峰回去的路。她低头看着何玉峰。人成了一个颓废,头发胡子都长得很快。他下巴的胡子冒出来都有两厘米了,看上去,就是小贵叔的样子。

任飘飘蹲下来,说:“阿峰,我们去找罗老师。你守在这里有什么用,我们去找她。”

何玉峰听到这话,才安静下来,那散开的没有生气的瞳孔这才凝聚起来。他这才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罗老师的气味在阳光的温度下,一点点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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